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風沙在路上飛
我們見過那些路,它們躺在這個城市身體上。
我在這里走了好多年,有人記得我。那些抬著頭,穿著光鮮的人,從另一個地方過去,他們看不見我的影子。這是我們共同的道路。街道上,金色和銀色的器械與物品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從那些目光里抽離出來,我去看天上的云或者太陽,或者角落里一叢從磚縫里冒出來的草,看它們在這個冬天即將枯死的命運。
從路這邊看向路那邊,看久了,就看到灰塵慢悠悠地飄飛,風大時,它們就飛得很快,要么去了高一些的物體上,要么降落到地面上。早上或者晚上,從這里經過,在那個時段里,小攤販從各處推著三個輪子或者四個輪子的車,那些摩擦地面的響聲,一點點集合起來,朝這里聚集。之后,他們備有自制的宣傳喇叭,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我在那樣的叫喊聲里,尋覓所要買的食品和物品。
下午5.30分,我到達那里,賣豆制品的中年女人,用一根竹制大筷子,使勁敲打豆皮,發出銳利的聲響。那上面一層白亮的冰層,在已經暗淡下來的光線里,異常的醒目。她麻利地將敲掉冰層的豆皮放到稱上稱完斤兩,裝好袋子,送到我的手上。
“這么突然地冷了啊,可真是冷!”
我要離開時,她跺著腳。“是該冷了啊。季節到了嘛。”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風,吹起蓋菜的一塊布,連同稱盤一起掀翻到了地上。女人慌張著彎腰搶地上的東西,她的攤子差點被自己撞翻。女人發出一聲尖細的驚叫。我被她的叫聲嚇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走開。
這時候,風穿透厚厚的衣服層,涼意已經抵達我的肌膚里了。有小孩扯著大人的衣服,低著頭從我身邊經過。他們和我一條路,朝著北邊快速行走。路面上沒有燈,緊靠施工的地帶,路面狼籍不堪,灰土和垃圾袋在半空懸飛著。那個孩子突然掙脫大人的手,蹦跳著奔向慢慢飛旋的藍色塑料袋。那袋子鼓滿了氣體,像個氣球。就在小孩子抓到它的一瞬間,一股強風把它拉走了,到更遠的地方去飄飛了。
我沒有戴手套,手指凍得發疼。那條路在越來越深的黑色里,辯不清現場。我和許多人,在那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風從北面撲過來,逆風而行的人,看上去那么奇怪。直到一個拐彎處,風才被巨大的一個建筑體遮擋住。這時,四周遠遠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影影綽綽的燈光了。
我被風沙追趕到更黑暗的一條小路上了。灰暗的空間里,沙塵把手和臉的肌膚,打得有些麻木了。依稀看到鐵軌在左側,平行而安靜地臥在那里,半截墻體黑幽幽的。一邊走,一邊看日常忽略的景象。此刻,如此陌生,仿佛在黑影里潛伏著隨時撲過來的怪物,凡有風吹草動的地方,都有著會呼吸的精靈,伺機侵犯過來。我聽到內心跑出一個聲音:“這個地方突然變得面目如此的可憎……”
現在,這個在過去如此僻靜的地方,被風給攪亂了,風帶著沙子打人,人不能戰勝它們。
我在這個城市隱藏的身影,看起來是多么地糟糕呀。我不是一個人,很多相互并不認識的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出來進去。我們互不說話。這里是老年人和孩子群居的地方。隱身在老年人和孩子中間,這讓我的日常生活平靜而安穩。
走入了那叢樓群里,窗口里閃出燈光來了。我常在夜里夢見那樣的燈光,純白色,或者橘紅色。在我想來,那是上帝的眼睛,窺視在路上走著的我。想著他們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城堡,包括回到一張溫暖而柔軟的床上,去做一場和行走有關或者無關的夢。
