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樺 周囿杉
明清溺斃子女現象分析
柏 樺*周囿杉**
明清時期父母溺斃子女,儼然成為風俗。究其原因主要是家庭經濟困難,無法撫養孩子,以及日后子女需要婚嫁費用。面對此種惡俗,不但朝廷有法律規制,也曾經頒行過榜文、事例,更有地方官頒布告示,以期在移風易俗的前提下化除此種惡俗。除此之外,養濟院及育嬰堂的設立,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法規的實施,使社會救助得以發揮作用。雖然這些措施并未從根本消除溺斃子女的現象,但也顯示出社會發展與制度的交互影響。
溺女;禁約告示;教以化俗;育嬰堂
漢代才女班昭《女誡》引鄙諺云:“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雖然班昭是以此來論述女人應該恭順,但也可以看到漢代,無論父母生男還是生女,對子女都傾注了愛的事實。不過,漢代也有鄙諺講:“盜不過五女門”,認為一個家庭有五個女兒,教養與陪嫁的花費,必然導致家貧,所以連小偷都不光顧其家。正因為生女貧家的認識,古代許多地區有溺女的風俗。“啼聲呱呱一盆水,胎發茸茸目未啟。膚紅皮皺手足拳,生女何心致之死?”①(清)張應昌:《清詩鐸》卷26引吳照《一盆水·譏溺女也》,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70頁。對于這種行為,官府是什么態度?法律對溺死子女有無規范呢?身為父母,為什么忍心將剛剛出生的女兒放入水盆淹死呢?社會對此行為有什么看法與做法?對此本文以明清為例,予以細致的分析。
一
明清時期,溺女儼然成為風俗,人們也知道這是一種惡習,但大多數人對于這種惡習是容忍的,有些人還覺得應該提倡。在他們看來:“溺女惡習,所在有之,蓋以女子方及笄許嫁時,父母必為辦妝奩。富家固不論,即貧至傭力于人者,亦必罄其數年所入傭貲,否則夫婿翁姑必皆憎惡。迨出嫁,則三朝也,滿月也,令節新年也,家屬生日也,總之,有一可指之名目,即有一不能少之饋贈,紛至沓來,永無已時。又或將生子,則有催生之禮,子生后,則彌月、周歲、上學等類,皆須備物贈送。甚至婿或分爨,則細至椅桌碗箸,必取之婦家。女子歸寧,亦必私取母家所有攜之而歸,稍不遂意,怨恨交作,貧家之不愿舉女,良有以也?;蛟淮筚\人道,或曰方患人滿,此風宜提倡,不宜禁革?!雹傩扃妫骸肚灏揞愨n·風俗類·溺女》,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93頁。
由上可見,溺女不僅僅是一種惡習,而且是一種風俗,而在明清時期是否予以禁革還存在爭議。究其原因有三:
一是家庭經濟困難,無法負擔女孩子的生活撫養費用?!胺虺鲋锒弥撸M得已哉!蓋因貧不能自贍,而又乳哺以妨力作,襁褓以費營求,故與其為一以累二,毋寧存老而棄小。雖然,為父母者,亦忍矣。棄之中野,聞呱聲而慟惻,獨有可活之機;付之橫流,杳孩赤以沉蹤,永無再生之路?!雹冢ㄇ澹S六鴻:《?;萑珪な俊そ缱优罚滴跞四辏?699)金陵濂溪書屋刻本,該卷第20-21頁。因為難以撫養,所以“貧民常溺女”③(明)焦竑:《澹園續集》卷10《參議黃公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8頁。。因家計貧乏,撫養維艱,常常是溺斃女兒的重要理由。
二是考慮到日后婚嫁費用高昂,無力負擔,將親生女兒溺死。例如:“古田嫁女,上戶費千余金,中戶費數百金,下戶百余金,往往典賣田宅,負債難償,男家花燭滿堂,女家呼索盈門,其奩維何?陳于堂者,三仙爵、雙絃桌類是也。陳于室者,蝙蝠座、臺灣箱類是也。飾于首者,珍珠環、瑪瑙笄、白玉釵類是也。然則曷儉乎?爾曰懼為鄉黨訕笑,且姑姊妹女子勃谿之聲亦可畏也。緣是不得已,甫生女即溺之。他邑溺女多屬貧民,古田轉屬富民。然則曷與人為養媳乎?曰女甫長成。知生父母,即逃歸哭泣,許以盛奩,肯為某家婦,不許,誓不為某家婦?!雹埽ㄇ澹╆愂⑸兀骸秵査卒洝肪?《古田縣》,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第69-70頁。有些地區盛行財婚,嫁妝越多,越顯得有氣派,以至于“東家娶婦西家空,巷南巷北花幡紅。