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結
(湖南工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2)
阿伯拉爾是中世紀最具獨創性的思想家之一,除了在邏輯學上的貢獻,他的倫理學思想也影響深遠,而其在近代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他與康德的聯系之中。對于阿伯拉爾與康德聯系的可能范圍和程度,一直是學術關注的焦點之一。美國現代神學家蒂利希認為:“他是康德的先驅者,雖然他們兩人在時間和處境上有巨大的不同。”[1]嘗試建構兩者之間的聯系,對于了解中世紀倫理學在近代的傳承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通過現有研究資料表明,阿伯拉爾與康德之間的聯系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是其倫理學的建構方式,即有關道德與宗教的關系問題;第二是其倫理學的內容,主要是善良意志的確立問題。
正如中世紀神學與倫理學不可分割,阿伯拉爾的倫理學與神學也是一個統一的體系。而與大部分神學家不同的是,他的倫理學不是建立在神學教義之上,恰好相反,他神學的出發點是其倫理學,神學觀點都是為其倫理學服務的,正如約翰·馬仁邦所說的:“阿伯拉爾神學體系的定位完全是倫理學的:在發展神學的過程中,他建立了一個相關的成體系且范圍廣泛的道德理論。”[2]
在中世紀強大的宗教背景下,不少基督教神學家都是以神學為中心來構建倫理學,上帝及其誡命是他們倫理學的出發點,而阿伯拉爾則不同。雖然他的倫理學充滿了宗教神學的語言和教義,但他宗教神學的根基是倫理學,倫理學是一切其他理論的出發點和最終歸宿。他的倫理學基礎較少神學色彩,正如現代倫理學家麥金太爾所說:“如果某人摘錄的是阿伯拉爾較早對正當的分析(正當的行為完全取決于意圖),——那他挑出的就并非屬于有神論的東西。”[3]在阿伯拉爾解讀罪及救贖等極具宗教特色的教義時,他已經有了一套關于倫理學的觀點和框架。他用倫理學的理性和意向要素去解讀教義,并且使之成為體系。在有關上帝的解讀中,他將上帝的愛放在第一位,其倫理屬性是其神學屬性的基礎;而上帝之善也正是由于其意向,而意向的標準又是世俗性的,理性選擇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也正是由于他運用了倫理學的中心要素,對神學的解釋才會如此成功。因此,雖然阿伯拉爾的著作中也經常出現圣經的話語,但他的整個邏輯框架是倫理學的,撥開神學的面紗,其倫理邏輯清晰可見,使后人看到了使倫理學不依賴于神學的可能性。
而將倫理學從神學的他律中解放出來,這正是康德所做的。康德不是從理論上來推導神學的可能性與意義,而是從實踐和道德的角度來探討宗教的必要性。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指出,道德立足于人的自由意志,本身是自足的獨立的,而道德一旦確立,必然會推出“靈魂不死”與“上帝存在”兩大懸設,“但上帝和不朽的理念并不是道德律的條件,而只是一個由道德律來規定的意志的必要客體的條件,亦即我們的純粹理性的單純實踐運用的條件”,[4]他后來在《純然理性限度內的宗教》中進一步明確了道德與宗教的關系,道德不依賴于宗教,“道德為了自身起見(無論是在客觀上就意愿而言,還是在主觀上就能夠而言),絕對不需要宗教,相反,借助于純粹的實踐理性,道德是自足自足的。”[5]而反過來,我們完全可以在實踐理性的范圍內建立宗教的基礎,因為“道德不可避免的要導致宗教。這樣一來,道德也就延伸到人之外的一個有權威的道德立法者的理念”。[5]而且宗教也唯有建立在道德基礎之上,才具有必要性和合法性。
康德由于將道德看作是宗教的奠基而引起當時一部分神學家和教會的不滿,他的書也曾因此一度遭到查禁,這與阿伯拉爾因其倫理學理論違反正統神學教義被譴責為異端,不得不親自當眾焚燒自己的著作十分相似。阿伯拉爾當年被譴責為異端倒不在于他的倫理學觀點特別激進,而是其用倫理學的理性方法來解讀神學,已經具有架空神學的可能性,這為后人開拓了方向。當然由于時代的不同,阿伯拉爾沒有康德如此徹底,但他倫理學框架已經比較明確表明了這種可能性,康德正是沿著這一條道路建立了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理論。西方學者喬治也注意到了阿伯拉爾與康德的這種相似性和聯系,他認為阿伯拉爾承認某些神學信仰和教義的可能性:“這是建立以道德秩序為基礎的——正如康德的實踐理性——或者以理性為基礎的權威之上。”[6]
在善良意志問題上,阿伯拉爾預示了康德的工作。這種預示具體可以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阿伯拉爾所理解的善良意志與行為人的情感狀態無關;另一方面,阿伯拉爾強調善良意志的唯一性和行為的道德中立性,即主觀動機的決定論。
在有關情感的問題上,阿伯拉爾強調情感的道德中立性。對罪的定義中,他強調的是理性選擇,這種理性選擇是與情感相對立的,而在有關罪之根源或評價標準的問題上,在阿伯拉爾之前神學家都是立足于行為人的情感狀態,而“阿伯拉爾是第一個打破行為是由它們所表達的情感狀態來評估這種觀點的神學家”。[7]阿伯拉爾認為,快樂、惡習、狹義的意志等等都不是我們理性所能控制的,這些都與情感相關,而與理性無關,因此本身不能成為道德判斷的標準。他在對罪的探討中反駁過多種觀點,這些觀點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強調人的情感因素,比如嚴格禁欲主義者認為我們在日常飲食男女之中如果有快樂的情感,這就有罪了。阿伯拉爾反對這些將情感帶入道德的做法,在他看來,人的情感屬于感性的領域,體現的是人的有限存在。人的感情體驗或波動不會影響行為的道德性質,道德只取決于人的理性思考。這些情感體驗有時候會影響到人做出道德的決定,但并不說明它們是道德的來源或判斷的標準,而仍然只能是外在于道德根基的要素。