昨天,我走在這條路上,失去了記憶。那是一場關于醉酒的意外。一些人把我送到了這個樓的一個房間里。他們從各個不同的地方,找到了這里。我再一次看到了背后的那條線索,那些他們趕來的道路。那些路,隱藏在黑夜里,和我的存在有著緊密的聯系,它們告訴了我,那些存在遠處的人,和我的生命息息相關。
我在這個城市的某條街上走,他們看見了我。這是一個特定的時刻,在我的身上,沒有消息傳遞到外邊的時候,世界是一場安靜。有時候,我就是一條被冰封的河流。而我每天走過的這條路,風沙最容易出現,它們伴隨著傍晚的時間,在這里逗留,它像一個壞孩子,作弄著這里的行人。
我想:一開始我走了七拐八拐的街道,從接近城外的地方,走到了城里來。當時,那些樹和電線稈子看上去一定是東倒西歪的。它們在路邊,都是搖搖晃晃的。“這一定是我的視覺問題吧,我要調整一下自己,我要在路和我的念想中間,保持一個穩定的站姿。”
我是這條道路上受虐的人。那些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和我一樣,他們不得不承受和抵抗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風。那些風里有些尖嘯的語言,劃破內心的平和與安寧。在一旁的老柳樹的枯桿上,在一陣旋渦的風中,那只黑色的鳥經常會俯沖下來,然后又從抵處飛起,撲向黑色的天空。
到了樓上,我沖洗掉身上的灰塵,站在窗前看外邊的道路。沙塵和風還攪亂在一起,從那個路口傳來的市場的叫賣聲,依稀還在。這時候,遠處鐵軌上上,傳來火車飛跑的聲音。那幾棵站在樓外邊的樹,看到我的存在。
被盜走的空間
我像一個小偷,在那條路上走走停停。
我不知道偷了什么,事實上什么也不可能偷到。那些驚艷的花,被我一個人偷偷看到,路上的陽光,也好像沒被人發現。陽光下,我舒緩著長期坐立房間而僵硬的脖子,聽到椎骨咔吧咔吧的響聲,那些錯位到接近畸形的骨節,在觸目驚心的聲音里,仿佛一個個的復位。
我的身體得到了某種矯正,舒展安靜下來之后,外邊世界也開始變得安詳而清晰,它們在我眼睛里表現為凸出的影像。我仿佛從某個殘缺的陷阱里逃出來,走在某種隱形的岸上。我知道那個巨大的背后是存在的,在我走開的時候,它已經悄然被時間盜走。
“我一定要找到它們,就像找到秋天消失之后,那些曾經盛大開放的花朵,以及那些果實成為一種歡欣鼓舞的存在。”逆行的時間過道里,遭遇到的殘損和傷害,一如那些事物本身。一個原本的世界,在心里的微縮中,呈現著積聚的變化。歡樂與悲傷,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到來。
我發現我在一個人留下的記憶中,尋找他的蛛絲馬跡。我在一些文章里,傾聽他發出的聲音,感受他話語流淌著的氣息,包括他的動作、表情。仿佛他溫熱的身體,立在窗前,或者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抽著煙,眼睛看向一面雕刻著人物和風景的墻。他在一個房間走動聲響,聲音的婉轉、頓挫,都清晰可見。他把我的許多時間留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表明他的存在,另一些文字表明他不在了。在這個夜晚里,我看到他從身邊出現,又悠然消失。“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博爾赫斯在《你不是別人》里如是說,我看到他消失的命運延伸到我的身上。他離開這個世界很多年了,從成長到消失,到一點點占據我的內心,都在表明“命運之神”的冷漠。它就像枯萎在院子里,靠墻的一截樹木,蒼黑色的,躲在角落里,一點點地風化著,那些風化掉的顆粒,也在變成泥土,隱匿于無形。
