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潔
(山東大學 馬列教學部,山東 威海 264209)
莊士敦:近代中國的柏克
——中國情境下莊士敦對柏克思想的繼承與發展
史 潔
(山東大學 馬列教學部,山東 威海 264209)
相比于柏克,莊士敦在英國政界和學界都是一個“小人物”,卻在近代中國演繹了寶貴的英國式保守主義思想。以近代中國為時代背景,莊士敦從思想本質上承襲了以柏克為先驅的英國保守主義大傳統,主要體現在傳統觀、變革觀、宗教觀和對殖民地的態度等方面。他對理性主義和激進革命的反對與思考,是其思想價值所在,值得莊士敦思想研究者的關注。
莊士敦;柏克;保守主義;理性主義;傳統
莊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1874—1938),出生于蘇格蘭首府愛丁堡。1894年前往牛津大學瑪格德琳學院學習現代歷史。1898年,莊士敦畢業于瑪格德琳學院,同年通過英國殖民部的選拔考試,之后以東方見習生身份被派往香港。由于對東方文化有濃厚的興趣,且聰明好學,他的漢語水平提高很快,在港英政府中的職位不斷提升,先后擔任輔政司助理和香港總督的私人秘書。1904年,莊士敦被殖民部派往當時英國在中國的租借地威海衛,先后任租借地政府秘書、正華務司、南區行政長官等要職。1919年2月,莊士敦離威赴京,成為末代皇帝溥儀的英文老師,在與溥儀的多年相處中,對后者的思想和生活產生重要影響。1926年,莊士敦擔任英國庚子賠款委員會秘書。次年3月,莊士敦返回闊別八年的威海衛,擔任了英租威海衛最后一任行政長官。1930年10月1日,他代表英國政府將威海衛歸還中國。回國后,莊士敦經駱克哈特等人推薦擔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漢語教授并兼任外交部顧問。1938年,莊士敦在英國去世,時年64歲。莊士敦一生最輝煌的時間都傾注到中國的工作和生活中,他熱衷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喜歡旅行,且酷愛寫作,根據旅行見聞、帝師生涯、任職經歷以及學術研究,寫就了《從北京到瓦城》、《佛教中國》、《紫禁城的黃昏》、《華北的獅子和龍》、《儒學與近代中國》等著作。
在中國近代史上,莊士敦或許僅是一名偶然撞入中國政治和文化漩渦的外國人;在英國思想史乃至保守主義思想史上,他也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然而,通過研究“小人物”思想,我們或許可以管窺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及其之前整個英國保守主義思想的發展趨向,甚至可以尋找到莊士敦與保守主義先驅柏克在思想精髓上的諸多契合點。如果說莊士敦是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傳統的繼承者,那么欲尋其思想淵源,當自柏克始。
研究莊士敦與柏克保守主義思想的關聯性和傳承性,是一項有趣的理論探索。如果非要找到莊士敦直接轉述柏克言論的證據,我們目前僅能舉出一處。《紫禁城的黃昏》一書在談論清室退位詔書時寫道:“柏克說過,‘所有的政權在其開始和結束時往往都蒙著一層神圣的面紗。’”[1]這點跡象,充其量只能證明莊士敦曾接觸過柏克的思想,并不能證明柏克對莊士敦的思想產生過重大影響。盡管如此,莊士敦從思想本質上仍然承襲了以柏克為先驅的英國保守主義大傳統,并在近代中國的時代背景和具體歷史情境中對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加以演繹和發展。
