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航,顧乃武
(1.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 河北 保定 071000; 2.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0)
安史之亂結束后,唐朝形成藩鎮林立的局面。五代沿襲唐代藩鎮割據形勢,藩鎮攻伐兼并不已。到北宋初期通過一系列的削藩措施,藩鎮割據的問題雖然基本得以解決,但卻又出現了地方軍力弱化、邊防不穩的形勢。當代學界從不同角度對藩鎮問題進行了研究,大多對藩鎮割據持否定的態度。①然而宋人從本朝面臨的實際問題出發,對不同時期藩鎮割據作用的認識并不相同。這應是當代藩鎮割據研究應當予以注意之處。
宋人認為唐末②之前的藩鎮具有雙重作用,而且重點肯定其積極作用,這是宋人對唐代藩鎮認識的重要特點。
1.黃巢起義前藩鎮作用的雙重性。
宋人對唐末前藩鎮的認識是辯證的,認識到唐末之前藩鎮具有雙重作用。如尹源撰《唐說》,指出“世言唐所以亡,由諸侯之強,此未極于理。夫弱唐者,諸侯也。唐既弱,而久不亡者,諸侯維之也”。[1]在尹源看來,藩鎮具有弱唐和維唐的雙重影響,藩鎮對于維持唐王朝的延續發揮了重要作用。王讜認為:“蓋唐之亂,非藩鎮無以平之,而亦藩鎮有以亂之。其初跋扈陸梁者,必得藩鎮而后可以戡定其禍亂,而其后戡定禍亂者,亦足以稱禍而致亂。故其所以去唐之亂者,藩鎮也;而所以致唐之亂者,亦藩鎮也。”[2]王讜也認識到了藩鎮“去唐之亂”和“致唐之亂”的雙重作用。
2.黃巢起義前藩鎮作用的積極性。
宋人不僅認識到唐末前藩鎮的雙重作用,而且肯定了其積極作用。抗金大臣李綱認為在唐廷面臨著外族入侵,內地藩鎮跋扈叛亂,農民起義等壓力下,“皆賴方鎮相與掎角以定其亂,則方鎮之兵不得謂無功于唐。”[3]藩鎮對中央集權是一種威脅的同時,也能夠起到拱衛京師的作用。北宋末年時任御史中丞的秦檜指出:“大金自去歲問罪中原,入境征戰已踰歲,然所攻必克者無他,以大金久習兵革,中國承平百年,士卒罕練,將帥未得其人也。自古中國地土、甲兵之威,四鄰無有,將相英雄,世不乏才。使異日士卒精練若唐藩鎮之兵,將相得人若唐肅、代之臣,大金之于中國能必其勝哉?”[4]秦檜建議“士卒精煉若唐藩鎮之兵”,提高軍隊戰斗力,是對藩鎮能夠練就精兵、增強軍力積極作用的認可。
3.黃巢起義前藩鎮制度可借鑒性。
北南宋之交的抗金名臣李綱認為“今天下之大患,在金人與蠭起之盜賊,其勢非復方鎮之制,而假之權不足以捍御。”[5]因此李綱主張借鑒唐藩鎮之制,在給宋高宗上書提出的備邊御敵八策中提出:“為今之計,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間建為藩鎮,擇鎮帥拊之,許之世襲,收租賦以養將士,習戰陣,相為唇齒以捍金人,可無深入之患。又滄州營平相直,隔黃河下流及小海,其勢易以侵犯,宜分濱、棣、德、博,建橫海軍一道,如諸鎮之制。則帝都有藩籬之固矣。”[6]
改造藩鎮制度,使藩鎮節帥有財權、兵權,無用人之權。在南宋初面臨“江北、荊湖諸路盜亦起,大者至數萬人,據有州郡,力不能制”[7]的情況下,范宗尹建議“今當稍復藩鎮之法,裂河南、江北數十州之地付以兵權,俾藩王室,較之棄之夷狄,豈不相遠?”[8]范宗尹認為應該“稍復藩鎮之法”,不是完全沿襲唐藩鎮之制,而是對其進行改造,使之有軍權財權而無用人之權,以期既能夠解決南宋面臨的問題,又不會造成尾大不掉之勢。
改造藩鎮的另一種方式,建都督,廣地域。南宋末年面對蒙元的大舉入侵,文天祥上疏宋恭帝建議:“今宜分天下為四鎮,建都督統御于其中,以廣西益湖南而建閫于長沙;以廣東益江西而建閫于隆興;以福建益江東而建閫于番陽;以淮西益淮東而建閫于揚州。責長沙取鄂,隆興取蘄、黃,番陽取江東,揚州取兩淮,使其地大力眾,足以抗敵。約日齊奮,有進無退,日夜以圖之,彼備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間出于其中,如此則敵不難卻也。”[9]
宋人的黃巢起義之前藩鎮觀自有其新特點,認識具有雙重性,黃巢起義之前藩鎮對中央是一種離心力的同時,也具有維系朝廷存在的客觀作用。唐末之前,對中央造成威脅的主要是河朔割據型藩鎮,除此之外還有中原防遏型、邊疆御邊型、東南財源型藩鎮。[10]各類型藩鎮相互制約,與中央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起到維系朝廷存在的客觀作用。唐末前藩鎮能夠維系朝廷存在的同時也起到抵御外族入侵的作用。《新唐書·兵志》所說:“所謂方鎮者,節度使之兵也。原其始,起于邊將之屯防者。”[11]歐陽修的這種說法道出了藩鎮的設立與邊防的關系。天寶沿邊十節度使的設立的目的就是備邊,防御少數民族政權的入侵。杜牧在《戰論》中也說:“天下無河北則不可,河北既虜,則精甲銳卒利刀量弓健馬無有也。卒然夷狄驚四邊摩封疆,出表裹,吾何以御之?”[12]