那天晚上,電視里播放一個12歲的少女,腦溢血大腦死亡,靠著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征的少女,面色溫潤而平和。這個漂亮面孔的女孩,已沒了意識。她的父母捐贈了她全身的器官。那個畫面里記錄了她的最后一天,儀器上紅燈滅下時,她捐贈器官的手術完成,她在這個塵世的生命最后的停留也已中止。那一張臉緩慢地退出了塵世。上帝偷走了她在塵世最后的空間。
之后,我在睡眠中,被一個人的影子引領著,走到一個路口,有人劫持了我。從那門口走過的人,都要交付買路錢。我好象認得這個人,他是個溫和的人,在這個混亂而漆黑的夜晚,他的面目可怕起來。我又知道這條路是危險的,可又是我必經的道路。我以為他不會劫持我的。但事實上,我交出了身上所有的錢,他才放我出行。
我疑心這個夢要告訴我什么?后來,我回到家院里,面朝南面小小空間,我驚詫靠墻放置的木棒、雜物已經橫陳在地上,一片狼籍。這些無法預知突然刮過的風,也像自然界的一場命運。地面上,仍有一些紙片和樹葉游魂一樣旋轉著。太陽已經從云層里投射出一縷縷的光,那些光像一種安撫,我一邊等待著風熄止下來,一面站在它們中間,感受那些光落到身體上的知覺。那些光,讓我感到溫暖,并在不斷升起的溫暖中,撫平內心的慌亂。
天明之后,我還記得自己做了另一場夢。我在房間里看完一個叫《簡·愛》電影,女主人公從一個婚禮上逃掉。反對婚禮的人,揭穿了男人隱瞞的一個事實,女人踉蹌著在大風吹著的田野里,奔跑。那些齊腰深的草像水里的波濤,動蕩起伏,女人面色倉皇地跑到一個高崗上,她倒在一片草叢中。
我把那個女人畫在紙上,仿佛把她從另外一個空間帶了出來。她的生命和她的軌跡,險些被另一個空間盜走。不過,她一直那么等待著,終于等到了和男人的重逢。那個畫面里,人物的命運是“幸運的”。它在人的內心意志里,獲得了最后的拯救。
我是夢境的參與者,又是一個旁觀者。我從自己的故事走到別人的故事里,在黑暗中照見自己。而那些離開我的,也會在空氣中,復原著春天到來之后,植物散發出來的清香。那里遍布著生命的溫熱,撫慰著某種疼痛。
我從時間影像的交錯縫隙中,溜達出來。我將安睡好下一個夜晚。每一場被時間盜走的過往,都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給我。看著它們,我知道博爾赫斯所說:“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是的,在孤獨的瞬息中,看它們就是一場夢。但在“如夢方醒”時刻,我有了盜走它們存在的另一種可能。
動蕩不寧的處所
他總是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樣說時他就不再悲傷。
他一出外就看到了那么多的樓,成群地在土地上站立著。那些樓連成一體,有人叫它們“鬼城”。他從行駛的車上看到它們,他想這是“史無前例”的。那里空空蕩蕩。之外,一切暗流都在涌動,或者鬼城有一天會變成人城的。
他想,他連這個城市的鬼都不是,無法入住其中一個房間。那些樓房現在看起來都是森然的。目光從那里掃過去,轉移到路邊花木草叢,他的腦袋里仍然有樓房的幻象。那些樓房仿佛畫在紙上,或者說那些實實在在存在的樓房,如此的虛無,虛無到和他意念中宣傳畫并無兩樣。
它們簡直像一個虛構的存在。他腦袋里產生了一個可笑的想法:把一個個的人裝到那些房間里,世界將變成拼貼畫。印到一本精美豪華的書中,那些表情都是定格不動的,那些樓房的表情,從誕生的一天起,就失去了變化。看上去,它們那么新鮮,實際上它們永遠那么僵硬。
這個想法毀滅了,過去某些瞬間,想要活在那里的欲望。有時候,就像他對過去某些人的印記。那些樓房盛著很多人的夢想,很多人終身的奮斗目標也在那里。在這樣的意念里,樓房變成一個人的形狀,物與人就合一了。
