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松
(河北大學 文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白虎通》是漢代經今古文斗爭的產物,是漢代經學的代表著作。但漢代之后,《白虎通》的流傳受到限制,致使各代目錄所載莫衷一是,所傳之本頗傷錯訛,因此明清以來多有校訂之作。道光壬辰(公元1832年)陳立作《〈白虎通〉疏證》,“析其滯疑,通其結轖,集專家之成說,廣如線之師傳”[1]2,陳立的疏證本是目前最好的注本。中華書局1994年出版的吳則虞先生點校本《〈白虎通〉疏證》(以下簡稱“中華本《疏證》”)是目前最為通行的版本。
我們在閱讀中華本《疏證》的過程中,發現該本對《白虎通》原文的處理存在明顯的失誤,其中句讀方面的60余處失誤我們已做過專門探討(《〈白虎通疏證〉白文句讀失誤例析(一)》《〈白虎通疏證〉白文句讀失誤例析(二)》分別見北京師范大學《勵耘學刊》2013年第一、二輯),本文旨在對其校勘方面的失誤做一個歸納。除了中華本《疏證》外,我們參照了以下版本:一、底本,即中華本《疏證》所依據的版本——光緒元年淮南書局本《〈白虎通〉疏證》。二、南菁書院本,即光緒十四年《皇清經解續編》本《〈白虎通〉疏證》。三、盧本,即乾隆四十九年盧文弨抱經堂校訂本《白虎通》,盧本加上莊述祖的補輯《闕文》一卷是陳立《疏證》所依據的底本。四、傅氏雙鑒樓藏元大德本《白虎通德論》,即《白虎通》祖本,盧本之前的《白虎通》版本均以此為底本。
通過對刊發現中華本《疏證》白文??贝嬖谝韵率д`:
中華本《疏證》排印之誤指的是由于重新排版導致的誤字、倒文、奪文等,這樣的錯誤底本是不存在的。
1.文字錯誤。如:
(1)《卷三·禮樂·四夷之樂》①因校勘需要,《白虎通》引文保持繁體。:
西夷之樂曰《昧》。[1]108
按:“昧”為“味”之誤,底本不誤,據下文“味之為言‘昧’也”推斷,此處當作“味”。
(2)《卷七·圣人·古圣人》:
朕言惠可底行。[1]336
按:此處引《尚書·皋陶謨》文,“底”為“厎”字之誤,底本不誤。厎,定也。
(3)《卷十·嫁娶·同姓諸侯主婚》:
《春秋傳》曰:“天子嫁女於諸侯,心使諸侯同姓者主之。”[1]479
按:此引《春秋傳》為《公羊傳·莊公元年》文,“心”為“必”字之誤,底本不誤。
2.倒文。如:
(1)《卷十·嫁娶·嫁娶之期》:
陽舒而陰促,三十三數終奇,陽節也。[1]455
按:“三數”,底本作“數三”,此誤倒,并導致句讀錯誤?!笆笔菙档耐陚洌础敖K”,三十是“三”數的一個節點。“三十數三終”與下文“二十數再終”文法一律,如此則正確??薄嗑錇椋?/p>
陽舒而陰促,三十,數三終,奇,陽節也。
(2)《卷十一·崩薨·諸侯奔大喪》:
童子諸侯不朝而奔來喪者何?[1]538
按:“奔來”當作“來奔”,底本不誤。
3.奪文。如:
(1)《卷十二·闕文·宗廟》:
所以虞而立何?[1]578
按:底本“立”后有“主”字,此處奪文,盧本、大德本“立”后并有“主”字?!队[》引有“主”字,《通典》引《五經異義》亦作“所以虞而立主”。
這些失誤當依照底本改正。
此外,點校本存在一處文句混亂,《卷二·號·皇、帝、王之號》:
號言為帝何?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躲^命決》曰:“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碧栔疄榛收撸突腿四`也。煩一夫、擾一士,以勞天下,不為皇也。不擾匹夫匹婦故為皇。故黃金棄于於山,珠玉捐于淵,巖居穴處,衣皮毛,飲泉液,吮露英,虛無寥廓,與天地通靈也。[1]45-46
底本這一段的順序是:
號之為皇者,煌煌人莫違也。煩一夫、擾一士,以勞天下,不為皇也。不擾匹夫匹婦故為皇。故黃金棄于山,珠玉捐于淵,巖居穴處,衣皮毛,飲泉液,吮露英,虛無寥廓,與天地通靈也。號言為帝何?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鉤命決》曰:“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p>