埃蒙德·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是18世紀下半葉著名的輝格黨政治家和保守主義政治思想家。柏克所處的時代,是英國現代化進程加速進行的歷史時期,經濟、政治、社會等各個方面都在發生巨大的變化,啟蒙運動昭示的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極大地鼓舞著人們,更因此將西方歷史一次次推向謀求進步、自由和民主的風頭浪尖。這這種歷史背景下,柏克繼承經驗主義的哲學傳統,反對抽象理性基礎上的理論構建,堅持從英國具體政治現實出發,積極回應變革時代的重大政治事件,因此開辟了影響深遠的英國保守主義傳統。
以柏克為端緒的英國保守主義并無系統的理論體系,從歷史和經驗出發,強調保存和維護有重大價值的文化傳統、習慣、觀念、原則和制度,在此基礎上再謀求循序漸進的、溫和的創造和發展,從而在保守對象和進步方式上給予后來人以思想上的啟迪。作為政治家,柏克沒有學院派那種邏輯縝密的理論體系,他的思想存在于大量的演說、書信和政論著作中,且多為針對時政問題作出的回應,可謂紛繁龐雜。從保守對象上看,柏克的保守主義致力于維護英國自“光榮革命”以來的自由和憲政精神;從進步方式上看,極力維護和信仰過往傳統的柏克并非因循守舊,固步自封,而是主張以溫和的改良方式對具有完整結構的制度進行局部完善,反對全盤推翻舊制度之后的重建。從某種意義上說,柏克及其之后的保守主義的精髓體現在對待傳統和進步的態度上:反對激進,主張溫和保守。既然英國式的保守主義可以是一種溫和的態度,那么在保守對象上便可以有多種選擇項,不同的選擇項則由不同的歷史情境和地域情境來決定。也正因此,柏克保守自由和憲政精神的保守主義放之于其他國家才具有指導性的借鑒意義。那么,清亡民興之際的中國可不可以作為英國式保守主義適用的具體情境呢?深受英國保守主義思想熏染的莊士敦在中國的踐履與思考可以作出肯定的回答。
從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中國進入從古代社會向近現代的轉型時期,政治、社會方面的變化云波詭譎,中西方在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各個領域發生對話與碰撞,“西學東漸”的風潮此起彼伏,給中國帶來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晚清改制乃至葬送滿清王朝的辛亥革命,此后的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最終把以“先進的西方”為標尺的現代性推進運動深入到文化層面,把中國落后的根源乃至一切尋仇的目標指向以儒學為依傍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此基礎上,以西方理性主義話語霸權為歸依的“科學”與“民主”思想以啟蒙的身份出現,在知識界和實務界所向披靡,與此緊密相關的“革命”思潮與運動不斷激蕩中華大地,轉型時期的深重苦難與挫折在中國近代史上相繼呈現。如果要從西方歷史中尋找與中國這一時期類似的階段,法國大革命前后的這段歷史時期進入我們的考察視野。以盧梭為代表的歐陸啟蒙運動開辟了理性主義在思想界的前進道路,在此指引下,法國大革命試圖打破舊制度,在一張白紙上重建自由、民主、博愛的新世界。因此,從宏觀歷史上看,存在一定歷史錯位的中西方兩個歷史時期具有相似性,不同之處在于法國的理性主義與現代化是內生性的,而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是外來刺激引發的,盡管如此,中西方在現代化的目標上實現了同構,即都參照了以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為象征的現代性標準。