從上可以看出,行為的道德價值不依賴于產生出它的感情,在這里,康德的觀點已經呼之欲出了。康德認為,人在具體環境下的情感因素都是受制于人的感性,而感性是無關于道德的。因而,他在實踐理性中完全撇開了人的具體情緒和情感,“理性以一個實踐法則直接規定意志,不借助于某種參與其間的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哪怕是對這一法則的愉快和不愉快的感情”,[4]道德實踐是無條件的絕對命令,不應該有任何情感摻雜其中。康德倫理學的絕對形式主義對情感有嚴格控制和要求,即使是人因為快樂而為善也還是違背了“為義務而義務”或出乎義務的原則,只是合乎義務而已,也就不是真正完全的道德行為了。康德特別分析了與道德相關的敬重感這一容易被人們混淆的情感。他在純粹實踐理性的動機分析中提到,人應該為道德而道德,道德的源泉不是情感,情感對于道德行為本身性質并無影響,即使是否定了一切世俗情感的敬重感,也只是道德實現自身的動機或現實的手段,“這種(冠以道德情感之名)情感僅僅是由理性引起的。它并不用來評判行動,也根本不用來建立起客觀的德性法則本身,而只是用作動機,以便使德性法則自身成為準則。”[4]因此,正如現代學者柏特所總結的那樣:“簡而言之,阿伯拉爾所提供的道德理論的基點是情感的道德中立性——從這個方面來說,阿伯拉爾的道德理論明顯的預示了康德的學說。”[7]
在有關動機與效果的問題上,阿伯拉爾曾多次明確主觀動機決定論。他這樣主張,意向是決定道德的唯一因素,行為是否為罪必須與其意向的主觀動機聯系起來的,由其意向來決定。“就一件事情的結果來看——不管它是很好,還是很不好,都既可能是善人所為,也可能是惡人所為,唯有意向將善人與惡人分開。”[8]因而,阿伯拉爾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出除了善的意志本身,沒有什么是善,但他完全可以推導出這樣的觀念,因為行為人同意某個行為而帶來的功績與罪過完全不依賴于行為本身的完成。這種理論在中世紀是非常徹底的,在其他基督教哲學家中也很少見,正如中世紀專家吉爾松指出來的,“阿伯拉爾似乎比其他人更接近康德的立場,因為正如我們所見,在阿伯拉爾的眼中,行為的做與不做都不影響意志決定之道德性質,但在這一點上卻沒有任何人追隨他。”[9]
的確,阿伯拉爾這種觀點直到康德才得到完全的支持。康德的倫理學一向被歸結于形式主義倫理學,即不考慮道德行為的任何條件及后果,這也正是康德所持的立場。康德認為,人出乎義務而行動,但行動的結果要受制于環境等因素,這些因素不再是一個自由的領域,在這個領域中,人要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約束,極有可能實現不了自己的預想,甚至達到相反的結果,完全與初衷背道而馳。如果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康德認為我們只能著眼于動機而非效果,唯有善良意志才是道德的準繩,是唯一無條件的善。“善良意志,并不因它所促成的事物而為善,并不因它期望的事物而為善,也不因它善于達到預定的目標而善,而僅是由于意愿而善,它是自在的善。”[10]
從以上兩個方面可以看出,阿伯拉爾與康德的理論之間確實有著驚人的一致性,而兩人受到的歷史評價也頗有相似之處,正如現代學者柏特所說,“阿伯拉爾在早期的混亂的理論中代表著一種明顯的進步,正如康德,在同一軌跡中代表著更進一步的發展。”[7]
[1][美]保羅·蒂利希.基督教思想史:從猶太和希臘發端到存在主義[M].尹大貽,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158.
[2]Marenbon,J. The Philosophy of Peter Abelard. Combridge: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3.
[3][美]阿拉斯代爾·麥金太爾.倫理學簡史[M].龔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68.
[4][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3,30,104.
[5]李秋零.康德著作全集(第6卷):純然理性限度內的宗教、道德形而上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4,7.
[6]George P.Fedotov. Peter Abelard: The Personality, self-consciousness and Thought of A Martyr of ‘Enlightenment’.trans.Alexander I.Lisenko,Belmont:Exclusive Sales Agent.1988:128.
[7]Porter,J. “Responsibility, Passion, and Sin: A Reassessment of Abelard's Ethics.”Journal of Religious Ethics 28(2000):389,340,392.
[8]Abelard. Peter Abelard’s Ethics. English and Latin edition, edited by D. Luscomb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29.
[9][法]吉爾松.中世紀哲學精神[M].沈清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82.
[10][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M].苗力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