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老同學王垂近年畫了大批風景寫生,我很驚異,而且佩服。
以照片畫油畫,早已是行內的常態。先是我輩到了美國,仍畫過去的舊題材,不免用照片充作素材;兼以傳統類型的人物或風景寫生在歐美國家過時太久,國內出去的畫手又須過了謀生這一關,哪有寫生的余裕和條件,如此稍一懈怠,十數年過去,寫生成了隔膜的手藝。回國一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迄今的各路油畫家也是憑借照片弄繪畫,仍在寫生的傻瓜,鳳毛麟角,我這才忽然警醒:寫生,觀照物象的不二法門,傳統油畫的看家本領,已被大部分畫手遺棄了。
而充斥市面的油畫,不論什么主題、風格、手法,無論怎樣花招用盡、百般說法,在我看,無非一股子照片氣,失盡了油畫的真味。
王垂旅居蒙特利爾快要二十年了。晚年,他竟告別了照片—記得二十年前他曾以照相寫實的手法畫了巨大的愛因斯坦像—以頂樸素直接的辦法,一年四季鉆進加拿大樹林子里畫寫生。是什么緣故使他決心重拾故技?我沒與老同學仔細交談,不敢替他說,但寫生畫面的生機、色彩、光亮,不會騙人的,我看了他幾十幅風景畫,不消說,他完全在對景寫生的狀態與快感中。
三十一年前,王垂與我同在美院油畫班畢業,畢業創作中,唯王垂的畫面閃爍著陽光,陽光下,一群村婦正在田頭奶孩子,渾身閃爍著并反射著春夏的日照和透明的陰影,紫翠、粉綠、玫瑰紅,交織成一片蘇聯油畫略顯粗糙的濃郁色澤—那是由俄羅斯間接傳來中國的印象派余緒,那是以色彩表現外光,以外光塑造人物的油畫美學。王垂與我這代人,就是在六七十年代蘇聯影響最為活躍的時期愛上油畫,學習油畫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油畫圈急于遠離“文革”教條,并迎對域外的現代藝術,京滬一帶的聰明畫手開始不安分了,來自內地的畫家則對蘇聯影響依然一往情深:王垂的畢業創作在那樣一個時刻,可能并獲得騷亂變動中的美術界予以注意,那時,繪畫的群體意識普遍拋棄了“文革”式教條創作,而“文革”創作中蘇聯影響的良性的一面—飽滿的色調、富麗的外光效果,尤其是:基于寫生的色彩美學—也被一并拋棄了。
以王垂的耿介,以他日后游走北美的閱歷,他怎樣省思自己的道路,怎樣決定不顧時尚,回向他年輕時代所鐘愛的美學記憶,恕我疏失,迄今不得而知,但我欣賞他早年對繪事的忠實和迷戀。這忠實,這迷戀,是因陽光與季節,常在常新,亦如油畫的調色板,總能追隨自然陰晴萬變的色相而妍麗多彩。這批風景畫的局面與景別固然有待開拓,群樹與芳草的姿態或許還欠刻畫,但我在每幅畫中看到寫生的愉悅,這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繪畫的愉悅。我為老同學這批風景寫生高興、叫好!春天來了,我也要像王垂那樣帶著畫箱,出去畫寫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