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

對于繪畫這件事,東方與西方,各自有著極其有趣而迷人、卻迥然相異的表現方式。
我們中國人,上千年來繪畫時使用的工具,那被畫的材料,是宣紙,是絹帛;那繪者手中執著的,是墨寶,是毛筆。
畫畫時,紙或帛在桌面上鋪開來,硯磨黑墨,筆調清水,墨分五色,也可設色,濃淡間或勾勒或潑墨,再配詩題跋,印章作記,一幅畫便出落了,文人稱作點染丹青。
西人繪畫,與水墨全無關系,畫畫時亞麻布繃框,立于畫架,鉛筆或炭條勾形打底,調色板擠上顏料,筆刷色色相調,松節油稀釋,在厚薄相顧之間,一幅畫便漸次顯現,人們把它稱為油畫。
僅僅從材料的角度,水墨更具有自然的屬性,油畫更偏于工業的結果。
多少個世紀以來,因為距離的遙遠,交通的阻隔,這兩種不同的繪畫方式既不知對方的存在,也看不見彼此,難有機會交匯。它們照著各自的邏輯向前發展,在很長的時期內,構成世界美術的核心力量。
從什么時候,這兩種方式終于碰了面,發現了對方?是什么樣的一些人做過了什么,讓油畫終于進入中國,水墨流向西方。是在什么樣的一種情形下,中國人終于突破局限,打開了國門,跨出去學了這門非原生態的畫種,最終讓它成為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一種繪畫形式?
要說油畫與中國的關系,五百年前便隱約有些苗頭,那是意大利學者、天主教神父利瑪竇來中國傳教時,曾帶來過圣母的油畫像,讓人們可以形象地接受與認識教義。這讓中國人初步得以面見了油畫的模樣。
到得清康熙年間,同為意大利傳教士、也是畫家的郎士寧,基于對中國文化的極度向往,也來中國傳教,油畫被正式帶入皇宮,與水墨那樣為宮廷所推崇。這是宮廷畫家們第一次聞到松節油的味道。在卷帙浩繁的《清史稿》中,曾記錄下郎士寧這位半世生活于中國的外國畫家的油畫水準是:凡名馬、珍禽、異草,輒命圖之,無不栩栩如生。
但再栩栩如生,油畫始終只是宮廷內的小范圍畫種,在民間留下的痕跡甚是輕微。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了國門,油畫也隨之開始傳播,但人們在認識與心態上還沒有作好迎接它的準備。直到清末的戊戌維新運動之后,一批深受新文化新思想影響的新青年,或為生活所迫,或為見識世界的想法所推動,走出國門,次第分赴英法或日本學習西洋油畫,既看到了世界的新鮮樣貌,也將油畫技藝帶回中國傳播,創辦美術學校,這樣油畫在中國才算真正接了地氣。
那么,那第一代跨出國門學油畫的中國青年是哪幾個?其中的誰首次伸腳向外作了勇敢的試探?他試探油畫的行為,是為了要探究中國水墨以外的繪畫,還是僅僅基于對未知的一種莽撞熱情?擬或是,原本不在生命里的東西,人拐彎抹角地和它撞上,最后彼此相屬,再不能分開?
李鐵夫(1869-1952)這個名字,讀到它時覺得有點冷,有一種不屬人的親切,仿佛一塊生鐵在咣當作響。
看他的照片,是很英俊的一條硬漢,朗朗氣度掛于眉梢嘴角,眼神尤其堅毅。
一個人的名字與氣質如此般配,難道他的爹爹媽媽,能早早預見他的個性,為他起出這么個貼切的名字?
