《邶風·靜女》新解

張金杰

(新疆師范大學 文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邶風·靜女》是《詩經》中優秀的作品之一，其流傳甚廣，影響甚大，深受世人的重視和喜愛。但其也是爭議最多的一部作品，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而歷代學者對其字義、主題、人物形象的探討從未間斷，這就更加證明了此首詩歌在《詩經》中的重要地位。其全詩如下：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1]

一 “靜”字爭議

鑒賞此首詩歌，最先不可回避的問題就是對“靜”字的理解，因為是否對其有正確的理解，直接關系到對作品中女主人公身份形象和作品主題思想的確定。對于“靜女”一詞的考辨，說法眾多，主要分為兩類：

一類是通常的解釋。一說：貞靜，側重品德。依據為《毛傳》和《鄭箋》有“女德貞靜”的訓釋。二說：閑雅，側重性情。王力和郭錫良分別主編的《古代漢語》都解釋為“閑雅”。三說：純潔，側重品性。楊合鳴、赫林在《“靜女”非“美女”》一文中認為“靜女”即為“淑女”，其意為“純潔”。 四說：美麗、美好，側重容貌。此主要是楊寶忠在其《釋“靜”》一文中訓釋為“美女”。

另一類是通假的解釋。一說：“靜”通“靖”，善良。其代表清代馬瑞辰在其《毛詩傳箋通釋》秉承此義。二說：“靜”通“靚”，美麗。《后漢書·南匈奴傳》曰：“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王先錢補注：“靚同靜”。[2]三說：“靜”通“妌”，嫻靜。清代王念孫的《廣雅疏證》云：“邶風靜女傳云，靜，貞靜也。靜與妌通。”[3]四說：“靜”通“情”，多情。張炳森在其文《〈靜女〉又一解》中引用《白虎通·性情》有云：“情者靜也。”[4]認為兩字相通，“靜女”即是“情女”。

對于“靜女”一詞的訓釋，以上說法各有道理，并都能對詩歌進行合理的闡釋。但此處的“靜”作“婧”應更為合理。許慎《說文解字》曰：“婧，竦立也。從女青聲。一曰有才也。讀若韭菁。”[5]此處可知“婧”的意思一是指恭敬地站著(即“竦立”)，二是指有才華。《漢語大字典》中對“婧”字有三種解釋：

第一層釋義：《廣韻》《集韻》從疾政切，音凈。女貞也。一曰竦立。又纖弱貌(張衡《思賦》舒妙婧之纖腰)。

第二層釋義：《集韻》《韻會》《正韻》從七正切，音倩。又從疾郢切，音靜。義同。《集韻》又績嶺切。音井。又咨盈切，音精。義同。

第三層釋義：又《集韻》從子正切，精去聲音。有才品也。一曰婧婧，健貌。[6]

由上述例證可知，“婧”字讀音與“凈”“倩”“靜”“井”“精”讀音和字義相同，根據異體字的判定原則，即字音和字義相同的字則稱之為異體字，那么由此可推測出在先秦時期“靜”字有可能是“婧”字的異體字，而此處的“婧”字的訓釋有“女貞、纖弱貌、有才品、健貌”四項含義，而最符合“靜女”這一詞義的一項應該是“纖弱”意，用來形容女子纖弱苗條的身材。同時，此義又與詩歌中的“姝”“孌”相互對應。《康熙字典》中對“姝”“孌”二字的訓釋為：

《集韻》《韻會》春朱切，音樞。美好也。女之美者曰姝；士之美者亦曰姝；又柔懦也(《莊子·徐無鬼》暖暖姝姝)。[6]《正韻》盧轉切，音臠。婉孌，美好貌(《詩·曹風》婉兮孌兮)。又從也，順也，慕也(《詩·小雅》思孌季女逝兮)。[6]

由此看來“姝”亦有美好和柔弱之意，“孌”亦有柔婉美好之意，其都與“婧”字中的“纖弱柔美”之意相互映照。而《詩經》中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同一首詩歌會用不同的字詞反復表達相同的詞意，此處“靜、姝、孌”就是此種用法，都是用來反復詠嘆女主人公纖弱美麗的樣子，那么“靜女”也就是指體態纖弱美麗的女子。

二 “愛”字爭議

對于此首詩歌中“愛而不見”的解釋，亦是眾說紛紜。魯詩中“愛”作“薆”，齊詩作“僾”。一說：“愛”通“薆”，隱藏。根據《大雅·烝民》：“愛莫助之”，《毛傳》注曰：“愛，隱也”。[7]因此很多學者將“愛”作“隱藏”意來講。馬瑞辰秉承此說認為：“愛者，薆及僾之省借。”二說：“愛”通“僾”，仿佛。《說文解字》曰：“仿佛也，從人愛聲，《詩》曰：‘僾而不見。’”[5]陳橋樅《三家詩遺詩考》、陳子展《國風選譯》、余冠英《詩經選》都從此說。