宋人對唐末五代藩鎮基本上持批判、否定態度,對此北宋和南宋時期的宋人均有很多論述。
1.北宋時期的否定論。
北宋建立后,為避免如五代一樣淪為短命王朝,迅速滅亡,北宋君臣積極總結唐末、五代政治得失,吸取教訓,逐步建立了“事為之防,曲為之制”[13]的“祖宗之法”。北宋建立防弊之政,借鑒的主要是唐末五代藩鎮的弊端,北宋君臣對唐末五代藩鎮的弊端有清醒的認識,宋太祖和當時宰相趙普有這樣一段對話:
初,上既誅李筠及重進,一日,召趙普問曰:“天下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凡易八姓,戰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為國家長久計,其道何如?”普曰:“陛下之言及此,天地人神之福也。此非他故,方鎮太重,君弱臣強而已。今所以治之,亦無他奇巧,惟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則天下自安矣。”語未畢,上曰:“卿勿復言,吾已喻矣。”[14]
宋太祖所說的“唐季”實際上是指五代時期的“后唐”,而非大唐王朝。趙普將天下禍亂的原因歸結為“方鎮太重,君弱臣強”,宋太祖對此非常贊同,可見北宋君臣對唐末五代動亂之源有著一致的認識,這也是北宋君臣對唐末五代藩鎮弊端反思的結果。宋太祖也正是在“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的思路下,解決宋初的藩鎮問題。宋太祖對唐末五代藩鎮的認識也為后來的繼承者所遵循和推崇,宋太宗總結國家興亡時曾對宰相說:
國之興衰,視其威柄可知矣。五代承唐季喪亂之后,權在方鎮,征伐不由朝廷,怙勢內侮。故王室微弱,享國不久。太祖光宅天下,深救斯弊。暨朕篡位,亦徐圖其事,思與卿等謹守法制,務振綱紀,以致太平。[15]
這里所謂“唐季喪亂”,應該是指唐末也就是黃巢起義之后。宋太宗的表態不僅是對太祖所立法制的遵守,也包括對太祖對待唐末五代藩鎮問題態度的認同。宋哲宗時的文人華鎮認為:“僖昭之釁,覆李氏之業者,在乎方鎮割據,宦官擅制而已。”[16]華鎮認為導致唐朝滅亡的兩個原因是方鎮割據和官宦專權。而他所說的“僖昭之釁”,應該具體指唐僖宗、唐昭宗之后,因此其所謂“在乎方鎮割據”應該是指唐末方鎮。
2.南宋時期的否定論。
北宋上至君臣下至士大夫均對唐末五代藩鎮持否定態度,南宋也是如此,如陳藻認為唐代數患在于“閨門也,外國也,藩鎮也,宦官也,朋黨也,盜賊也”。[17]閨門之禍指唐朝前期的武、韋、李、楊專權;外國之禍指唐代后期吐蕃、回紇、沙陀等少數民族政權入侵;朋黨之禍指牛李黨爭;盜賊之禍指農民起義;藩鎮,則是唐代后期長期之患,黃巢起義之前以河北藩鎮為主,黃巢起義后主要是宣武節度使朱溫與河東節度使李克用,而最終代唐的是朱溫,是唐末藩鎮。因此陳藻所說的藩鎮之患很大程度上是指唐末藩鎮之禍。
王稱也說:“唐季以來,至于五代,藩鎮之禍烈矣。”[18]在王稱看來,藩鎮之禍唐代已存在,但藩鎮之禍達到“烈”的程度是在五代時期,也主要針對五代藩鎮而論。南宋后期的呂中也認為:“至于五代,其弊極矣,天下之所以四分五裂者,方鎮之專地也;干戈之所以交爭互戰者,方鎮之專兵也;民之所以苦于賦繁役重者,方鎮之專利也;民之所以苦于刑苛法峻者,方鎮之專殺也;朝廷命令不得行于天下者,方鎮之繼襲也。”[19]呂中批評的也是五代藩鎮,是對五代藩鎮弊端的借鑒。
宋人的這些議論,建立在借鑒藩鎮弊端的基礎之上基本上是對唐末五代藩鎮進行嚴厲的批判,揭露唐末五代藩鎮造成的消極影響,有其合理性的一面。另一方面,宋人的唐末五代藩鎮觀又是片面的、極端的。何燦浩先生將唐末藩鎮分為四種類型。③雖然唐末五代藩鎮的絕對數量比唐末之前增多,但能夠兼并和干政的強藩畢竟是少數,宋人所批判的很大程度上就是指這類強藩,只有此類強藩才能對政治走向產生重大影響,成為宋人眼中的“禍亂之源”。但數量更多的附鎮和屬鎮只能是強藩兼并和爭取的對象,其對政治的影響極其有限,不太可能成為“禍亂之源”。
總之,在整個宋代,對唐、五代藩鎮的認識,一直存在多重認識。對黃巢起義之前藩鎮的認識具有雙重性,突出肯定藩鎮的積極作用,這種認識具有進步性和客觀性。對唐末五代藩鎮基本持批判和否定態度,這種認識建立在借鑒藩鎮之弊的基礎之上,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其不足之處,這種認識過于片面、絕對,以偏概全。認識的進步,是時代環境的逼迫。但僅僅停留在認識層面,沒有具體改良藩鎮制度、設立藩鎮以抵御外辱的措施,并不能解決宋代面臨的問題。然而,宋代是個積弱的歷史時代,不改變這種積弱的形勢和導致積弱的制度,對唐五代藩鎮的任何一種認識,這種認識基礎上的任何一種借鑒,都不可能改變宋朝國運。