如果說理性主義、科學主義以及革命話語是中西方轉型時代的主導話語的話,以柏克為代表的保守主義聲音顯然得不到這個時代人們的重視,然而,當革命洪流退潮后,受到革命洗禮的人們冷靜反思時,會發現那些在革命大潮奔涌的年代發出不和諧之音的人正是這個時代偉大的智者。智者在西方有柏克之流,那么在中國的革命時代也有如柏克者,他們不僅對本國文明有廣泛深入的研究,而且著力向西方學習救國救民的“真理”,只不過他們避開時代的主流思潮,以西方保守主義武裝頭腦,以冷靜、審慎的敏銳眼光看待中國時勢,發出那個時代微弱卻寶貴的聲音。例如,不遺余力倡導西學、主張革新的黃遵憲是近代中國第一位接觸并推崇英國保守主義,反對法國暴力激進革命模式的清末思想家,變法維新的領軍人物梁啟超繼承了黃遵憲的保守主義主張,并以著名政論家的作為將其散播開來,成為近代中國第一個高舉英國保守主義旗幟并為之奔走呼號的先鋒式人物。[2]除了主動向西方學習的開明中國人外,推動中國近代化的力量還包括來自西方的外國人,他們帶著西方文明直接走進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宗教生活,繼承了英國保守主義思想的莊士敦便是其中一員。如果說一個局外人對另一個國家發生的政治和社會事件有著更為客觀清醒的認識的話,柏克之于法國,莊士敦之于中國,都是以外國人的身份審視別國革命或事件并提出了真知灼見的,這是一個有趣的共同之處。更為重要的是,莊士敦的思想血液繼承了柏克開辟的英國保守主義精髓,他將之應用于轉型中國的具體歷史情境之中。
(一)傳統觀
在英國保守主義看來,“傳統”具有不可動搖的重要地位,每一位保守主義者都自然地表現出對它的傾慕乃至崇拜,柏克更對之不吝贊美之詞,他說:“人們總不會期望自己有從不回顧其祖先的后代。保守主義是對過去的先知。”[3]他反對人類完全依靠自身理性來從事和看待政治社會活動,而是要遵從先人的傳統和經驗,“我的出發點是,完全不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徹底放棄我個人的推測,一心一意地尊崇我們先輩們的智慧——他們給我們留下的遺產包括一種令人折服的政體和一個興旺昌盛的帝國,他們據以構筑政體和創建帝國的箴言和原則,比之我們的作為,其價值又何止于千百倍。”[4]
作為來華的英國保守主義者,莊士敦十分崇尚以儒學為核心的中國傳統,并傾其一生為儒學及其未來命運奔走呼號。在他眼里,“不僅在中國的文化及宗教中,而且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竟然存在著如此眾多的真正值得欽慕和保存的東西。”[5]他不僅擁有中文名字莊士敦,還依據《論語》中“士志于道”的古訓為自己取字“志道”。他認為,儒學是中國人賴以生存的精神根基,是不可丟棄的寶貴傳統。文化不應有高低優劣之分,東西方均有自己獨有的文化傳統和精神支撐,“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處在各自社會發展的試驗階段,因此不管對哪個半球而言,把自己的意志和理想強加給另一方是不明智的,同樣,快速地放棄自己獨有的理想則是危險的。”[5]如果說理性的自負總是和尊重傳統相抗衡的話,莊士敦在談到如何認識儒學時,則表現出了對理性主義的警惕:“伯格森曾不無益處地提醒我們,要達到‘智識上的同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直覺,是非常困難的。”[6]強調在認識儒學時避免單純的理性分析,要具備內在性的直覺,而這種直覺需要在“習慣了的思維方式”中培養。這里,莊士敦所提到的伯格森(1859-1941)是法國近代著名的反理性主義哲學家。那么,就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而言,莊士敦反對人們把專制和獨裁的罪名加之儒學的頭上,相反,儒學里面包含著反對專制和權力濫用的寶貴傳統,“儒家學說被批判為君主專制的壁壘,但它一直承認剛愎自用的獨裁政治存在的危險性,并主張人民有反抗的權力,甚至認為在必要時可以罷黜并處死暴君”[6]。因此,在莊氏看來,儒學不應成為君主專制的替罪羊,其所蘊含的反專制傳統對近代中國的政治民主化進程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二)變革觀