在了解了他的經歷之后,才知人如寶刀利劍,其形可塑,其氣可生。李鐵夫的鐵骨與面相,就是從生活的大熔爐里鍛造出來。
這名字硬朗、神情堅毅又似乎不具備浪漫藝術氣質的人,竟就是那令人嘆奇,第一個跨出國門去學油畫的人。
原來李鐵夫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很溫和,叫李玉田。他的人原也是溫潤的,正如我們今天看到他年輕時的照片那樣,西裝革履的一介青年,文質彬彬,笑意飛在嘴角,剛與柔兼顧得好,長袍與金絲邊眼鏡使他顯得書卷氣十足。
李鐵夫本來也不是為了畫西洋油畫而出國門的。他是廣東鶴山縣人,十九世紀的中國南方沿海城市,占了交通便利的優勢,經濟與文化的對外交流比較發達,給人們去外國他鄉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李鐵夫的祖輩全是農民,他本也應在家務農種田才是。不過他有一點幸運,家里還是創造了基本的條件,讓他跟著鄉里一位很有知識的舉人呂輝光寫字、讀詩、描畫,這樣即使是生在鄉間,少年李鐵夫還是打下了一些文化知識的底子。
不過知識歸知識,一時間要它轉化成生存技能還不行。那時正好家里有個族叔在加拿大開洗衣店謀生,為助家里脫貧,16歲的李鐵夫收拾了一下簡易的行李,便直奔親戚而去了。
繪畫此時在他的生活里還處于隱形的狀態。這一點,與在他之后出國門的畫家馮鋼百極為相似。
謀生是李鐵夫出國的第一要義,不是有些后人憑熱情想像的那樣,把它上升為是去尋求救國之道。而美術何時并入他的生活,成為他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撐,史實里也未有準確的記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因為有親戚的照顧相攜,他比單獨出門謀生的人過得要容易些,家里的窘境不僅很快得以扭轉,自己打工之余還可以繼續寫寫字,畫一畫。
這畫一畫的前提,除了他在年幼時有過臨摹插圖的愉快記憶,更大的可能是在他出國之前對油畫已有一定的印象。那時的廣東沿海是商業油畫進口外銷的重要碼頭,那些色彩紛呈的行畫在某種程度上逗引過他的興趣。一挨有機會站到真正的油畫前,他興奮到簡直有點頭暈目眩:身旁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活生生地出現在畫面里?!
異國是開啟他學習繪畫的真正發源地,且紙筆一旦在手,潛伏在他身上的藝術火苗,“轟”地一聲便被點燃了。
族叔看到這個晚輩聰明可喜,終是不忍耽誤他,兩年后竟然主動承擔了他的學費,供他考入美術學校專攻繪畫,且一學就是九年。
在這里,李鐵夫考入的究竟是英屬加拿大阿靈頓美術學院,還是英國阿靈頓美術學院,還是美術史專著里語焉不詳的阿靈頓美術學院,已經無從核實。唯可證實的是,他一入讀美院就顯現了很高的繪畫天賦,第一學年的成績便超過了他所有的同學,拿到了繪畫大獎與獎學金,此后連年如是。這使他有充分的資格進入其它美院如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繼續深造。
九年里他刻苦異常,把自己從一個缺乏繪畫基礎的謀生者,畫成了令同學們嘖嘖稱奇的油畫高手。而他自己從一個十八歲的青澀少年,長成了快到而立之年的青年。endprint
愛情在這個年齡段里,不可避免地占據過他的心靈,炙熱過他的身體。事實上他太需要愛了,異國他鄉,孤軍奮戰,親戚的相助令人踏實,但這無法替代女人的柔情。要有愛的氣息的循環,男人才能稱為完全的男人,女人才能成為充分的女人。
李鐵夫愛人,如同他熱愛繪畫,深情不暇旁顧,陷得特別深。但他愛上的女子,卻因國家背景、種族或是政治這樣一些無法克服的障礙,而最終沒能愛成他。他的個人品質與他出色的繪畫才能,竟不能幫他留住愛情。
對愛情的無能為力,讓李鐵夫萬感到深深的挫傷。他是萬馬奔騰不回頭的執著性格,走到胡同盡頭也難罷休。因為這樣的至情至性,他投入有多深,傷到就有多深,簡直心碎欲死。但人說死便可以死么,知覺上麻木而死,意識卻特別清醒。他在他無法消退的情感里冷一陣熱一陣,如瘧疾一樣反復發作。為了結這煎熬的情感,他做出了一個絕決的決定,離開意大利,前往美國,并果然于1896年左右到達了這個他想重生的彼岸,在這里脫胎換骨,繼續藝術上的攀登。