注釋
①關于藩鎮與中央之間關系的研究,參見王壽南:《唐代中央與藩鎮關系之研究》,臺北.大化書局,1978年版;張國剛:《唐代藩鎮類型及其動亂特點》,載《歷史研究》1983年第4期;關于藩鎮割據基礎的研究,參見韓國磐:《唐末五代的藩鎮割據》,載《歷史教學》1958年第8期;楊志玖:《試論唐代藩鎮割據的社會基礎》,載《歷史教學》1980年第6期。
②本文唐末是指黃巢起義到唐朝滅亡這一時間段。
③根據何燦浩對唐末藩鎮的分類:一為實力較強,參與兼并,積極干政的強藩,如河東,宣武,鳳翔;二為專注于兼并,不干政,如淮南,幽州;三為依附強藩,與強藩結盟;四為強藩的屬鎮。參見何燦浩:《唐末方鎮的類型》,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二卷,2000年版第439-448頁。
[1][元]脫脫.宋史·卷四四二·尹源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13085.
[2][宋]王讜.周勛初,點校.唐語林校證·卷八·補遺[M].北京:中華書局,1987:696.
[3][宋]李綱.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卷一四七·論方鎮[M].長沙:岳麓書社,2004:1394.
[4][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八十·靖康二年二月十三日[M].北京:中華書局,1987:605.
[5][宋]李綱.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卷一五十·論治天下如治病[M]. 長沙:岳麓書社,2004:1434.
[6][宋]李綱.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卷一七三·靖康傳言錄下[M]. 長沙:岳麓書社,2004:1597.
[7][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三·建炎四年五月甲辰條[M].639.
[8][元]脫脫.宋史·卷三六二·范宗尹傳[M]. 北京:中華書局,1987:11325.
[9][元]脫脫.宋史·卷四一八·文天祥傳[M]. 北京:中華書局,1987:12535.
[10]張國剛.唐代藩鎮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44-45.
[11][宋]歐陽修.新唐書·卷五十·志四十·兵[M].1328.
[12][唐]杜牧.樊川文集·卷五·戰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1-92.
[13][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十七[M].開寶九年十月乙卯條.北京:中華書局,1979:382.
[14][宋]李燾.長編·卷二[M].建隆二年七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79:49.
[15][宋]李燾.長編·卷二十九[M].端拱元年十二月條. 北京:中華書局,1979:662.
[16][宋]華鎮.云溪居士集·卷二十·唐論[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9冊,482.
[17][宋]陳藻.樂軒集·卷八策問·唐始終治亂[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2冊,107.
[18][宋]王稱,撰.孫言誠,崔國光,點校.東都事略·卷十九·列傳二[M].濟南:齊魯書社,2000:155.簡體橫排版.
[19][宋]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卷二·處藩鎮收兵權[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6冊,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