前頭笙歌喧兩部,錦蓋如云從如雨。鏤金錯采五十箱,羅紈綺榖裁裈襠。紫金步搖九雛鳳,白玉條脫雙文鴦。小珠玫瑰色,大珠明月光。珊瑚寶石文犀瑪瑙一一填中央?!雹荩ㄇ澹垜骸肚逶婅I》卷23引孫源湘《新嫁娘》,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38頁。這樣奢華的陪嫁,固然是光彩照鄰里,但“女兒一頭珠,阿爺百石租”⑥(清)張應昌:《清詩鐸》卷23引吳世涵《婚嫁》,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41頁。。再如清代福建浦城縣,凡是“嫁女必用蜜浸果品,以多為貴,至少亦須數百瓶。此物無買處,必須家自配制,又極費事”。為了制作蜜浸,有的“新婦在家,因竭力配制蜜浸致成癆疾者”。因此“大抵溺女之風起于吝財,而吝財之弊由于厚嫁”⑦(清)梁恭辰:《北東園筆錄續編》卷6《蜜浸》,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287頁。。厚重的陪嫁,應該說是女家很大的負擔,也是溺斃女兒的重要理由。
三是考慮婦女婚后給娘家帶來的負擔。明清婦女出嫁,年節慶典,紅白喜事,都要告知娘家,乃是“前年朱門賞玉鐲,今年豪宅施金簪。男家賞,女家添。意氣仲詘隨妝奩,萬錢嫌少猶詀詀?!雹啵ㄇ澹垜骸肚逶婅I》卷25引潘際云《送嫁娘》,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54頁?!叭核筒铚槟锔谐嗄_婢。郞來反馬女回紅(月內女返母家謂之回紅),親賓欵接布筵幾。肩挑果盒簇擁歸,分遺諸親老姑喜。一年三百有六旬,月無大小牙祭頻。奉郞肥甘勸郞酒,郞來我家是上賓。端陽午日炎,中秋天宇碧。節物催人又除夕,攜筐挈榼應時忙,餽送未豐姑不懌。女來歸寧瑣瑣陳,畫簾相對淚珠滴?;厮忌傩【橡B勤,反為驕兒氣哽逆。忍心決意初生時,不望門楣光外宅?!雹幔ㄇ澹垜骸肚逶婅I》卷26引吳照《一盆水·譏溺女也》,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70頁。女兒回娘家,如果得不到娘家的饋贈,在婆家很沒有面子,而饋贈少了,又怕女兒回婆家受氣。清人認為:“嫁女奩具極豐厚,而獨缺紗羅絺绤之衣,次歲必于端節前歸寧,謂之討夏衣。豪侈之家并及香囊紈扇,費復不貲,無怪俗之多溺女也”⑩(清)潘衍桐:《兩浙輶軒續録》卷31引孔憲采《燕將雛·戒溺女也》,清光緒十七年浙江書局刻本。。
可以說,貧窮與不良風氣是溺女的重要原因,但社會上的嫌貧愛富,以及家庭關系,也往往會促使溺女。比如說:“西家老寡婦,有女四歲奇。年荒食不給,寡婦心苦悲。哥嫌小妹午索飯,嫂嫌小姑朝呼饑。高聲相怨怒,安用此物為。不如賣作婢,猶得五斗粞。阿母聞此言,抱女輾轉思。行出東籬門,長橋臨深溪。投女急流中,免汝兄嫂嗤。歸來掩戶三日哭,鵂鶹夜夜當門啼?!雹伲ㄇ澹╆愯鳎骸秳h后詩存》卷1《溺女悲》,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122頁。這里有家庭窮困的原因,但家庭中兄嫂的怨怒,促使母親溺斃女兒,而母親又何嘗舍得?只不過不想讓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受苦受罪而已。
風俗乃是長期形成的風尚、禮節、習慣、禁忌等,有許多行為是難以理喻的。如清人沈濤講:“今閩中有溺女之俗,生女率多不舉。按孫公《談圃》云:閩中唯建、劍、汀、邵武四處殺子,士大夫家亦然。章郇公,建州人,生時家嫗將不舉,凡滅燭而復明者三,有呼于梁者曰:‘相公?!胰藨稚酰崾震B之。然則宋時,閩中不惟溺女且殺子矣。”②(清)沈濤:《瑟榭叢談》卷下,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76頁。士大夫家溺斃子女,應該不是貧窮所促成的,必有更深刻的歷史及社會原因。在這種惡習成風的情況下,“貧固有之,富亦不免,其甚者有生而搤其頸,批其顱,備極慘毒,風俗之敗,莫此為極”③(清)陳慶鏞:《籀經堂類稿》卷24《建立泉郡育嬰堂啟》,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面對這種不良風俗,而且是具有罪惡性質的惡俗,明清統治者采取了哪些措施呢?