盧本順序亦如陳立底本,以皇、帝、王為次,與篇名一致。這段話在底本同一頁的不同面,“號之為皇者……與天地通靈也”在一面,“號言為帝何……五伯騖”在另一面,當是點校者混淆,當改正。
點校古籍除了對底本進行句讀之外,對原文存在的失誤應當予以指出或修正,并出??庇浻枰哉f明。但中華本《疏證》對陳立底本許多明顯的脫文、倒文、訛誤等并未予以改正,亦未予說明。底本之誤包括訛文、倒文、奪文、衍文等。
第一,訛文包括形近致誤、音近致誤。
1.底本因形近致誤而點校本未改者,例如:
(1)《卷四·封公侯·三公九卿》:
人有三等,君、父、師。[1]131
按:“等”為“尊”之誤,南菁書院本亦誤。大德本、盧本并作“尊”,當據改。
(2)《卷四·京師·京師》:
天子所居,故以“大”、“眾”言之。明什倍諸侯,法日月之經千里。[1]160
按:“經”為“徑”之誤,南菁書院本不誤。大德本、盧本并不誤。“日月之徑千里”指的是日月所照直徑千里。古人認為日月所照,千里之內影子是一樣的,千里之外就會差一寸。《周禮·地官·司徒》:“正日景以求地中?!弊ⅲ骸胺踩站?,于地千里而差一寸?!?/p>
(3)《卷十二·宗廟》:
周公祭太山,周召公為尸。[1]580按:下“周”字乃“用”字之誤,南菁書院本不誤。盧本不誤,《詩經·大雅·既醉》疏引亦作“用”。
2.底本因音近致誤而點校本未改者,例如:
(1)《卷二·號·伯子男于國中得稱公》:
《春秋》“葬許穆公”。[1]67
按:“穆”當作“繆”,南菁書院本不誤。大德本、盧本并作“繆”。《春秋》見《春秋·僖公四年》,古文經《左傳》作“穆”,今文經《公羊傳》作“繆”,《白虎通》為今文經學,用《公羊傳》經文,點校者未改。
(2)《卷八·瑞贄·諸侯朝會合符信》:
《詩》云:“元王桓撥?!保?]348
按:所引《詩》為《詩經·商頌·長發》文,原文作“玄王桓撥”,玄王為殷商的祖先契,因為其母感玄鳥而生,故稱為“玄王”。陳立避清帝諱改“玄”為“元”,(我們姑且以此為底本誤)點校者不察,乃沿襲之。
(3)《卷十一·墳墓》:
故《檀弓》曰:“古也墓而不墳,今邱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不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1]559
按:“邱”當作“丘”,是孔子之名,底本避諱作“邱”(按,孔子之名,陳立一概作“邱”,點校本當改作“丘”),大德本、盧本作“丘”,點校者不改,且誤理解為高丘義,因此出現斷句失誤。正確斷句為:
故《檀弓》曰:“‘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不識也?!妒欠庵?,崇四尺。”
第二、底本倒文而點校本未改者,例如:
(1)《卷五·三軍·受兵還兵》:
衰齊、大功,三月不從政。[1]208
按:“衰齊”當作“齊衰”,為五服之一,南菁書院本不誤。大德本、盧本并不誤,點校者未改。
(2)《卷十·嫁娶·大夫受封不更聘及世子與君同禮》:
故《禮》曰:“納女于大夫”,曰:“備灑
埽”。[1]474
按:《禮》為《禮記·曲禮下》文,彼文作:“納女于天子曰備百姓,于國君曰備酒漿,于大夫曰備埽灑?!贝艘痪湮淖址矫嬗卸庡e誤,一、“灑”當作“灑”,古代“灑”“灑”二字分工嚴格,“灑”義為洗滌,“灑”義為掃地前噴水。古常以“灑”代“灑”,但《禮記》不如此。二、“灑掃”當依《禮記》作“掃灑”。南菁書院本亦誤,大德本、盧本并不誤,點校者未改。標點亦有未當。
(3)《卷十一·喪服·三年喪義》:
三年之喪不以閏月數何?以言其期也。期者,復其時也。[1]509
按:“言其”當作“其言”,南菁書院本亦誤。大德本、盧本并不誤,點校者未改。
第三、底本奪文而點校本未改者,例如:
(1)《卷八·瑞贄·五瑞制度》:
位在東,陽見義于上也。[1]350
按:“東”下脫“方”字,其余西、南、北下并有“方”字,南菁書院本亦誤。大德本、盧本并有,當據補。