按照柏克的邏輯,建立在純粹形而上學之上的政治追求“烏托邦”式的政治理想,其結果便是要打碎一切舊制度,走向重建理想世界的激進革命道路。相反,尊重傳統的結果恰恰是要反對激進革命式的進步,它不反對有益的變化,而是強調循序漸進的、溫和的、局部的變革。當然,當一切溫和的手段都不能改變有害的現狀時,“一場革命都將是有思想和善良的人們的最后決策”[4],在這個意義上看,柏克是一名有條件的革命者,但革命的目的仍然是維護蘊含著生命力的偉大傳統。柏克把審慎作為政治家的首要美德,一切變革都要建立在“尊崇先人的原則之上”,“通過緩慢而維持良好的進程,每一步驟的成效都是可見的,第一步成敗與否都給我們在第二步中長見識,這樣循序漸進,在整個歷程中,我們都能得到可靠的指導”[4]。
作為清末民初在華知名人士,莊士敦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云波詭譎的中國文化和政治事件之中,他的“帝師”經歷本身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政治事件。深受英國保守主義政治傳統熏染的莊士敦面對中國輝煌悠久的政治文明,在唏噓慨嘆之余,對中國以儒學為文化背景的政治傳統和經驗抱有同情和懷戀,認為中國既有的帝制思想已經深深扎根在普通民眾心里,共和制不是人民所愿,革命所帶來的災難甚于晚清腐朽統治下的貧弱境遇,以至于人民依舊懷戀“大清”,其本質是渴盼一個“像樣的政府”。基于歷史積累的經驗,人民更熟悉傳統的政府體制,在其統治之下或許比在完全陌生的共和制政府下生活更舒適一些。[1]當然,莊士敦和柏克一樣,并非一味守舊的傳統主義者,他認為中國需要循序漸進的改革,極力認可光緒皇帝自上而下所進行的政治變革。對于革命,他對之進行大加韃伐,認為革命者是并不理解“共和”為何物的“群氓”,“在1911年被革命的細菌傳染,并于一夜之間在沒有具備任何新思想的情況下,變成了暴力反滿和反君主政體者”[1]。革命甚至極大損害了中國人已有的寶貴自由,革命之后,中國人“只能過著比滿族(我們稱之為“異族”)統治時期更為惡劣的生活”[1]。在他眼里,盡管傳統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但是傳統中存在的弊病卻也是無法擺脫的命運,以至于他為自己所痛恨的慈禧太后辯護:“慈禧必須對清朝的滅亡負道義上的責任,但她畢竟又受到各種制度的制約(這些制度不是她創造的,而是祖先們留下來的)。她作為一個繼承者,沒有能也很難逃脫這些腐敗傳統的束縛。”[1]如此看來,莊士敦眼中的傳統是需要有選擇繼承的傳統,是要在漸進改革的推動下逐步走進現代政治文明的,于是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制當是中國政治前途的理想之選。
(三)宗教觀
宗教是英國保守主義者中繞不開的重要論題,柏克說:“迷信是脆弱心靈的宗教,你得寬容它們處在或瑣屑、或狂熱等等迷信的大雜燴之中,否則你就將剝奪這些弱者心靈中的一種對于最強者來說也是必要的資源了。”[4]從功能上看,當人們處于政治、經濟或者生活上的窘境時,宗教具有慰藉他們心靈的作用,使他們不滿的情緒得到緩和,從而有利于政治社會秩序的穩定。除此之外,宗教本身所宣揚的上帝是萬物之源,是最高的真理,同時也賦予國家以神圣性,這種神圣性使國家接受上帝的委托管理人民,并對上帝負責,從而奠定國家的合法性基礎。依據前述,柏克是極力反對無神論的,除此之外,他關于宗教的另外兩個重要立場在于:其一,國家與社會應保持宗教寬容與宗教自由的政策和態度;其二,堅持政教分離,宗教與國家之間保持距離和界限。“光榮革命”沒有給愛爾蘭帶去政治與宗教自由,而是帶來了外族統治和宗教壓迫,到十八世紀中葉,愛爾蘭作為英國特殊的殖民地,在各方面都受到壓迫和限制,尤以對天主教徒的宗教迫害為甚。柏克因此撰文表明自己爭取天主教解放的政治立場,以雄辯的語言論證了反天主教立法的非正義和嚴重危害,為天主教的信仰自由作了有力辯護。[4]然而,柏克所說的宗教寬容是有限度的,任何一種宗教或教派都不能干涉世俗事務,要求過大的政治權利,因此針對國內某宗派(即“一位論派”)的理性主義和激進主義主張,他認為宗教寬容不能適用于該宗派,政府應該對他們的政治和宗教活動加強監督和控制。[4]