二
在歷代統治者看來,溺斃子女是一種殘忍的行為,也是不好的風氣,更是壞風俗,但并沒有認為是一種犯罪。如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福建浦城縣出現一起祖父母將自己剛剛出生的親孫子,放在桶中溺死,而此前福州路閩清縣尉張寧曾經呈報說:“南方之民,有貧而不濟,或為男女數多,初生之時,遽行溺死,浦城之風,獨此為盛?!币驗槭且环N風俗,地方官并沒有采取處置措施,而在延佑四年(1317),福建道肅政廉訪司準分司李朝,巡按到浦城縣,在照刷文卷時,發現這起溺斃子女的案件,便奏報朝廷,請求如何處置。朝廷認為:“父子之恩至重,死生之節非輕,既萌人世,非命夭殤,上違天理,下滅人倫,惡莫大于此矣?!币虼艘髮斒氯藢徲嵜靼?,由各相關的上司裁斷,然后令地方官“務常切丁寧誡諭細民,使知父子之道,仍多出文榜禁治。今后若有將所生男女不行舉養者,許諸人告發到官,以故殺子孫論罪。鄰佑、社長、里正人等,失覓察者,亦行治罪。牒請行移,合屬禁治施行。準此。移牒各處官司,依上禁治施行”④(元)《元典章》卷42《刑部·諸殺·溺子依故殺論》,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457-1458頁。。
朝廷的旨意很清楚,凡是溺斃子女者,就要按照故殺子孫論罪,而元代法律規定:“諸父無故以刃殺其子者,杖七十七。諸子不孝,父與弟侄同謀置之死地者,父不坐,弟侄杖一百七。諸女已嫁,聞女有過,輒殺其女者,笞五十七,追還元受聘財,給夫別娶。諸父有故毆其子女,邂逅致死者,免罪。”⑤(明)宋濂等:《元史·刑法志四·殺傷》,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676頁。由此可見,無故殺子孫者,論罪最多也就是杖七十七,而按照當時的規定,這類罪是可以納贖的,一般的情況下,都是交幾個錢完事,不會受到刑杖處罰。正因為故意溺斃子孫不是重罪,朝廷也沒有采取嚴厲處置,最終是采取出榜禁止的方法,充其量也就發揮一些約束作用。
《大明律·刑律·人命·殺子孫及奴婢圖賴人》條規定:“凡祖父母、父母故殺子孫,及家長故殺奴婢,圖賴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倍洞竺髀伞ば搪伞ざ窔娓改父改浮窏l規定:“其子孫違犯教令,而祖父母、父母非理毆殺者,杖一百;故殺者,杖六十、徒一年?!卑凑者@些規定,祖父母、父母故意殺死子孫的處罰,雖然較元代加重許多,但當時是民不告官不究,祖父母、父母肯定不會告到官府,而在一般人看來,祖父母、父母溺斃自己的子孫,是別人的私事,也不會揭發檢舉,因此官府是很難得知,也只好聽之任之了,以致溺斃子女的行為,儼然成為某些地方的風俗。
成化二十一年(1485),浙江訓導鄭璟在建言時講到:“浙江溫、臺、處三府,人民所產女子,慮日后婚嫁之費,往往溺死,殘忍不仁,傷生壞俗,莫此為甚。乞令所司,揭榜曉諭?!边@個建言交與都察院核議,認為:“舊嘗禁約,但此弊不獨三府,延及寧、紹、金華,并江西、福建、南直隸等處亦然,宜悉曉諭如璟言?!贬槍Χ疾煸旱慕ㄗh,明憲宗講:“人命至重,父子至親,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敗義,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實有司之責。自后民間婚嫁裝奩,務稱家之有無,不許奢侈,所產女子,如仍溺死者,許鄰里舉首,發戍遠方?!雹佟睹鲬椬趯嶄洝肪?64,成化二十一年夏四月己未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版,第5301頁。有關部門根據這個原則,而申溺女之禁,對溺斃子女的行為采取較為嚴厲的措施。但由于沒有將此禁約編入律例,也就很難持久實行。
僅據明人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雍正《江南通志》等文獻記載,自成化以后至崇禎時期,浙江金華、衢州,福建及江南地區,還普遍存在溺斃子女的風俗,而地方官嚴行禁止,被稱為政績之一,這也可見溺斃子女的行為,并沒有得到有效的遏制,而鼓勵鄰里之間舉首,也助長了誣告之風。
清代溺斃子女的行為有增無減。早在如順治時,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裔介就提出“福建、江南、江西等處,甚多溺女之風。忍心滅倫,莫此為甚”的問題,順治帝對此下旨云:“溺女惡俗,殊可痛恨,著嚴行禁革?!雹凇肚迨雷鎸嶄洝肪?25,順治十六年閏三月丙子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5年版,第3冊第967頁。這種禁革似乎成效不大,以至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還提出“溺女相習成風,著令禁止,違者照律治罪”③光緒《清會典事例》卷753《刑部·戶律·戶役·收養孤老》,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據清光緒二十五年原刻本影印本,第14742頁。。這是附于《大清律例·戶律·戶役·收養孤老》律的事例,并沒有編入條例。
事例是經過皇帝核準后可以通行的,雖然沒有明確規定其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卻起到法律的效用;因為其時效性很強,所以是官吏在司法實踐中首先要注意的。不過,時過境遷,當此風頭過去,也就很少再按照事例實施了。故此,在雍正六年(1728),福建巡撫朱綱,又提出湖南百姓有溺女之惡俗的問題。④《世宗憲皇帝硃批諭旨》卷33,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版,第418冊第71-72頁。
對于這種溺女的惡俗,統治者并沒有想通過法律的形式予以嚴厲禁止,故此在乾隆三十年(1765),御史劉天成提出飭禁民間溺女,“請敕定規條,載入律例”時,乾隆帝認為:“尤屬繁瑣。溺女本有例禁,地方官果能實力奉行,其風自息。若必責成鄰族鄉保,報驗查究,官為經理,則凡生育之家,必致擾累,而鄉保等藉端滋事,勢更無所底止”。以為這種提議,“空言而不中事理”⑤《清高宗實錄》卷741,乾隆三十年七月辛卯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18冊第156頁。。