(2)《卷九·天地·天地之始》:
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後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1]421
按:大德本、盧本“判”并上有“剖”字,底本無,南菁書院本亦無,陳立不同于盧文弨本處必有說明,此處未有說明,明系脫文。“剖判”指陰陽剖判,“剖判”之后清濁分,點校者不察,導致斷句錯誤。正確斷句為:“然後剖判,清濁既分,……”
(3)《卷十二·闕文·郊祀》:
祭天必在郊何?[1]564
按:“郊”后當有“者”,南菁書院本亦無?!毒硎りI文》為莊述祖補輯,此一句據《文選·東京賦》注引補,《文選·東京賦》注引有“者”字,當系底本脫誤,盧本不誤,點校者未改。
第四、底本衍文而點校本未改者,如:
(1)《卷五·誅伐·復仇》:
《春秋傳》曰:“父不受誅,子不復仇,可也。”[1]221
按:“不”字衍文,底本、南菁書院本、盧本并如此,惟大德本不誤。此《春秋傳》為《公羊傳·定公四年》文,彼作:“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何休注:“不受誅,罪不當誅也?!贝私裎慕泴W觀點,認為父無辜被殺,其子可以復仇。而古文經以為即使父無辜被殺,子亦不可復仇。《禮記·曲禮》疏引《五經異義》:“凡君非理殺臣,公羊說子可復讎,故子胥伐楚,春秋賢之;左氏說君命天也,是不可復讎?!秉c校者不改。
(2)《卷九·日月·釋日月星之名》:
三日成魄,八日成光,二八十六日轉而歸功晦,至朔旦受符復行。[1]424-425
南菁書院本同,按:“二八十六”后大德本衍“日”字,盧文弨據《太平御覽》引刪。盧云:“此六句出《援神契》,皆有韻?!标惲⒃疲骸氨R據《御覽》刪去十六下一‘日’字,此六句出《援神契》,皆有韻。”是“二八十六”下“日”字顯系衍文,點校者不察,導致斷句失誤。正確斷句為:
三日成魄,八日成光,二八十六,轉而歸功,晦至朔旦,受符復行。
這樣的錯誤應當糾正并以校勘記的形式予以說明。
由于對陳立疏證缺乏必要的理解,中華本《疏證》在??狈矫娉霈F了許多底本不誤,點校本誤改的情況。例如:
(1)《卷四·五行·總論五行》:
《元命苞》曰:“土無位而道在,故大一不興化,人主不任部職?!保?]169
??庇洠骸啊d’原作‘與’,據《御覽》引《元命苞》改?!?/p>
按:“興”底本、盧本均作“與”,大德本作“預”,同,“大一不與化”意即太一不參與萬物變化,與人主不參與具體事務一般?!短接[·卷三十六》引《春秋元命苞》“與”作“興”系形近而誤,點校者系據誤本改原文。
(2)《卷九·姓名·論名》:
《禮》曰:“二名不偏諱,逮事父母則諱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則不諱王父母也。君前不諱,《詩》、《書》不諱,臨文不諱,郊廟中不諱?!保?]412
底本、盧本、大德本“不逮事父母”句并無“事”字,點校者據《禮記·曲禮》補。
按:陳立注:“今本‘不逮’下有‘事’字,無‘郊’字?!笔顷惲⒑藢Α抖Y記》原文,有注語,點校者不察,而為之刪改。又《??庇洝窂驮疲骸啊安恢M’,《曲禮》作‘君無所私諱’。”按《禮記·曲禮上》作“君所無私諱”,點校者誤倒。
(3)《卷九·五經·書契所始》:
《傳》曰:“三皇百世計神玄書;五帝之世受録圖,史記從政錄帝魁已來,除禮樂之書三千二百四十篇也?!保?]449
按:所引《傳》為《尚書璇璣鈐》文,“神玄書”,底本作“神元書”,不誤。蓋點校者以陳立避康熙帝諱改“玄”為“元”,從而改“元”為“玄”。按,《神元書》為書名,具體內容不詳。此處非避諱而點校者以為避諱,上舉兩例,陳立避諱而點校者不識,其失誤有如此者。
中華本《疏證》有徑改本文不出??庇浾摺H纾?/p>
(1)《卷六·巡狩·總論巡狩之禮》:
山川神祇。[1]289
“祇”底本誤作“祗”,南菁書院本不誤,大德本、盧本亦不誤。按:《說文·示部》:“祗,敬也?!薄暗o,地祇提出萬物者也?!秉c校者改正但未出??庇洝?/p>