至此,他想起過去和他一起的女人,從他的身邊消失之后,就仿佛生長在大地上的樹,變成他意識中模糊的一堵殘墻。樓房的墻,經過風雨飄搖的歷程,成了灰暗殘損的存在。早些年,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像一棵樹的枯死。一個人就像一截沒有生命氣息的木樁,他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過去變成現在的樣子,他竟安然接受了一切的存在,那顆瞬間和過去際遇的心,近乎如死水,沒有半點起伏。
他明白,那顆樹確實死定了。在現在的情狀下死定的樹,徹底從內心喪失了生命力。他些微的驚訝,瞬間的喪失之后,內心對這個現象又感覺到觸目驚心。“這就是人世的荒涼嗎?我本以為它永久鮮綠,恒久如一的存在肉體的依偎中,而現在,它們確實剝離出去了。”
“那棵樹死的真悲哀。”他聽到了自己的嘆息聲。事實上,多年來,他一直實踐著讓一棵樹死去的心里意志,他把那棵樹從心里殺死了。現在,他又為自己經過這么多年的實踐殺死一棵樹,而感到不可思議。那棵樹被人抬走了,放到別人的領地里。他遇到這樣的情況,看到樹的樣子,在一個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可以無動于衷。他對自己在遇到那棵樹的瞬間產生的漠然而有些驚訝。
“我一定在過去死去了。現在活著的我是另一個人。”他清晰地看到兩個人的影子。就像看到從一只鳥的身體上,飛出來兩只鳥,四只翅膀,飛向兩個不同方向。這個背景就在那個如此荒蕪的“鬼城”里,一轉身,那群樓房已遠遠地消失在身后了。他從一棵又一棵樹下經過,樹的影子從他的身體里穿過去,那些痕跡那么鋒利,卻沒有一點疼痛感。
“我在別處了,我被時間移植到另外一個地方。”一棵樹也是可以被移植的,它也可以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樣子,活在另一個地方。那么,此處和彼處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它們一定有一種關系。他忽然想到,一個活著的人要悼念死去的人。那些死去的人并不知道活著的人在悼念他們。但是活著的人,真的以為死去的人知道他們在悼念自己嗎?
他們還在,總有一天他們會不在的,而后“你也不在了。”為了不逃避死亡的困境,他就這么想著,他要從這樣的困境中沖出來。就仿佛從一個迷茫的森林里,走到了路邊。他看到可以穿過田野,抵達某個站點的一條道路,然后,他就能從那里回來。他的那顆心,就能重新安放到胸膛里,那一會兒,他的眼睛會變得清明自在。
“我這一天總在一刻不停地奔走,像一只被看不見的線牽著的鳥,也或者是被后面一只無形的怪物追趕著。”今天,他就是這樣奔跑在這個城市里的,從起床后的第一個時刻,他就想:“這件事要去辦成它,要把政府的章蓋到這一頁填好字的紙上,然后需要資助的孩子就能獲得政府的補貼。”這就是生活,這是需要完成的任務,就像士兵上了戰場,要打勝仗,不能退宿。
他去的地方散落在這個城市的某些門窗內。這些年,城市一直不規范,把本來一個系統的部門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市一半西遷,一半不停的翻新改造,機關事業單位東挪西移。外部的人,大都和你一樣,并不知道那些部門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得找準一個地方,去問那些內部知道信息的人。
他從那些樓房中間走過去,騎著的那輛電動車。他就是這些人群中一條水線。“每個人都在機器帶動著,流淌成一條這個城市繞行的線路。你的目光跟著它們看到每個人都是這個城市四分五裂的道路。你和許許多多的人不斷在一個又一個瞬間交集,最后分割到自己的線路上。
四點鐘的城市,大街上起風了,幾乎全部的樹,得到了統一的感召,紛紛飄落,大把大把的成團殘損的枯黃葉片,像是這個城市潛伏的人的靈魂。它們聚集到一起,形成一種力量,在道路一側呼嘯著地奔走,它們在表達著可愛的生命景象,或者還有隱藏的,不為人所知的意志與思緒……