至此我們知道了他的名字李鐵夫的真正由來。原來是他在勉勵自己,男兒若有志氣與骨氣,當為情感上的軟弱而羞愧。為怕來日沒完沒了的羞愧,他把李玉田的本名更改成了李鐵夫。而命運是那樣巧,在自愈情傷的時刻,老天給他送來了一個滅小我、成大我的堂皇理由:革命。
這個革命,指的不是個人內部產生的沖突與巨變,也不是繪畫藝術上有了新想法要去加以實施,這是實實在在要用實際行動去參與的大投入、大付出。
晚清的封建王朝外憂內患,照我們今天的說法是腐朽到搖搖欲墜,需要徹頭徹尾的民主革命來激活體制,為它換血豐肌。
當時最為著名的民主人士孫中山先生正在西方各國宣傳自己的革命主張,在美國準備籌建同盟會紐約分會。李鐵夫早于之前就已認識孫中山,并對他由衷敬仰,被這位年紀相當的廣東同鄉的革命信念所鼓舞,他自愿加入同盟會,協助孫中山展開許多務實的革命工作,既宣傳也籌餉,并擔任同盟會紐約分會的書記長達六年,深得孫中山的信任與倚重。
從很大的程度上來說,顯得更為崇高的革命理想,以及與孫中山、黃興、程璧光這一眾反清志士建立的深厚情感,抵消了他心底的傷痛,轉移了他對愛情的渴望。他并不是為革命而決意孤獨,而是在生命脆弱的那個緊要關口,革命大家庭的溫暖融入了他,強大了他,使他的精神有了依托,行為有了指南,人生有了意義。
革命讓他有了歸宿感,但革命初始需要無私的奉獻精神,李鐵夫因之在很長的時間內致力于資助孫中山的革命事業。此時的他,在藝術上已經卓有成績,既是美國現實主義畫家薩金特(J.S.Sargent)與印象派畫家切斯(W .M. Chase)的弟子,又是掌握了純熟技藝的著名油畫家,在繪畫上不斷獲得學院頒發的獎項、獎金,作品出售也盡得豐厚報酬,這使他可以在財力上大力支持孫中山,而他的繪畫才能,讓他在民國國旗的設計與修改上,一顯了身手。
在1911年的辛亥革命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似乎取得了想像中的成功。次年就任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曾想請李鐵夫回國就職,但李鐵夫并不受邀。在他看來,既然滿清的黑暗統治已隨中華民國的成立而結束,他的革命理想已然實現,他可以回頭安心畫他的畫了。治國平天下的重任,自有孫中山這樣的人去完成它。
然而事實很快證明,革命遠未成功,歷史沉積下來的復雜問題不是一個“成立”的動作可以解決。孫中山又開始流亡的日子,且在有生之年都未實現他的“三民主義”的救國理想。而獲得過革命溫暖情誼的李鐵夫,在辛亥革命后的若干年,一直踐行著對孫中山的忠誠,家當幾乎全部捐助給了當時的南方革命政府,并在革命同志們有出國需要時,也給予盡可能多的關照與支持。這也是為什么李鐵夫在被譽為藝術家的同時,也被譽為革命志士與革命家的緣故。
我們由此也知道,這個人其實非常的純粹,非常的極致,又非常的樸素。個人情愛與個人利益,在更崇高的理想面前,都可以作出放棄與犧牲。
但問題也許也正在于此。就人性的本質來說,小我是根本無法放棄也不能被忽視的。即使是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也有政治上的知己、美麗的宋慶齡陪伴身旁,黃興也有革命伴侶徐宗漢長年追隨,貼心伺奉。
理想與抱負是人思想的塔尖,但它必須基于牢固寬厚、尊重人性的基石上。小小的“自我”也要得到呵護,才有可能完整人的平等與幸福。
對國內革命事業傾囊而出的李鐵夫,回頭繼續深化自己的繪畫時已過了不惑的年齡,此時他對油畫的理解與掌握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1915年他在紐約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這位中國畫家不僅向西方藝術界展示了令人驚嘆的油畫寫實功底,更令革命同志們睜大了雙眼。當然,事實上孫中山與黃興幾位至友,對他的才能早就了然于胸,對他給予過極度的高評。且由于黃興總在國內外之間穿梭,在宣揚革命主張的同時也力薦李鐵夫,這在很大的程度上推進了人們對油畫藝術的認識,更多的人也因此見識了這位藝術同志在油畫上的超凡水平,這對當時還處于油畫啟蒙時期的民國人來說,實是稀罕而珍貴。