莊士敦的著作和行為中的很多方面構成了他對宗教或者信仰的保守主義態度。關于宗教的功能,莊士敦沒有具體的論述,但是從他改宗佛教的行為中,我們可以斷定:他在骨子里面是一個有神論者,且相信宗教是對苦難生活的一種慰藉。1902年7月,莊士敦的父親去世,莊士敦未回家鄉奔喪,卻穿越云南、東京(越南北部一地名)到緬甸的撣邦和泰國曼谷旅行。莊士敦并沒有完全忘記家庭的不幸,但這次旅行的確有助于他恢復部分創傷,并且成為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刻。溫文爾雅的老撾-撣族人向他展示了佛教是如何成為與生活抗爭的一種方式的,似乎正是在這時,他開始信奉佛教哲學。終其余生,他一直都在研究佛教教義,而且更多是作為一種求知而不是宗教在研究。當1903年他的家庭在他面前崩塌時,或許正是佛教使他的神智保持清醒。[7]在此基礎上,莊士敦深入研究中國的傳統宗教和信仰,逐步形成了其宗教寬容與信仰自由的觀點。他認為中國人有自己內生型的宗教,比如佛教、道教,盡管他并不認為這兩種宗教是無可挑剔的,但他仍然富有同情心地對它們進行研究,從中尋找中國人獨有的精神生活。[8]從嚴格意義上講,他不愿意將儒學當作宗教,因為孔子及其學說“針對的都是倫理性、政治性和社會性的問題……從來沒有為弟子們提供過關于靈魂問題的解決方案”[6]。但是,作為權宜之策,莊士敦贊成定儒學為國教,并成為“孔教會”的一員,以謀求儒學在中國保持其第一信仰的地位。既然如此,莊士敦“認為儒學是絕對不能被消滅的,否則將對中國政治在象征和實質上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8]。除了佛教、道教和儒教之外,中國人的信仰層面還包括祖先崇拜。莊士敦十分尊重中國人對祖先的這種虔敬之情,認為這是“一種教導中國人完整地保持其精神與物質遺產的習俗,他們自己信仰這種習俗,同時又會傳承給他們的后代”[6]。在表達對中國傳統宗教和信仰的同情、尊重乃至發自內心的崇拜的同時,莊士敦極力反對外國傳教士夜郎自大、試圖改變中國傳統信仰和社會的行為和態度。早在1911年,他就出版了第一部抨擊傳教士的著作《中國就傳教士問題向基督教世界發出的呼吁》,譴責基督教傳教士對中國人的宗教鉗制和在信仰上的不寬容,并試圖揭穿他們的偽善面孔。為了使反傳教士的這壺水沸騰起來,他又于1918年出版《寫給一個傳教士的信》一書,重申自己對傳教士的反對和譴責立場。有趣的是,在與溥儀相處期間,莊士敦始終拒絕跟溥儀談基督教問題。曾有基督教復臨派成員帶給莊士敦關于基督教的書籍和小冊子,讓他呈送給溥儀。莊士敦斷然拒絕,認為“這些小冊子究竟照亮過什么樣的黑暗靈魂,我不知道。但它們絕對不可能照亮黃昏中的紫禁城”[1]。那么,關于政教分離的論述,他并未有顯見的文字論述,但深入到中國政治與文化內部的莊士敦已經意識到中國沒有西方那種嚴格意義上的政教分離,相反,以儒教思想為核心的道德倫理已經深深地融入中國政治的血液。
(四)對殖民地的態度
在柏克和莊士敦的思想脈絡里,我們還可以從對待殖民地的態度上尋找到二者之間的相通之處。從前述可知,柏克在殖民地問題上具有世界眼光和人文關懷,他反對武力鎮壓北美殖民地的反抗,并為北美人民的自由精神和正當權利辯護,后來他以同樣的熱情表達了對英屬印度殖民地人民的同情,極力韃伐英印當局和東印度公司對當地的壓迫和掠奪,主張維護殖民地人民的自由和發展權利。他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慨:“假如我們今天被趕出印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下來證明,在這段不光彩的統治時期里,我們在印度的統治者比猩猩或者兇殘的猛虎要好一些。”[4]與柏克類似,莊士敦不僅充滿了對中國這個處于轉型苦難中的國家的深切同情,還對偏居一隅的英租威海衛這個“大英帝國的灰姑娘”充滿真摯的人文關切。1927年,他返回英租威海衛擔任該地區的行政長官,看到威海衛仍舊落后破敗,他向駱克哈特匯報說:“我真的認為你我的持續努力不可能使威海衛的發展如日中天。