永遠都在流逝
和過去告別了。它們對你已無能無力。
你從土堆上走下來,太陽已經落下。有人從過去看現在的你,你們無話可說。各自走了很多天,在那個季節、那條路口、那幢建筑旁、還有那棵越來越小的樹下,走開了。
一個人了,覺得自己在趕路,樹影和車影,像虛化的照片,一眼看過去的瞬間,已經變形。你在車站下車,停在流動著人群和影象里。你什么都沒找見。“只要離開那個關閉的房間,我就是一個旅行者。”那一刻,世界總會在這樣的偶然時刻,告訴你這樣的發現。
而你模糊的影子,向那一個方向流走。一個長長的過道,有時是沉睡的,有時是醒著的。“那一個早晨的迷霧,后來又有光穿過它厚厚的形體,不停地穿越向前。我換過一個方向看,你仿佛自上而下沉,遙遙墜下,甚至聽不到摩擦空氣的聲音,寂靜地,幾乎要在某一刻發生爆炸。”
那些突然浮現出來的面容、白色的花、行程中的車廂,突然爆炸的話,你的身體也會煙消云散。你看見流逝的過程就是這樣的。那些日子里,你也看到的父親和母親的面容,它們讓你發現了自己的存在。你輾轉各地,一直也在流逝的時間之中。
有一個人,也是這樣:“這一刻,我只想流逝,不想未來。”她走在路上,拎著行囊,或步行,或坐車,或在飛機上,臉上是轉身之前“留給世界的最后的微笑”。在人群中,有人發現了這樣的絕望的美。你知道這樣的一個身影,身邊的一個旅伴,他就那么看著你。你那個隨時轉身離開世界的微笑,在這個世界布道。有人就在你這樣的布道里,走了過來。
這一行程,頃刻就會在飛機降落后,消失。他一定想,這之后,到哪里尋找這個銷蝕世界萬物而又豐盈一切存在的微笑。他就輕然說出:“能留下你的聯系方式嗎?”你淡然地看了這個男人幾秒鐘,搖搖頭:“我從不給人留聯系方式。”事實上,你從來都害怕拒絕別人,但這一次,你確實拒絕了。除了已經產生的聯系,你拒絕和人發生關聯。
作為一個敘述者,對于被敘述的她,我看到了她從我文字中站立、行走而又消失的背影。我捕捉到她的存在,在冥想的思緒中一閃而過。而記憶有時就是那么糟糕,那一刻,她描述給我時,我想到了什么,已經不可尋找。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張照片中,一種永恒的定格的表情。——作為一種年代久遠的遇見,你敘述照片產生時,說的那句話:“一想到你看到這張照片,那一瞬間,我的眼睛就在看著你。”基于此,這一刻的永恒,就有了確定性。
……
這一生,你總在和世界擦肩而過,不知各自消失在何方。有一些夢留在身邊,被自己帶走,有些夢一直跟隨自己,像另一雙手,攙扶著自己行走。無論這個世界怎么樣,在經歷喪失和無所歸依之后,告訴自己:“天黑了,有一個地方是我要去的。身體就在那里,和靈魂達成和解。給自己預留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這里,看世界如何流逝的,時間如何不可逆轉的帶走你我。”
陽光流淌到這個空間里,我陷入半透明的光中。那些光帶著某種使命,悄悄的擠走門關著的黑暗。借著這樣的光,我進入了頭腦里的時空。我在那個空間里旅行,在時間里自由穿梭。“你在黑暗中,坐在沒有燈光的床上,你忘了吃飯,只是那樣長久地坐著,我想摸摸你的臉,讓我覺得你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摸到一張我熟悉的臉,就覺得這個世界是存在著的。覺得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對著一個看不見的空間,這么喃喃自語。
……衣服輕微地飄動,從我手邊滑過,它那么脫離了手指,脫離了目光,甚至脫離的最后一絲內心的關聯。它多像無奈這個詞,表達出來的純粹覺悟。這樣在黑夜中,我看見了你。看見我經過一個斜著立在地面的墻,那不規則的白色的墻,一個藝術的建筑門臉,那是一道門柱。和門柱比起來,你多么矮小。背后一叢夏天的植物是鮮綠的,你站在那里,眼里流淌笑意。你看見的只是一個瞬間,就在那一刻,合歡樹的絨花從前面的樹枝上,飄落下來,風那么無形,它輕然地完成了一次美麗的降落。——我看見了那一刻的我,遠比現在的我簡單。