此時的李鐵夫仍然游學于紐約藝術大學、紐約藝術學生聯合會之間,他還是美國最高美術機構“國際繪畫學院”的成員,而這個學院的成員必得是最有資格的畫家才可進入。
照理,在藝術上取得這樣高的聲望,繼續進取該毫無問題,生活上也應無憂才是,但史實的陳述在這里又變得語焉不詳。或許那時這樣一位左右旁顧無知己的中國畫家,還沒有學會平衡商業與藝術的關系;或是創作不僅僅在于技術精微而要有更高超的個人思想與風格;或是他與學習就職的學院之間的關系不夠確定,總之他的藝術軌跡在這個時段顯得模糊。更為被動的是,為支持國內革命,李鐵夫幾乎變賣了所有的家產,以至于在生活上也變得有些艱難起來。
李鐵夫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回到中國的。回國時,他已是兩鬢發白、六十出頭的老人。
雖然是老人,但從他與當時的兩位廣東同鄉馮鋼百、胡根天的合影看來,李鐵夫顯得非常的年輕,一派儒雅的紳士風度,氣質與早年的英俊灑脫一脈相承。endprint
他為什么會回來呢?是與他的處境有關,還是與他的心境有關呢?
人年輕的時候向往遠方,強烈地渴望改變命運,等到遠方成為腳下的土地,那生命原初的親切記憶,夢里的愛與鄉愁,又會重新置入進來,成為主宰一個人行動的指南。
在國外生活了四十多年,李鐵夫既無戀人也無親人,缺失最核心的一份情感來作挽留,再加上他的兩位老師切斯與薩金特先后去世,他停留的理由就更為微弱了。
回國時,他沒有帶回多少財物,只帶回來一身卓絕的繪畫才能與見識。
但回來面臨的境況似乎并不比他想像的更好,他的家人不知尚剩幾許,或是都失散與不在了。與他多年知己知彼的革命好友黃興、孫中山與程璧光等都已辭世,了解他贊美他知道他對革命有貢獻的人,都變成了沉默的亡靈。所幸還有留學歸國的同鄉畫家馮鋼百與胡根天,他們兩位創辦的廣東美術專科學校可供他落腳,又有留港的王少陵及更晚一些回國的余本等同行可作往來,他的情感與生活才算得以安置,暫無大憂。
對是否還有人知道他或不知道他,他也不憂。勇者做事,做過便是結果。對他而言,真正憂心的是眼前令他難受與傷心的現實。他當初投身革命,只為支援有德有能的孫中山去建立一個理想之國,讓民族有希望,民權得改善,民生有著落。他隔山想像著先生的偉業,應該是有些成效的,誰知冷眼看下來,國家的模樣并不因他舍命力挺或強烈希望過而改了天換了地。形式換了,國名換了,也確實出了一批新思想新主張的人杰與志士。但制度不換,國家從根本上仍將為權者所私有,民權可踏,民生可忘。
未參與過革命、沒有熱烈期盼過變革的人,這樣的現實盡可容忍與漠視,但對李鐵夫來說特別難以接受。他的悲憤與失望,旁人難以理解萬一。于此,他決意前往香港居住,“不肯低頭執卿相,又能落筆生云煙”,讓眼前不見一件黑暗事,不聞一絲苦難聲。
在國外生活了幾十年,大半生游歷過二十多個國家,李鐵夫見識過諸國的物質文明,享受過自身的杰出才華所帶來的舒適生活。但那樣的文明背景與文化生態一旦不在,他的樣貌與處境也將徹底改觀了。
李鐵夫晚年以賣畫授業為生,住簡屋,吃淡食,生活十分清樸。他與美術同行們仍有聯絡,但幾乎處于隱居狀態。有人曉得他有一手繪畫絕技,想得他一字半畫,不過他的畫卻很難得,他堅決不給他認為不好的人畫畫,哪怕他們支付的酬金很高。
他的個性這樣強烈,幾乎要讓人誤會他不通世事人情。但如細心體會他,會懂他的剛直不阿只是他的血性。他的心其實柔軟如嬰兒,總在為不公的事、弱小的人鳴不平。他的眼睛純凈如碧空,更愿盯著人間那些正義與善良的美好事物。
李鐵夫在香港度過了人生中的最后二十年,與中國民眾一起歷經了戰亂、逃亡與迎來和平解放。在內地避亂期間,他在重慶、南京、上海以及廣州舉辦過幾次展覽,一些重要文人與畫家得此機會與他相識,對他的藝術表達了且驚且慕的情感。同樣學油畫的徐悲鴻在慕名看到李鐵夫的人物肖像后,尤其心驚敬佩不已。徐悲鴻學油畫是先留學日本再向法國奔去的,卻原來,前輩中還有更早的人,已畫出了不輸西方大家的一等一油畫!