不能夠在律例中明定溺斃子女之罪,也就很難根除溺斃子女的風俗,對此乾隆帝也心知肚明。乾隆五十七年(1792),他提出“江西向有溺女之風,最為殘忍”的問題,要求江西巡撫查明,“如尚有此等相沿惡習,即據實查辦,一并嚴行禁止,俾士民家各知凜遵,毋得仍蹈前轍,以副惇化施仁至意”⑥《清高宗實錄》卷1412,乾隆五十七年九月己酉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26冊第1002頁。。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當時,只追求文書往來,罕見實效,所以在一個月內,江西巡撫陳淮就上奏:“通省溺女惡習,自奉旨查禁后,現無其事?!倍〉蹌t認為辦理得甚好,認為是“不動聲色,以徐實為之”⑦《清高宗實錄》卷1415,乾隆五十七年十月是月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26冊第1044頁。。天才曉得在令下不到一個月,整個江西省的溺女惡風就已經革除了,這無疑是表面文章。
在統治者看來,溺斃子女就是一種惡俗,沒有必要用法律禁止,只要能夠“設法妥為化導,以革澆風而正倫紀”⑧《清仁宗實錄》卷312,嘉慶二十年十一月己亥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32冊第148頁。,就可以收到實效。要是“各地方官果能行之以實,其惡習自可漸革”⑨《清仁宗實錄》卷317,嘉慶二十一年三月甲申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32冊第203頁。。所以當御史黃大名條陳粵東積弊,指出“粵東向多停柩不葬,溺女不舉之家,此等惡俗,均為人心風俗之害”的時候,嘉慶帝就認為:“該督當通飭各州縣實力勸化,出示嚴禁,以挽頹風?!雹狻肚迦首趯嶄洝肪?64,嘉慶二十四年十一月戊辰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32冊第811頁。
正因為沒有明確的法律來制裁溺斃子女的行為,而統治者又將這種行為定性為風俗,雖然是惡俗,也不能夠逼迫地方官大張旗鼓地禁革了,而革與不革,也就成為循吏的善政與稗政了。
三
面對一種惡習,統治者并沒有從法律層面予以遏制,所要求的乃是地方官移風易俗,通行禁止,也就是頒發告示禁止與打擊這種行為。告示,“是官府衙門宣告事情和戒律的公文。告示意在公開,務使人人盡為知曉,影響面也廣”①韋慶遠、柏樺編著:《中國政治制度史(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頁。。由于是出自地方官府之手,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也是輔助國家律法有力實施的重要保障。例如馮夢龍在崇禎年間任福建壽寧縣知縣時,就頒布了禁止溺女的告示,提出:“今后各鄉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養,欲行淹殺或拋棄者,許兩鄰舉首本縣,拿男子重責三十,枷號一月,首人賞銀五錢。如容隱不報,他人舉發,兩鄰同罪?!雹趬蹖幙h正堂馮為嚴禁淹女以懲薄俗事:“訪得壽民生女多不肯留養,即時淹死,或拋棄路途。不知是何緣故,是何心腸。一般十月懷胎,吃盡辛苦,不論男女,總是骨血,何忍淹棄。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從何而來?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從何而活?況且生男未必孝順,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養此女,何損家財,若是無家的收養此女,到八九歲過繼人家,也值銀數兩,不曾負你懷抱之恩。如令好善的百姓,畜生還怕殺害,況且活活一條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鄉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養,欲行淹殺或拋棄者,許兩鄰舉首本縣,拿男子重責三十,枷號一月,首人賞銀五錢。如容隱不報,他人舉發,兩鄰同罪。或有他故必不能留,該圖呈明,許托別家有奶者抱養。其抱養之家,本縣量給賞三錢,以旌其善;仍給照。養大之后,不許本生父母來認。每月朔望,鄉頭結狀中并入‘本鄉無淹女’等語。事關風俗,毋視泛常。須至示者?!币姡鳎T夢龍:《壽寧待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0-81頁。這是申明朝廷的原則,也采取了鼓勵收養的措施,并且要求各鄉頭在初一、十五匯報此事。
不能夠說這樣的告示禁約是官樣文章,很少能夠落在實處,但確實是難以落實。正如明人謝肇淛講:“上官蒞任之初,必有一番禁諭,謂之通行。大率胥曹剿襲舊套以欺官,而官假意振刷,以欺百姓耳。至于參謁有禁,饋送有禁,關節有禁,私訐有禁,常例有禁,迎送有禁,華靡有禁,左右人役需索有禁,然皆自禁之而自犯之,朝令之而夕更之。上焉者何以表率庶職,而下焉者何以令庶民也?!雹郏鳎┲x肇淛:《五雜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78頁。其實施的效果也可想而知了。
翻閱明清文獻,不難找到這樣的告示禁約,但從明代成化二十一年(1485)朝廷在浙江、江西、福建、南直隸等地,大規模實施禁止以來,一直到清光緒年間,這些地區依然是溺女成風,以致四百年后,朝廷還在講:“民間溺女,實為惡習,自應設法勸禁”的問題④《清德宗實錄》卷164,光緒九年六月庚申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54冊第311頁。,這正是:“吁嗟乎!大官告示通衢張,誰遣里甲稽村鄉?!雹荩ㄇ澹垜骸肚逶婅I》卷26引吳照:《一盆水·譏溺女也》,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70頁。一紙告示禁約貼在城門口,又有誰去落實呢?則可見其實施效果并不理想。