你在這樣過程中,處于流逝之中,那個無限長的距離中,在一個不斷流逝的背景中,那種無法返回的動態,把你回望的目光帶走,它像一個施了魔法的繩子拖著你的身軀帶離永不歸還的現場。“你要潛回去嗎?或者現在你已經潛回了?”那種懸空感,一直存在,將你晃蕩著。那是一個巨大的時空秋千,那種沒有著落的消失感,發生在你的頭腦里。
哦——流逝出現的時候,時間從來就不是靜止的。它在你身體里打開了另一扇門。你現在在一個房間里,自由穿越腳下的空地,你需要找到自己身體存在的參照物。你對著一面不動的墻,燈光把你的影子按倒在地面上。那一刻,輕微的眩暈感消失,你站在地面上,那種實在的感覺回到你的意識之中。此刻,那個房間真好,它空開許多地方,任你走過去,在它的地方沉默、觀望,在那里,想它的安靜。
風大概還在樹梢上。中午12點,鬧鐘響了。我穿著拖鞋,走到關著門的房間里,一個個打開它們。每一個房間里,在打開的瞬間都涌進了光亮。這些光里,我仿佛回到昨天的夜里,我碰過你的臉。外邊響起火車的聲音,它們把記憶的空間帶走了。
一個等待夢境的下午
我一直等待那個夢的到來,像孩子等待他的糖果。
穿過那條閉著眼睛就能回來的路,和記憶中一些開敗的花重逢。那條路上,快速而毫無現場感。午后的空間,人群的聲音和建筑屋,躺在空間的某種寂靜中,我期待前方的一個房間為我打開一扇門。進入房間的那一刻,眼睛被一種干凈的色彩所充盈,某個角落里散發出來的熟透的蘋果味道,抑或衣服上殘留的汗味和煙草味,在我熟悉的知覺中,輕然飄蕩。我幻想有一個意念帶我遠去。覺得自己站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在隱約的香甜氣息里,既安靜,又在四處游走。
我已坐在了那個椅子上,一些外界的東西被關在了那一道門外,那薄薄的隔離,世界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我在找尋桌子和墻壁之間的影子,在另一個時空里,那個隨時出現的我,正在被“過去”帶離,每時每刻,都在消失。我看到一個“我”去了過去,另一個“我”永遠出現在現在。就在這樣的凝視和冥想中,我看到從我的過去走過的“你”——我如此地熟悉你,而你總是從過去或者未來的某處走向我。
在那里,我看到第一次離開故土的身影,每一次離開都是涉險,那個沒有完好發育的身體,在它的成長中,遭遇著陌生的空間。那個沒有足夠心智的人,面對一個無所措手的世界,他那顆不安的心,遇到流浪,他思念、惶恐、悲傷。他被一輛車帶著身體奔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左右,被挾持、擠兌,甚至是被拋棄,被第一次擠進眼里的綿延群山和巨樹林所震懾——那種有形的巨大物象的存在,形成了無形的威壓。
汽車停止的站點,我走下來。疲憊的身體需要它的睡眠,在那個年代或者任何年代,身體像種子需要進入泥土。“外在的世界被內里的世界所孕育,產生變化。”這么想著,就像看到每一株田野的莊稼,它們把新鮮的顏色伸展給天空。而你在睡眠中,看到了另一個被覆蓋的世界,它如同長在你內心黑暗中的一顆草,還沒有寂靜中的光亮喚醒。
那是一片在灰白的世界里,搖晃著弱小植物的世界。“來,帶走那個孩子吧。誰在黑暗的陰影里呆著,那一定有一雙手,來握緊自己無所依托的手,它需要這樣的一種依賴。”那些依偎在泥土里的種子是多么安寧而幸福。——這個迷失的孩子,他離開了故鄉,而新的故鄉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我將如何找到新的故鄉,把這身體交付給它。”