(2)《卷十一·崩薨·天子舟車殯》:
大夫欑塗,士瘞:尊卑之差也?!保?]551
“欑”底本誤作“攢”,南菁書院本不誤。大德本作“倚塗”、盧改作“欑塗”,點校者改正但未出校勘記。
(3)《卷十一·崩薨·臣赴于君》:
欲聞之加賻賵之禮。[1]539
“赗”底本誤作“贈”,南菁書院本亦誤。大德本、盧本作“赗”不誤,點校者改正但未出??庇?。
這樣的失誤大都是底本有誤而做的改正,這些改正是有必要的,但為了尊重底本,應該出??庇浻枰哉f明。
根據以上失誤,總結中華本《疏證》校勘失誤原因如下:
第一、底本選擇不善,對勘工作不徹底,很多通過簡單對勘就能解決的問題并未得到糾正。
《〈白虎通〉疏證》的底本以南菁書院本為善,此本改正了淮南書局本的一些錯誤,且在每卷之后有正文校勘記。此外,點校者對其他版本情況未作說明,據材料顯示,其所據版本有盧本、武英殿本、《叢書集成》本,其余或稱“眾本”或稱“別本”“各本”。按:《叢書集成》本即盧本,此或為中華本《疏證》非成于一人之手所致。(中華本《疏證》出版說明中云:“這項工作由吳則虞先生負責初步校點,沈嘯寰先生負責訂正標點并補校,最后由中華書局編輯部修訂定稿。”)
第二、對陳立疏證缺乏必要的理解、疏通,造成許多誤而不改和不誤而誤改的情況。許多??笔д`通過閱讀陳立疏證是可以避免的。
第三、以《白虎通》引文出處??痹?,而不是據《白虎通》其他版本校勘,體例混亂,錯誤迭出。
《白虎通》大量引用經傳說明觀點,由于年代久遠,《白虎通》引文與傳世本經典存在或多或少的不同,這些不同包括兩種情況,第一種是陳立底本的錯誤,應當予以糾正。第二種情況屬于經典異文,《白虎通》去古未遠,得以見到經典異文,這是重要的文獻資料,不能視為錯誤。但點校者將二者等同對待,將底本所引經典異文,一概當作錯誤對待,根據傳世經典予以刪改。然而此體例貫徹不徹底,對引文與出處不同處或徑改或出??庇浾f明,或視而不見,甚至同一句話有的文字予以??庇械奈淖植挥栊??。此外點校者根據類書所引緯書??薄栋谆⑼ā芬?,類書成于眾手且互相抄襲,據此刪改《白虎通》原文,失之草率。我們認為,無論是出于對《白虎通》還是陳立《疏證》的尊重,據傳世經典??薄栋谆⑼ā芬?,出??庇泟t可,徑改原文則不可。
綜上所述,中華本《疏證》在《白虎通》白文校勘方面存在較多失誤。此外,對陳立疏證語的校勘更是錯誤迭出,甚至有以《左傳》改《公羊傳》者(如:《卷十·嫁娶·人君宗子自娶》陳立疏證云:“今文《春秋》說也。隱二年‘紀裂繻來逆女。’《傳》曰:‘昏禮不稱主人,然則曷稱?稱諸父兄師友。宋公使公孫壽來納幣,則其稱主人何?辭躬也,辭躬者何?無母也。’”《??庇洝吩疲骸啊o’下‘裂’原作‘履’,據《春秋左傳·隱公二年》改?!卑矗旱妆咀鳌凹o履繻來逆女”,據下文《傳》可知,陳立所引“隱二年”經為《公羊傳》經文,《公羊》經作“紀履緰來逆女”,陳立“履”字不誤,特“緰”誤“繻”耳?!蹲髠鳌方浳淖鳌凹o裂繻來逆女”,點校者以《左傳》改陳立所引之《公羊》。又按:兩“躬”字《公羊傳》作“窮”,底本不誤)。其《出版說明》將《白虎通》無錫州學刻本年代“大德九年”誤為“大德五年”,“抱經堂叢書”本《白虎通》??毖a遺“一卷”誤為“二卷”,《后漢書》注者“李賢”誤作“李賀”。由于中華本《疏證》普及面廣,影響大,學者習焉不察,征引亦多沿襲其誤,以致謬種流傳,因此有必要對此書進行全面的清理,以便大家更好地利用這部典籍。
[1]陳立.白虎通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白虎通德論[M].元大德九年刊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白虎通[M].乾隆四十九年盧文弨抱經堂本.臺北:藝文印書館,1966.
[4]白虎通疏證[M].光緒元年淮南書局刊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白虎通疏證[M].光緒十四年南菁書院本.上海書店,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