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璀璀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思想突破了當時的文化范式理論,開辟了從整體觀、動態性、多視角的闡釋角度。在威廉斯所處的20世紀末,全球化的傾向已經開始出現并發展迅速,而在當前借助于發達的互聯網,信息全球化已愈發明顯,在這樣的背景下威廉斯的文化理論仍能引發人們的思考與重視。
“文化”大概是界定最寬泛、內涵最為豐富的詞語。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說,“文化”與“自然”相對,是人類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總和。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有學者提出,“文化或文明,按照它人種學的廣泛含義來看,是一個復雜的整體,它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人類作為社會成員所具有的任何其他能力與習慣。”[1]這一概念將文化等同于文明,而之后英國文學批評家F.R.利維斯則明確地將文化和文明分開,并且認為文化即精英文化,是少數知識精英專有的高級趣味。這種精英主義文化思想也因此被稱為利維斯主義,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一些文化研究學者的主要觀點。威廉斯對此不甚認同。他曾在《文化與社會》中列舉了“文化”一詞四種定義:“心靈的普遍狀態和習慣”,“整個社會里知識發展的普遍狀態”,“各種藝術的普遍狀態”,“文化是一種物質、知識與精神構成的整個生活方式”。后來,威廉斯在《文化分析》提出文化的三種定義:“理想的”文化定義,“文獻式”文化定義,文化的“社會”定義。[2]他認為這三個定義都有價值,各有指涉,并同時存在、相互聯系,以單一定義概論文化都是不準確的,任何一個發展充分的文化理論都應包含這三種定義所指向的事實。威廉斯從整體觀的角度定義文化,使文化一詞不再是單純的文本概念,是反映社會狀況、社會實踐的概念,打破了文學、文化、政治之間的界限,賦予文化在當時工業時期以新的涵義。文化的內涵豐富多樣,威廉斯的文化定義也并非全面正確,但是“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呈現了這樣一個觀念:文化是普遍平常的,更新了當時人們對于文化尤其是大眾文化的認識。“事實上不存在大眾,存在的只是看待大眾的方式。”從理論上反駁了利維斯主義,為進一步研究大眾文化奠定了基礎。
威廉斯還提出了另一個重要觀點:“感覺結構”,是整體的生活方式的構成原則。這個概念是1954年,在威廉斯與奧羅·邁克爾合著的《電影導論》一書中首次提出,后來在《文化與社會》《漫長的革命》等書中逐漸豐富此概念。“我建議用以描述它的術語是感覺的結構,它同結構所暗示的一樣嚴密和明確,然而,它在我們的活動最微妙和最不明確的部分中運作。在某種意義上,這種感覺的結構是一個時期的文化:它是一般組織中所有因素產生的特殊的現存結果。”[2]威廉斯認為感覺結構是一種深刻廣泛的支配力量,是特定地域、特定時期、特定社群的文化和價值,反映其與日常社會的關系。它是不斷變化著的,如果我們想要了解一個已逝去的時代的感覺結構,可以通過文獻式的文化,通過詩歌、建筑、服裝時尚等了解這種價值和關系。感覺結構也是一種文化分析的方法,威廉斯曾用它分析19世紀的小說,認為小說所表現出來的共享的感覺結構反映了當時英國主流文化中的潛在意識與訴求。
70年代初,文化主義與結構主義兩大體系各自為伍,文化研究的范式危機開始出現。此時,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進入人們的視野。霸權是一個政治概念,葛蘭西認為在一定的歷史階段,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為了確保他們在社會和文化上的領導地位,除了使用強制手段剝削壓迫,還會勸誘被統治階級接受他的文化價值觀念。這種文化霸權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人在積極接受、逐步妥協的被同化于統治者的意識價值觀念中去。威廉斯在1973年《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中的基礎與上層建筑中》將文化霸權理論引入了文化分析之中。威廉斯曾經說到文化分析“不是通過研究特定的意義和價值并對之進行比較而確立一種標準,而是通過研究變化方式而發現某些一般的‘規則’和‘趨向’,籍此能夠更好地理解總體的社會和文化發展。”[3]文化分析不僅要考察文學藝術、文化制度等,還要研究日常生活中的表意。從某種角度上說,文化霸權概念與感覺結構相契合,“是對整個生活過程的感覺”,將社會意識統一過程表達得更為完善。文化霸權理論對社會權力在整個生活過程的強調使其超越了意識形態的概念,并體現了社會權力運作的動態性與妥協性。借助于文化霸權理論更為全面地考察了整個文化體系,并將現實生活中的文化劃分為三種形式:主導文化、剩余文化和新興文化。在現實生活中,三者是相互影響、相互斗爭、相互妥協的。現行的主導文化雖占統治地位,但剩余文化和新興文化可以創立新的價值,從而影響甚至更替為新的主導文化,三者是不斷融合、更新、變化的。這充分體現了文化霸權的動態過程和各個利益階級或集團爭奪文化霸權的斗爭。威廉斯將文化霸權理論引入文化分析,促成了文化研究的“葛蘭西轉向”,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提供了新的理論視野。