這個肉身,像一片荒廢的田野。那些陽光、水、種子,該怎么樣在它的腹地,進行一種新的開始。“那天晚上的夢,是全新的,對于過去來說,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就是這樣開始新的一天的。那天夜里的夢,始終是一個黑暗的切口,是一個懸崖峭壁,是一種從未聽到過得聲音,在一堵墻外逡巡的樣子。
早晨,你睜開眼睛,那一縷異地的陽光是多么不同。太多過去的陽光都不可敘述,都不可與今日同時存在。你看到了樹下的一小片土地,它們多么令人想親近。它們那么安靜地等待你靠近它。那一粒粒的泥土,都是溫暖可人的。“哦,你也在這一小片的土地上站立著。是的,它們那么安然地收留了你。”
一切也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我的故土,它已經流浪到了這里。”我看到相同的泥土的顏色,熟悉而又陌生的樹,它們一排排地站立開來。它們列隊在這個世界上,以在陽光下沉默的方式,表達了它們對你的際遇的一種等待。“你的生命從這里得到了一種暗示,像一條魚游進水里,對整條河表達了它的留戀和熱愛。”
沉默的我已經張開了嘴,我的話語找到它們要去的方向。還有一個人在那個方向的遠端。就如同孩子的你,看著父親母親從村路上朝著你走過來。你看到自己和過去的關系,和世界的另一種存在的關系。
至此,我知道語言是通過你的道路,這幾乎是唯一的。你的每一個碎片都擠在那條過道里,像一條暗處的紐帶。那一刻是沒有風聲的,世界沒有給我任何一種外在的方式,把你帶來。如同,你不知道我在何處,活著,或者已經離開人世。這個據說是遠方的地方,是我的藏身之處。一堵墻又一堵墻的后面,我愛呆在樹木的陰影里,以及無可命名的一間山下的房間里。
那一刻,通向外邊世界的窗口像一個“門衛”,還有從站成一排的楊樹枝杈飛跑的鳥,它們保守著我內心的秘密。我不能把自己比喻成一朵花出現在月光里,也不能把自己對這樣一種陌生的行蹤告訴任何世人。這樣的道路,在別人那里只有一個詞:旅行。過去里,有太多的事情在囚禁我。是的,如同擺放在日常出入并日日相守的那間屋子里,有太多凝固的黑暗,它們的影子,藏著從過去發生的變故里,像要伸出一把刀子。這把暗處的刀子的背反兩面,從我血肉之軀里摘除了我的器官。或者,那是我的全部。
我一直覺得它們被損傷,以至以為它們隨時廢掉,讓我在隱形的恐懼中離開這個世界。“我只是半個人,這么多年里,我一直依附另一半形體而活著。——那個形體是一個夢境。”那些年的依附中,我并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如同我的身體完好。健康時,我也能一直忽略它們的存在。直到它們被一些事件襲擊而疼痛時,我清晰地看到它們是怎么存在的。至此,你讓我看到,我和自己的分離。我和草、木椅、燈光,以及書寫我內心世界的一只筆的分離。原來,我們都單獨存在。很久以來,我拼命想擠進某件我喜歡的事物中的幻念,遭到沉重的打擊。
天色暗了下來,遠方的一條路,吞沒在黑夜中。在時間推動的一條荒野里,我從消融我的某件事物里分離出來。我不能像過去一樣,像一滴水消失在一條大海里。我開始意識到,我只能沿著喪失所有和我曾經融為一體的事物,極其孤獨地朝著某個我不明了的方向走著。就像突然浮現出來的少年經歷——我從住校的校園里,走出來,一個人沿著一條深夜的路上,在一條幾里路長的河嶺上,朝著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就在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整個村莊就像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里有一面鏡子,照著時間中那些留下慌亂、孤獨的身影。現在,我看到了那些重疊著時間腳印的地方。
我看到萬物……萬物是,你住進的物體,或者你就是這個下午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