再者，亦有“愛“通“曖”一說，但是大都將“曖”亦解釋為動詞性的“隱藏”意。但《康熙字典》曰：“《廣韻》曰：‘曖，日不明也。’《玉篇》晻曖，暗貌。《后漢書·申屠蟠傳》甘是埋曖。其註：曖猶翳也。又《晏子·春秋》星之昭昭，不如月之曖曖。《屈原·離騷》時曖曖其將罷兮。注：曖曖，昏昧貌。”[8]

從上可知，此處亦可以理解為形容詞性的意思，即昏暗不明的樣子。“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句則可不用理解為描寫女子“隱藏”這一動作的刻畫，而可理解為對客觀靜物的描寫。根據上文事例，“曖”字有月不明和日不明之意，那么此句詩意便可理解為：在昏暗不明的夜空下，約會的女子還沒有出現，此時赴約的男子便焦急不安地在約會地點撓頭和徘徊等待。此處也可進一步將時間理解為黎明快要到來的時刻，因為也許男子在城隅下已經等候了整整一夜，天就要亮了，可是赴約的心上人還沒有到來，女子為什么沒能守約到來？他們是否還能相見？此刻男子的內心波瀾起伏，恰恰可以很好地解釋后一句“搔首踟躕”的原因。

三 “彤管”爭議

“彤管”有以下幾種解釋。一是樂器說，依據為高亨《詩經今注》曰：“彤，紅色。管，樂器。”[9]《詩經》中的“管”字也都解釋為樂器。林庚、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袁梅《詩經譯注》都將其解釋為樂器。二是茅草說，余冠英《詩經選譯》、郭璞《游仙詩》、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都翻譯為紅管草。三是針筒說，郭沫若《卷耳集》、遼寧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教研室主編的《先秦文學作品譯注講析》都翻譯為鮮紅色的針筒。四是管筆說，《辭源》解釋曰：“《傳》：‘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箋》：‘彤管，筆赤管也。’”[10]郭錫良、唐作藩等編寫的《古代漢語》則解釋為：“‘彤管’，指染成紅色的竹管制成的筆。”[11]五是玉器說，張燕《〈靜女〉“彤管”新解》理解為管狀的紅色瑪瑙飾物。搜羅所有相關資料，對“彤管”的解釋大抵不會超出這五種說法，并且每種說法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但從當時的社會文化生活狀況來考慮，此處作鮮紅色的針筒解似乎更為合理。正如大家所知，《詩經》記錄的是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大約五百多年的詩歌，編成于春秋時代，而在這個時期，古代健全的禮法制度已經形成，針對婦女的“三從四德”的禮制也已經確立，并成為當時婦女應具備的基本道德操守，《周禮·天官·九嬪》中對女子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作了詳細的闡釋，《禮記·昏義》中亦有詳述，曰：“是以古者婦人先嫁三月……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鄭玄注：“婦德，貞順也；婦言，辭令也；婦容，婉娩也；婦功，絲麻也。”[12]

從上可知，古代婦女(包括未出嫁女子)除了要具備好的品德、言行、容貌外，必學的一門功課就是女紅技藝。在先秦社會，女子的地位低下，不能像男子一樣讀書做官，而只能做一些紡織、刺繡等工作。紡織、刺繡技藝的高低則就成為了女子才能優劣的標準，詩歌中女子將自己最珍愛的針筒送給男子作為約會或定情的信物，一方面可以得知此女子是一位賢良淑德、勤勞賢惠好女子，另一方面也可以得知女子對他們之間愛情的肯定，因為只有喜歡對方，才會將自己心愛之物贈與他人。

四 女主人公身份爭議

對《靜女》詩歌意象的理解不同，則對主人公的身份地位理解也會有差異。一說靜女為國君夫人，此說最先源于《毛詩序》，其將靜女比作衛夫人，后又有戴震、陳喬樅、王先謙等學者的考證，認為這是齊桓公夫人長衛姬為迎接陪嫁的少衛姬而作。二說靜女為衛宮女史，此說主要是以詩歌中彤管為根據，提出彤管是宮中女史所用的彤管筆，因《后漢書·皇后紀序》有“女史彤管，記功書過”，[2]由此推斷而知。三說靜女指牧羊女，此說依據則是根據詩歌中“自牧歸荑”推出，認為女主人公是從野外歸來，應是一位牧羊女。