正因為朝廷與地方官都采取這種“通行”故套,溺斃子女的現象依然沒有得到有效的制止,但也不能夠說沒有成效。許多地方志記載一些地方官雷厲風行地禁止溺女,風俗為之一變,也說明有一定效果。然而,移風易俗,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明清時期的人們認為溺女主要是因為貧窮、陪嫁及婚后支出太多,解決這些問題,乃是根除溺女之俗的根本。這不是憑藉地方官一身之力能夠做到的,但可以在本身權責范圍內解決一些問題,是“戒溺莫急于救溺,救溺莫急于收乳”⑥(清)陳慶鏞:《籀經堂類稿》卷24《建立泉郡育嬰堂啟》,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頁。。于是,一些地方官“設立育嬰堂,凡無力撫哺者,許將子女送入乳養,寧有自己骨肉,忍心害理,不為生全,竟置死地,反不如羽毛之屬,尚為顧育其兒也”⑦(清)張我觀:《覆甕集》卷1《飭禁溺女事》,清雍正四年(1726)刻本。。在地方官看來,對生育女孩的家庭,先給一定的乳哺費用,讓其父母撫養一段時間,其父母“顧養情深,不忍殺矣”①(清)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4《阮文達公拯嬰法》記載:“金華貧家多溺女,阮文達撫浙時,捐清俸若干,貧戶生女者,許攜報郡學,學官注冊,給喜銀一兩,以為乳哺之資,仍令一月后按籍稽查,違者懲治。蓋一月后,顧養情深,不忍殺矣,此拯嬰第一法?!敝腥A書局1984年版,第87頁。。這些費用,朝廷沒有預算,需要地方官自籌,而地方官又有任期,前官捐俸,后官不捐,則難以持久。因此,能否動員社會力量,就成為地方官能否禁革溺女風俗的關鍵。
慈幼局創制于南宋,元明時期廢除,這樣官方收養棄嬰的機構不復存在了。遇有災荒之年,一些地方官曾經采取措施。如明代嘉靖年間,泗洲判官林希元就采取收養棄嬰的措施?!斑@種作為救荒政策其中一環的育嬰具有悠久的歷史,大概在明代除了林希元以外的各地官僚也曾經實施過。其次,個人的、一時的慈善行為也所在多有?!雹冢廴眨莘蝰R進:《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82頁。明末揚州商人蔡璉,“建育嬰社,募眾協舉。其法以四人共養一嬰,毎人月出銀一錢五分。遇路遺子女,收至社。所有貧婦領乳者,月給工食銀六錢。每逢月望驗兒給銀,考其肥瘠,以定賞罰,三年為滿,待人領養”。劉宗周認為:“此法不獨恤幼,又能賑貧,免一時溺嬰之慘,興四方好善之心,世間功徳莫此為甚。凡城邑村鎮皆可仿行,為官司者循此勸導各方,利益更大?!雹郏鳎﹦⒆谥堋度俗V類記·警溺女》,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版,第59頁。?!扒宄斦s十年以后,第一所具規模的育嬰堂在揚州成立,之后育嬰堂、藥局、普濟堂、施棺養老等綜合性善堂、收容寡婦的清節堂等在清三百年間漸漸布滿全國,先在較大的都會,后遍及鄉鎮,成為前所未有獨特現象?!雹芰浩渥耍骸妒┥婆c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頁。據梁其姿統計,清代從1646年開始至1911年,共創建了973個育嬰堂。這些育嬰堂的創建與維持,既有地方官的努力,也有社會力量的支持。
諸如:明代成化年間,福建南安知縣沈誠“禁溺女,設法育嬰”⑤(清)王昶: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26《人物·沈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35頁。。清康熙時的刑部侍郎高珩,因“楚俗多溺女,捐立育嬰堂,語當事者嚴為科禁”⑥(清)王贈芳:道光《濟南府志》卷54《高珩》,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8頁。。浙江安吉州知州劉薊植“捐俸建育嬰堂,全活甚眾 ”⑦(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185《人物·劉薊植》,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16頁。??滴跛氖哪辏?705),福建巡撫李斯義“嚴溺女之禁,創育嬰堂收養遺孩,檄行八郡,全活甚眾”⑧(清)徐景熹:乾隆《福州府志》卷46《李斯義》,臺北成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938頁。。乾隆時安徽和州知府宋思仁,以“州俗多溺女不舉,創建育嬰堂”⑨(清)李銘皖等:同治《蘇州府志》卷86《宋思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25頁。。徽州府夏訓導,“與族中富者共捐置育嬰堂養之,而村鄰溺女之風以息”⑩(清)胡培翚:《研六室文鈔》卷10《徽州府訓導夏先生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81頁。。江西安??h知縣成啟恩“捐建育嬰堂,全活無算”?。道光時期廣東英德縣訓導鄭如松“先偕邑紳朱觀泰等,醵金酌給育女貧戶,嗣捐廉百金,與教諭傅鵬翀廣為勸捐,共得二千六百金,移縣建設育嬰堂,以資日久經費,留心教化,轉移風俗,邑人至今德之”?。洞庭商人葛以位,以蘇州“地多溺女,仿郡城育嬰堂例,收養全活無算”?。
地方官與民間的行為,促使朝廷政策上的轉變,從康熙四十五年(1706)左副都御史周清原“奏請直隸各省,建立育嬰堂以廣皇仁”?,得到康熙帝的批準之后,到同治五年(1866)朝廷“著各直隸督撫董飭所屬地方官出示嚴禁,并責令各州縣勸諭富紳,廣設育嬰處所,妥為收養,俾無力貧民,不至因生計艱難,再蹈惡習”?。這160年間,育嬰堂是建立不少,但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溺女問題。
?(清)額哲克:同治《韶州府志》卷29《宦績·鄭如松》,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7頁。
?(清)李銘皖等:同治《蘇州府志》卷84《葛以位》,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25頁。
?《清圣祖實錄》卷224,康熙四十五年三月丙戌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5年版,第6冊第257頁。
?《清穆宗實錄》卷168,同治五年二月庚子條,中華書局影印本1987年版,第49冊第54頁。
四
溺斃子女成為惡俗,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它不但是在一定的社會經濟文化條件下形成的,受到當時當地經濟、環境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而且早已熔鑄在當地人們的心中,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和信守,具有穩定性。這種穩定性早已形成一種惰性,就不是朝廷的禁令、官府的告示所能夠徹底根除的,只有通過教化,采取滴水穿石的方法,才能夠真正移風易俗。