在人際關系上,在小范圍內,人們其實頗為包容李鐵夫的強烈個性,也不想慢待這樣寶貴的人才。孫中山先生的兒子孫科曾數次邀他去南京任職,他沒有同意。孫科擔心他生活無助,又派人送來一大筆錢給他,他也不收。幸有知己馮鋼百,暗中替他收下這些錢,留著與他在生活上慢慢開度。
即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李鐵夫的畫筆仍然緊握手中。他不僅畫油畫,亦摸索著畫水墨,他極其擅長的雕塑才能,卻因條件所限,只得放下了。
他不愿給權貴畫畫,但有權貴十分想購下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大部分油畫作品。但對李鐵夫來說,這些作品既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孩子,那是無法從生命里割舍出去的,他為此寧愿忍受生活的清貧。因為他的小心保存,這批作品最終得以全部捐給國家。
看李鐵夫的作品,感覺是驚慕的,也是十分奇特的。
他的性情,大似中國美術史上的大才子徐渭,至情至性,睥睨人間,氣吞山河,有著十分傲然潔凈的品格。但徐渭畫過的許多人間景致,李鐵夫均不收于筆下。花花朵朵是絕緣的,美妙人體是不見的。或許是革命者的胸懷不容小情感、小情懷。或許實在是他未深受過女人的愛與柔情,抒情性的筆墨難以依附。也可能是他在克制、提醒自己,人要盡量站得高看得遠,擔當大義才是男兒的豪杰本色。
因之,他的精湛油畫呈現的多是男人的肖像,他們或是與他相熟的康有為、孫中山,或是他認識的詩人、音樂家、農夫與將軍。柔和的女性肖像少見地有幾幅,她們一律衣著齊整,神態端莊,眼神望向遠方,仿佛畫她們的人羞于與她們對視似的。
風景畫亦不多,且畫面構圖似乎不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只是要體現他的昂揚斗志,瀑布飛瀉直下,樹木傲然屹立。靜物寫生則常是各式各樣的魚兒蝦兒、瓜果蔬菜。花花草草是完全絕跡的。
回國后習繪的水墨或水彩畫,沒有如油畫那樣達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氣勢硬朗狂狷,書法亦落拓不羈,儼然有鏘鏘聲。
他一生保持的硬氣、骨氣與志氣,全體現在他的作品里。
有點令人訝異的是,居住香港后,他畫過好幾幅大雁飛翔的水墨畫,天地蒼茫,群雁振翅南飛,一種極少坦露的柔情,與豪情一齊淋漓地呈現在這些作品中。
在很深的直覺上,這些畫會令人想到很早以前出國的那個英俊少年,他是為活命出去的,卻迎面撞上了他鐘愛的藝術,一生與之難舍難分。多虧有了藝術,他得以活出他的天賦與性情,成為一名造詣精深的油畫家,現代美術的先行者。又遇那樣的時機,對中國的民主革命作了他無私的貢獻。有這等胸懷的人,情感往往深不見底,乍見難識,而恰恰是他的水墨大雁,坦露出他深藏的情感,只是你有沒有那個能力看見它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