縱觀以上觀點，不難得知，詩歌中“彤管”“荑”等意象是判定此首詩歌女主人公身份的重要依據。仔細推敲，其實詩歌中“城隅”一詞亦是判斷人物身份的重要線索。《毛傳》曰：“城隅以言高不可逾。”《鄭箋》云：“待禮而動，自防如城隅。”朱熹《詩集傳》云：“城隅，幽僻之處。”[7]亦有清代學者馬瑞辰考證“城隅”乃城上的小樓。《漢語大辭典》云：“一即指城墻角上作為屏障的女墻；二即指城角，多指城根偏僻空曠處。”[13]并將《靜女》一詩列于第二種解釋之下。

但僅看“城”字可知，古代內城曰城，外城曰郭，并且內城通常是統治者居住的地方，而外城則是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地方。從而可推測此處的“城隅”應是指內城的城角，既然是內城，那么女主人公自然在城內居住，其很可能是王侯家的千金或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其若理解為牧羊女子，其自然居住在內城外，那么兩人為什么偏要把約會定在戒備森嚴的內城城角呢？而在城郊豈不是更便宜？其次，“自牧歸荑”亦可理解為兩人上次在郊外約會歸來后，女主人公贈送給男子的牧草，但不能由此準確推出其就是牧羊女。再加之前文對“靜”和“彤管”的分析，這些描述也都符合一位千金或大家閨秀的身份。由此不難看出，此首詩歌中的女主人公最有可能是王侯家的千金或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

五 主題思想爭議

隨著時代和文學思想的變遷，《靜女》的主題思想也不斷改變。一是刺時刺人說，《毛詩序》曰：“《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鄭箋》亦云：“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遺我以彤管之法。”[14]明代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也發展了此說法。二是求賢說，孔穎達《毛詩正義》曰：“庶輔贊于君，使之有道也。此直思得靜女以易夫人，非謂陳古也。”[15]劉向《說苑·辨物篇》仍繼承了求賢主題。三是刺淫說，最先提出此說的是宋代的歐陽修，其將《靜女》理解為男女情愛，其《毛詩本義》云：“據文求義，是言靜女有所待于城隅，不見而彷徨爾。其文顯而義明，灼然易見……據此乃是述衛風俗男女淫奔之說爾。”[16]朱熹的《詩集傳》亦云：“此淫奔期會之詩也。”[17]四是男女幽會說，此說是今人對古人淫奔之說的進一步深華。余冠英《詩經選》、陳鐵鑌《詩經解說》都是闡釋為青年男女幽會密約相戀的愛情詩篇。

根據前文對女主人公身份的確定，不難發現，將此首詩歌的思想主題理解為追求自由愛情的男女相戀的詩歌更為恰當。此首詩歌之所以備受世人喜愛，原因之一則是其向世人們展現了早在先秦時期，當時的女子就開始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而且更為珍貴的是，全詩是以男子為故事的敘述者，寫了女主人公主動追求男子的愛情逸事。此從“貽我彤管”“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多次主動贈送男子信物來表達對男子的愛戀，這種女子主動追求男子的戀愛，在中國封建等級制度較為森嚴的古代社會是極為罕見的，那么這首詩歌的價值意義就顯得更為重要了。

總而言之，《邶風·靜女》是《詩經》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歷代學者對其不斷深入的闡釋，使其所隱藏的內涵主旨不斷地被揭示，也使其流傳和影響更為廣泛。隨著時代的發展，學者們對其研究和探討的步伐仍不會停止，這便是經典的魅力所在。

[1]程俊英，譯注.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5.

[2][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2939,397.

[3][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江蘇：鳳凰出版社，2013：35.

[4]張炳森.《靜女》又一解[J].中州學刊,1990(5).

[5][漢]許慎，撰.崔樞華，何宗慧，校.說文解字[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7842，218.

[6]陳廷敬，張玉書，等.康熙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1958：7842，261,259.

[7]康熙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1958： 1437，204.

[8]高亨.詩經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99.

[9]廣東、廣西、湖南、河南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辭海[M].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2009：62.

[10]郭錫良，唐作藩，等.古代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初版,1999：1061.

[11]呂友仁.禮記全譯[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913.

[12]李學勤.十三經注疏之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868.

[13]漢語大辭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中華印刷廠，1988：1094.

[14]陳俐.《靜女》主題辨析[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5).

[15]《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毛詩正[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卷二.

[16][宋]歐陽修.毛詩本義[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

[17][宋]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