教化是古代統治者所倡導的。所謂“漸也,順也,靡也,久也,服也,習也,謂之化”①江灝、錢宗武譯注,周秉鈞審校:《今古文尚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09頁。?;淄y于易俗,不但需要朝廷的政策,也需要地方官的智慧,更必須有人民大眾的參與。
明代黃佐撰寫的《泰泉鄉禮》,成為明清時期地方官與士紳所奉行的道德教化藍本。對于溺女問題,該書講到:“凡生女多,懼貧難嫁,自行淹溺,訪出,將父母送官懲治如律。近聞有等村民,自殺其女,以免費奩飾。此風漸不可長,教讀及約正、約副,宜早諭之?!雹冢鳎S佐:《泰泉鄉禮》卷1《鄉禮綱領》,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3年版,第8頁。而要想教化民眾,就必須用民眾能夠聽懂的語言,在這方面一些官員與士紳進行了努力。
早在南宋時,福建順昌知縣俞偉“作《戒殺子文》,召諸鄉父老為人信服者,列坐廡下,置醪醴親酌之,出其文,使歸諭鄉人無得殺子,數月間活者千計”③(清)陸曾禹:《欽定康定錄》卷三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南昌行營1933年版,該卷第33頁。。明弘治二年(1489),浙江平陽縣知縣王約,“以邑俗多溺女火葬,乃嚴為之禁,有《諭俗篇》”④(明)王光蘊等:萬歷《溫州府志》卷9《治行·王約》,兩淮鹽政采進本。。此后有贛州通判羅棐恭,“乃作《溺女戒文》下十邑,悉禁民之溺女者”⑤(明)余之禎:萬歷《吉安府志》卷18《羅棐恭》,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本1991年版,第27頁。。浙江鄞縣知縣楊芳,“禁溺女陋習,為文遍諭,開示惻隱,后遂無犯者”⑥(清)嵇曾筠等:雍正《浙江通志》卷152《名宦七》,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版,第36頁。。浙江平陽知縣伍繩武,“且作《戒溺女文》以曉諭之,俗為漸變”⑦(清)戴肇辰等:光緒《廣州府志》卷127《伍繩武》,清光緒五年刻本。。清乾隆時期江南儀征知縣翟中策“刊《戒溺女文》,課日各授一卷,俾向村愚解說,俗為之變”⑧(清)王贈芳:道光《濟南府志》卷54《翟中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9頁。。福建福清知縣李光祖“作《戒溺女歌》,詞甚切”⑨(清)王贈芳:道光《濟南府志》卷55《李光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頁。。廣東饒平教諭陳子杏,“作《溺女文》刊示,其風遂息”⑩(清)屠英等:道光《肇慶府志》卷18《陳子杏》,清光緒二年重刊本。。嘉慶時湖北建始知縣楊兆杏,因“民多溺女,為文諭誡之,存活無算”?(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195《人物·楊兆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28頁。。道光時廣東英德縣訓導鄭如松,“刊發《戒溺女文》,以懲陋習,隨稟府示嚴禁”?(清)額哲克:同治《韶州府志》卷29《宦績·鄭如松》,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頁。。
可以說官員與士紳在教化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而普及的、通俗易懂的詩文歌曲,也能夠深入人心,以至于影響到民眾的行為。從光緒《湖南通志》中,可以看到監生周祿天,“以醫濟人,勞不受謝,拯溺女以千數”?(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197《人物·周祿天》,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48頁。。寡婦潘氏“有溺女者,輒救撫之”?(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18《人物·楊立昌妻潘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27頁。。蕭氏“里人有溺女者,蕭聞,為覓婦代乳”?(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20《人物·劉麟寰妻蕭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57頁。。陳氏“里俗多溺女,陳出貲活之”?(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20《人物·譚某妻陳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55頁。。吳氏“里有溺女惡習,氏出貲救全者甚眾”?(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22《人物·唐文慶妻吳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29頁。。周氏“常勸里人勿溺女,資養之”①(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23《人物·劉良璧妻周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47頁。。蔣氏“縣俗多溺女,蔣諭以禮,多存活”②(清)李瀚章:光緒《湖南通志》卷223《人物·周澤潤妻蔣氏》,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36頁。。不但士紳參與救助溺女者,連婦女都參與進來,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移風易俗的效用。