她現在的情況同從前一樣糟糕,拒絕當家做自己的主人!”[7]這語句中充滿了不能使威海衛繁榮起來的無奈心情,但是也飽含了他對威海衛的熱愛。莊士敦意識到:如果他不盡快地申請到更多資金來發展威海衛,那么他將失去所贏取的任何贊許。這種自我反省的認識幾乎和柏克當年關于英屬印度殖民地糟糕狀況的感慨如出一轍。莊士敦在短短的任期內努力推動威海衛的近代化事業——修公路、通電話……“慢慢地,他把威海衛引入了二十世紀”。不僅如此,莊士敦甚至希望威海衛能夠盡量晚地歸還中國政府,因為他在這塊故土上感受到快樂,也熱愛這里善良的人們。當地百姓也喜歡這位長官,認為在威海衛將要歸還的時候,他還能熱忱無私地管理本地事務,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7]
(五)莊士敦的保守主義思想實踐簡述
一個人的行動和他一直恪守的思想原則是一致的,莊士敦在威海衛的治理實踐也突出地體現了其一貫的保守主義主張。包括3年的行政長官職務在內,他在威海衛任職時間前后達16年。在威任職期間,他誓言要在這里為“儒家思想的生命作最后一搏”,和駱克哈特一道遵循“維護舊制”的原則,尊重當地風俗習慣,在治理實踐中注重儒家的道德教化,身體力行、以身垂范,樹立道德楷模以正風化,乃至以勸告代替強制的方式對待惡俗。他以“父母官”定位自己,著手建立的司法體制承襲了中國傳統體制,“不過是掛了英國的牌子而已”[5]。在行政方面,他一手建立的總董制在保留傳統社會治理手段的基礎上加以創新,革除弊病,成效顯著。以莊士敦為代表的威海衛殖民官員“中國化”的統治策略以及廉潔高效的作風贏得當地民眾的認同和褒揚。駱克哈特曾評價莊士敦說:“他贏得了中國人的信賴,能夠講當地方言。我確信,本租借地的中國居民將非常歡迎他回來。”[7]
歷史沒有讓這兩個英國人相遇,但時代錯位不能阻卻他們在思想上的共鳴。我們幾乎沒有找到莊士敦直接繼承柏克思想的證據,但是思想精髓上的一致性在根本上表明莊士敦的保守主義思想淵源于柏克一脈的英國保守主義。和柏克相仿,莊士敦的保守主義思想散見于他的著作以及政論文章之中,并無系統的理論體系,這符合保守主義本身的經驗性特征。我們拾零為整,從傳統觀、變革觀、宗教觀、殖民地觀等方面對莊士敦在中國情境下的保守主義思想進行梳理,同時與柏克思想作對比,以體現二者思想上的共通之處和一脈相承的血緣關系。
較之柏克,莊士敦在英國政壇上微不足道,作為政論家的他對英國政治走向的影響更無法和柏克相比;他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因此他的學術成就在浩渺的英國思想史中真如滄海一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在二十世紀初的轉型中國發出一個英國保守主義者的寶貴聲音。或者是因為聲音太微弱了,它差點被埋藏于歷史的故紙堆中;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很少有人重視他的思想,除了《紫禁城的黃昏》在國內廣為人知曉外,他的其他著作幾乎無人提及。我們在此把莊士敦的思想作一追根溯源式的梳理,并將之和英國保守主義的開辟者柏克作對比,其意旨之一即試圖確立莊士敦在保守主義思想史中的學術地位,更為重要的是,我們試圖將被歷史塵封的莊士敦思想閃光點挖掘出來,以資今天的人們參考。
純粹的學術研究只有在指向具體現實的時候,才能顯現它的價值。柏克的時代,正是英法等國邁向近代社會的轉型時期,面對國內改革問題、革命思潮、殖民地問題,柏克拒絕虛空的抽象原則和邏輯建構,以現實為起點闡發自己的立場、觀念,尤其是在法國大革命這樣震動整個歐洲秩序的大變局面前,他將自己的保守主義智慧推向巔峰。而莊士敦所面對的中國,恰是這個國家發生劇烈變革的轉型時期,中國的年輕知識分子們在先進的西方面前,對祖先留下的文明感到失望,試圖從西方文明中尋找強國之路。他們愈挫愈勇,不惜以生命和鮮血去換取中國的新生。幾千年的悠久文明和貧困落后的現實之間形成鮮明的反差,這無疑讓莊士敦的靈魂受到沖擊,而他站在理性主義與激進革命的對立面力圖維護中國傳統文化、道德與宗教,并對古老中國的未來寄予忠實的期待,這種勇氣和信念是值得我們尊重和學習的。