威廉斯的文化理論借鑒不同的理論觀點,在不斷探討中豐富和改善。文化唯物主義可以說是其文化理論的總括。從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的觀點出發,以感覺結構為組構原則,借鑒文化霸權理論,從《文化與社會》到《漫長的革命》再到《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文化唯物主義理論不斷豐富和發展。文化唯物主義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理論密切相關,威廉斯認為上層建筑同經濟基礎同樣具有物質性和生產性,而并不是簡單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決定論。文化唯物主義“是一種在歷史唯物主義語境中強調文化與文學的物質生產之特殊性的理論”,是關于物質文化和文化生產的理論,強調文化的物質屬性。伊格爾頓將其概括為,“文化唯物主義,即文化生產的物質形式,寫作的社會規約制度。”[4]文化唯物主義為威廉斯的文學研究和文化分析開辟了新的方向,他強調“有活力的語言”和“語言的發展歷史”,重視其在現實生活中的實際應用和意義展現。威廉斯曾指出,文化唯物主義雖然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特殊理論,但仍屬于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核心部分。文化唯物主義豐富了馬克思主義,承載了一定的社會意義與價值觀念,也為西方的文化研究開辟了道路,對后來的霍爾、伊格爾頓等人的理論產生了重要影響。
當前,全球化早已不是陌生的詞匯,世界各個領域的交流、影響的程度愈發深入,隨著互聯網的快速發展,更是給信息的傳播與滲透提供了便利,在這種信息全球化語境下,威廉斯的文化理論仍發揮著重要作用。
威廉斯的文化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的觀念,將文化有別于文明,也使得文化研究不僅局限于文學研究,并且大眾文化研究受到理論界的重視與肯定。文化唯物主義理論,清晰地表明文化不止是形而上的上層建筑,而是社會生活的一個主導層面,是更具有滲透力、影響力的介質。文化是一種生產力。這在當下信息全球化語境下尤其明顯,通過文化產品在全世界范圍爭奪經濟市場早已成為共識。以好萊塢為例,在中國電影市場所贏得票房比在美國本土更高,好萊塢甚至專門為中國量身定做電影,在電影中不止出現華人影星,甚至中國的商品廣告也開始植入于好萊塢電影中。文化生產力不僅體現在文化產業的發展中,也影響了傳統行業的發展,文化產品中的商品植入廣告就是很好的例子。再如,韓國在近些年通過的影視作品、綜藝節目將國家文化輸向亞洲其他國家,韓服、泡菜成為耳熟能詳的國家文化代表商品。韓國有著成熟的明星制造生產線,通過綜藝節目、影視作品風靡亞洲,吸引了無數粉絲。在網絡終端多樣的今天,隨時隨地看美劇、韓劇已不是新鮮事,在眼球經濟下的文化產品在現代生活中的產能甚至超越了傳統商品,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理論所強調的文化物質性和生產性已經愈發凸顯。文化的物質屬性已深入到我們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我們應該注意到文化的物質屬性不是文化的唯一屬性,如果文化的物質屬性超越了它本身的藝術性、精神性或者其他的屬性,那么文化產品便會只是商品而沒有文化價值,人們的文化生活也會變成商業市場中的等價交換。所以我們在重視文化生產力的同時,更要注重支撐著這樣生產力的內在屬性。
威廉斯的文化理論重視文化的整體性、動態性、實踐性、開放性,但是在信息碎片化的背景下,文化的整體性是否已經發生了改變?亞文化、后現代文化等新文化種類的出現是否說明主導文化、剩余文化、新興文化的界限越來越不明顯?也許是這樣的趨勢。傳統文化中儒家文化一直被認為是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不過在今天,儒家文化思想更多地分散于人們的社會生活中。社會中所倡導的文化是否就是人們社會中的主導文化,還是已經過渡到了剩余文化,也許這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當前,電視節目往往能夠最為直觀地反映一個時期的社會文化現象。近幾年,中國的文化節目陡然上升,在提高節目的文化內涵的同時也滿足了觀眾的文化需求。如《一站到底》《漢字英雄》《中國好詩詞》等,都屬于知識考查類,題目范圍大、涉及廣泛。這些節目的出現,很大意義上說明了現代人的對文化知識的需求和追溯。很多節目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化節目,而是采用娛樂節目的形式呈現文化和傳達信息。文化碎片化的現象明顯,這些節目以碎片化的問題來呈現傳統文化知識,而不再是運用整體化的體系去展現。快速問答、晉級競賽的形式一方面昭顯了文化碎片化的趨勢,另一方面反映了追求快節奏、精彩性的文化生活,很多時候節目會故意出現偏、怪、難的題目來提高節目的精彩度,吸引觀眾的收看。觀眾往往從中獲得的是碎片化的知識或信息,甚至會在快節奏的節目播放中轉瞬即忘,而并未獲得知識或信息。這個快餐式時代的感覺結構也許已沒有那么嚴密、明確的構造,文化膨脹或信息爆炸使得人們不可能一一接受所有的文化知識,文化碎片化也許正是在這種膨脹中、不可吸收中產生的一種不可逆轉的現象。而且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種“泛文化”狀態,一種平行化狀態,文化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也許我們可以從新的視角思考威廉斯的文化理論。
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觀念在西方文化研究領域占據著重要地位,打破了文化、文學、政治等之間的界限。由于其理論的動態性、開放性,至今仍在理論界振聾發聵,引發我們的文化思考。
[1][英]E. B.泰勒.原始文化:神話、哲學、宗教、語言、藝術與習俗發展研究(第1卷)[M].倫敦:翰·默里出版社,1903:1.
[2]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127,134.
[3]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M]. NewYork:Harper & Row,1961:42.
[4][英]特里·伊格爾頓.歷史中的政治、哲學、愛欲[M].馬海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