因果報應之說在明清社會有很深的影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面臨溺女習俗,一些文人編寫一些神鬼報應的故事,確實也起到一定的教化作用。如朱國禎《湧幢小品》講江西民連溺四女之后,“最后溺一女,瘞已月余,忽見女手出地上”。而福建龍游民婦溺死之前所生七女,最終產得巨蛇,“蟠踞屋棟一晝夜,猶連聲呼媽媽索乳,徑投母懷,母驚而殞,蛇亦自斃”③(明)朱國禎:《湧幢小品》卷32《妖人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870-3871頁。。類似的還有,在福建福安縣也曾經發生過蛇啐乳事件④(明)閔文振:《涉異志·蛇啐乳》記載:“福安俗不育女。凡有渰溺,并瘞床下,不爾終不得男。有林干妻張氏,連產六女,置木桶坎床下,產輒溺死,棄桶中,封以土。后復產女,溺殺之。張氏啟封,將棄桶中,有巨蛇自桶中躍出,蟠繞張項,以首啐其乳。張擊之,則痛苦不可當;撫摩之,痛稍止。移日不解,張遂死,人謂死女之報。”載(明)沈節甫輯《紀錄匯編》,中華全國圖書館縮微復制中心1994年版,第2304頁。。有的筆記講到安徽合肥小康農家溺死六七女以后,產下一卵,乃是蛇,“自是日飼以飯,蛇漸長大,不三年已粗如碗,十石甕藉以草蟠臥其中,日三餐必需斗米,農人家由此漸落,蛇今尚在,人多見之”。四川有村婦,因為溺女甚多,所以“忽有二蛇緣骭而上,竄入前后兩竅,媼駭暈倒地尋斃,此亦孽報”。這些故事編寫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可以為世之溺女者勸”⑤(清)許奉恩:《里乘》卷6《產蛇》,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366頁。。
除了蛇為怪以外,果報的故事也很多,比如太倉沙溪鎮開豆腐店的陳大,連溺四女,后來生了四個兒子,“皆出天花而死”,而“其妻發狂而死,陳大被賊殺死,一門死絕”。上海張丐頭妻腹痛難產,“腹中之兒破門而出,怒目而視,仍舊鑚進母腹中”。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張丐頭之妻,生過七女,皆溺死,故有此顯報”⑥(清)齊學裘:《見聞隨筆》卷23《溺女顯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44-345頁。。江西饒州算命先生莫譚,因為在算命時勸人溺女,“而己之五子連夭其四,存者亦瞎目”。長沙農民米上西,在路邊拾到一個女嬰,取走隨身的布一匹、銀十兩,沒有撫養此女,卻投進河中溺死,結果“未過百日,為震雷擊死”⑦(清)梁恭辰:《北東園筆錄續編》卷6《溺女棄嬰惡報》,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283頁。。
當然,有惡報就要好報,類似的故事也很多。例如,乾隆時廣東陸豐知縣許懿善,在自己已經有五個女兒的情況下,收留貧家四女為養女,“婚嫁婿家,皆各能成立”。因此得到好報,其曾孫許冠瀛,“先成進士,入翰林。蔭坪亦成進士,又慶瀾繼登鄉薦”⑧(清)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初編》卷5《許氏陰德》,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247頁。。這種善行被稱為積陰德,可以使后代發達。再如,浙江寧波貧士袁道濟,因為收養了棄嬰,所以中了進士。湖北沔陽縣貧士王沔妻子“張氏性慈善,鄰有生女欲溺者,強抱養之,如是者再”。因此王沔成為本省的解元,這是“恍然于神示之不爽云”⑨(清)梁恭辰:《北東園筆錄續編》卷6《貧士收棄女》,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283頁。。“河南商城周姓,科甲之盛與固始吳姓相埒”,這是因為其祖先“有官安徽婺源縣者,縣多溺女,力勸諭之,其風竟戢”⑩(清)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卷四《商城周氏》,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349頁。。天津沈世華為江西巡檢,“所至有惠政,尤禁溺女,剴切申諭,澆風為之一變”。因此其兒子中舉人,孫子中進士,“尚謂非天道與?”?(清)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10《禁溺女之報》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7頁。陳鵬年之所以成為名宦,是因為他在西安知縣任上,因縣“有溺女之習,公懲勸兼施,澆俗頓革”?(清)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卷2《陳恪勤任縣宰時循績》,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8頁。。無錫余蓮村,“遇善事,必竭力成之,勸人為善,舌敝唇焦,不以為苦。遍游江浙地方,以因果戒人。如溺女、搶醮、淫殺諸事,諄諄誘掖勸化”。為此,他編寫劇本,“糾會數千金,以忠孝節義事演劇,名曰善戲”,“又以《保嬰》、《恤嫠章程》見勸”①(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12《金余二善人》,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3頁。,因此被稱為善人。有一將要被溺死的女孩,因為有鬼救,最終嫁給書生滕達,而成為進士夫人②(清)董含:《三岡識略》卷4《溺女鬼救》:“山陰一小姓,家甚貧,生女欲溺之。忽聞空中鬼語曰:‘莫溺殺,莫溺殺,他的丈夫是滕達。’一家驚異,遂留之,遍訪邑中,果有書生滕達者,然已娶矣。后此女及笄,滕續聘為室。中甲榜,攜之赴官,竟終老焉?!边|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頁。。這些因果報應故事的廣泛流傳,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溺女的惡習。
五
溺女風俗既是社會問題,也是政治問題,更是法律不能夠忽略的問題。無論是社會、政治、法律,凡與之相關的種種制度,都不能夠脫離人的本性。“物所受為性,天所賦為命”③(宋)朱熹:《周易本義》,武漢市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2頁。。人的生命雖然有限,但是代代繁衍,理所應該受到重視。溺斃子女的行為,既違背人的本性,也違背了自然,所以應該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而政治與法律也應該保護這種人性。但通觀明清時期,無論是社會,還是政治與法律,似乎都沒有對此問題給予足夠重視。