〔1〕 〈英〉莊士敦.紫禁城的黃昏[M].陳偉時,等,譯.北京:求實出版社,1989:57,206,59,60,41,186.
〔2〕 呂小波.柏克與梁啟超:革命年代的智者[J].江海學刊,2006(4):165-171.
〔3〕 劉軍寧.保守主義[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131.
〔4〕 〈英〉埃蒙德·柏克.關于與美利堅和解的演說[C]//陳志瑞,石斌,埃蒙德·柏克讀本.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98,150,202,198,31-41,256-266,127.
〔5〕 鄧向陽.米字旗下的威海衛[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37-38.
〔6〕 〈英〉莊士敦.儒學與近代中國[M].潘崇,崔萌,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3,52,67,43.
〔7〕 〈英〉史奧娜·艾爾利.回望莊士敦[M].馬向紅,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26,115,115,42.
〔8〕 RAYMOND LAMONT-BROWN.TutortotheDragonEmperor[M].Sutton Publishing Limited,1999:26.
(責任編輯 吳 星)
Johnston:Burke of Modern China:Johnston '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toward Burke's Theory in Chinese Context.
SHI Jie
(Shandong University, Weihai, Shandong 264209)
Compared with Burke, Johnston was only a “little guy” both in British politics and scholars, but in modern China he deduced precious British conservatism. Taking modern China as historical background, Johnston inherited, in the ideological nature, the great tradition of British conservatism that was pioneered by Burke, which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view of tradition, transformation, religion and the attitude toward colonies. His objection and thinking toward rationalism and radical revolution are the value of his theory and worth the attention of researchers on Johnston’ thought.
Johnston; Burke; conservatism; rationalism; tradition
2013-12-06
史潔(1989—),女,山東菏澤人,山東大學(威海)馬列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思想政治教育和馬克思主義思想研究。
B1
A
1007-6875(2014)01-012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