從社會的角度上看,當時人們對這種惡習的默許,使溺女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清末學者俞樾講到寧波發生的當眾焚死女嬰之事。一個家庭因為生了兩個女兒,都溺死了,但第三胎還是女兒,所以其父親將之當眾燒死,“冀其魂魄知懼,不敢復來也”④(清)俞樾:《右臺仙館筆記》卷3:“有客自寧波來,言其地有焚死女嬰一事。于空地積薪,置女嬰其上,舉火而焚之。始則呱呱啼,繼則蠕蠕動,久之皮骨俱焦,不復成人形矣。乃縋以石而投之江,觀者數百人,咸為嘆息。問其故,則此家已生二女,皆溺死之。至是復生女,故不斃之水,而斃之火,冀其魂魄知懼,不敢復來也。嗟乎!溺女已為敝俗,乃更以一炬了之。赤子何辜,慘罹王莽焚如之刑,為民牧者如何不為之厲禁也!”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71-72頁。。且不論及女嬰的父親所為,僅從觀者數百人,沒有一個人出面制止,伸出援助之手來看,就可見社會對于這種行為的默許。這種聚集數百人圍觀,公開燒死親生女兒的事情,官府并沒有出頭過問。似此,不但是社會問題,也是政治與法律缺乏應有關注的問題。
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古代官府與當代人民政府雖然有本質上的區別,但其管理職能卻是相通的,既然古代官府禁止溺女行為,從管理的角度看,不無道理;當代人民政府沒有禁止溺女行為,因為這種行為是非法的,不用在管理上予以限制。政治對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但其阻礙和促進社會發展的作用是不能夠忽視的。因此,政治順應社會發展,先于社會而實施,是人類走向理想社會的通途。
從法律的角度上看,“研究法律的發展也必然將注意到法律的變遷”。在變遷的過程中,也有“法律與社會失調及互相適應的事實”⑤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臺北里仁書局1984年版,第2頁。。禁溺子女的法律遲遲沒有出臺,從禁止到社會適應,也是有其艱難的歷程。對溺子女現象的研究,也是發現歷史事實真相的一個側面,在了解過去的情況下,去認識并解決現在及未來的問題,也就使歷史研究具有現實意義了。
溺斃子女是毀滅人性的行為,不是社會發展的主流,理應全方位予以禁止。清人認為人口增加,難以為生,溺斃子女應該提倡,乃是在只有4億人口條件下提出的,而今人口多達15億,卻沒有人認為溺斃子女是正常的,可見合理的社會制度,合理地利用國土資源,就能夠保證人們的生活。
明清時期,禁溺子女思想是主流,朝廷的政策、官府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溺斃子女的惡習,但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以致惡習不改。如果“法律脫去了她那原本溫情脈脈的意蘊,逐漸演變為面孔冷峻、滿是‘技術’的邏輯思維”①侯欣一:《廣州、武漢國民政府法律制度的地位及影響》,載《法學》2008年第7期。,或許可以有效地遏制溺斃子女的惡習,但合理的社會制度,有效而可持續地利用國土資源,提高人們的思想認識水平,才是遏制乃至根除溺斃子女惡習的根本。
(責任編輯:汪雄濤)
The Analysis of Drowning Children Phenomeno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Bai Hua Zhou Yousha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parents drowning children had be come a custom. The main reason is many family had economic difficulties and could not afford to raise children or afford,children’s marriage expensive cost in the future. Facing this kind of bad custom,the government not only made legal regulations,but also enacted statements,examples,some local officials even issued notices,in order to eliminate this bad custom under the premise of transforming social traditions. In addition,raising children’s courtyards and setting up foundling homes,in a certain extent,make social assistance to be able to play a role in the implementation of laws and regulations. Although these measures did not fundamentally eliminate the phenomenon of drowning children,they showed the interac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system.
drowning children;legal notices;teaching to eliminate the custom;Foundling homes
D909
A
2095-7076(2014)02-0051-10
*南開大學法學院及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雙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青海民族大學兼職教授。
**南開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