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科 陳慧文
儒家文化與中華農業文明生態倫理
——以近現代西方文化和工業文明為參照
□趙金科 陳慧文
伴隨著近現代西方工業文明困境的日益凸顯,如何能夠構建一個超越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的新文明模式——生態文明,已經成為共識。儒家文化“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和自然生態倫理,“萬物一體”的生命關懷意識,“和而不同”、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社會人文生態倫理,物質和精神相統一、重在追求靈魂安頓和精神境界提高的身心生態倫理,仍然具有深邃的思想洞識和超越時空的恒遠價值,值得我們深入挖掘和傳承超越。
儒家文化;西方文化;“天人合一”;“和而不同”;生態倫理
儒家文化的濫觴和發展是建立在中國農耕文明的土壤之上。近代以來,西學東漸,西方文化和工業文明勃興,一度被奉之如圭皋,而誕生于被雅斯貝爾斯稱為“軸心時代”的儒家文化及其所生存的農業文明,則被當成中國衰落的罪魁禍首而逐漸被否定和拋棄,直到現代持有這種思維的仍然不乏其人。然而,隨著近現代西方“黑色文明”的全球擴張和資本帝國主義的貪婪榨取,西方工業文明在推動人類社會科技發展和生產力進步的同時,其現代性“囚徒困境”日益凸顯,尤其是在如何認識和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他人、群體、民族與國家等)、人與己的相互關系上所蘊涵的“人類中心主義”、“戡天役物”、“科技至上”和工具理性觀念與思維定勢,“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叢林原則和“民族主義”、“利己主義”、“霸權主義”的斗爭哲學,“拜金主義”、“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價值基質與生活方式,不僅造成了當今世界人與自然關系緊張,生態危機、資源浪費與匱乏,人際關系、群己、民族與國家關系緊張,世界動蕩不安、恐怖主義泛濫以及文明沖突,同時也造成了人自身靈與肉、物質與精神之間的根本對立,是現代人心態失衡、人格分裂等現代精神疾病的主要原因。
包括西方許多學者在內,對造成這種“理性牢籠”的西方思想文化根源及其斗爭哲學也在不斷進行反思和批判,而作為對比和映照,人們發現,曾經一度被視為敝屣的儒家文化及其所代表的農業文明生態倫理,其本身不僅是東方文明(乃至世界文明)起源和發展不可或缺的必經階段,同時又是華夏文化東方整體思維、生命哲學關懷和生態倫理孕育的價值基石和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與近現代西方文化相比較,這種建立在“黃色文明”土壤之上的古老中國傳統文化,確實存在許多諸如“三綱六紀”之類的非現代弊端和糟粕,缺乏民主和科學精神,“中國文化是人文主義的。但這是一種缺乏近代西方那種科學與民主精神的人文主義”。[1]
然而,吊詭的是,正如西方文化文明與野蠻并存、先進與落后交織一樣,拋去籠罩在儒家文化政統帝制的“光環”,作為道統和學統的儒家文化對現代人類而言又有著超越時代的價值底蘊和思想啟示[2],尤其是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己的相互關系上所表現出來的“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和自然生態倫理,“萬物一體”的生命關懷意識,“和而不同”、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人際、群己社會人文生態倫理,物質和精神相統一、重在追求靈魂安頓和精神境界提高的身心生態倫理,仍然具有深邃的思想洞識和超越時空的恒遠價值,在許多方面能夠中和與醫治西方文化的劍走偏鋒與走火入魔,這也正是諾貝爾獎獲得者漢內斯·阿爾文博士“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二十五個世紀以前,汲取孔子的智慧”的主旨,季羨林先生則說的更加明確,“只有東方的倫理道德思想,只有東方的哲學思想中的‘天人合一’才能拯救今天的人類”。[3]
“天人合一”的綜合思維模式是中國傳統文化所特有的哲學觀念,先秦時期就已出現,主要是指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湯一介先生認為這里的天至少有主宰之天、自然之天、義理之天三種涵義,并且他還根據《郭店楚簡·語叢一》記載的“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認為這是最早最明確的“天人合一”思想的表述。作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的天或者說天命觀主要有兩種內涵。一是自然之天,如“天何言哉,四時興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郭沫若曾言:“孔子所說‘天’,其實是自然,所謂‘命’,是自然之數或自然之必然性。”[4]二是指某種超越必然性的、外在于人但又被規律性決定、支配人的社會歷史命運之天,如“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孔子的天命觀本質上是對大自然、社會歷史及其規律性的認知,其主要意圖是用“天道”昭示“人道”,以“人道”順應“天道”,借以實現“天道”與“人道”的契合與統一。“天”賦予萬物的不僅是存在價值,更有倫理意義。基于此,人類必須崇尚、尊重、敬畏、保護、順從自然,順天應道,贊天地之化育,推己及物,成己成物,“為天地立心”,滋養萬物而非凌駕于萬物之上、主宰萬物,使萬物各得其所,各隨其性是人之為人的不可推卸的道德責任和義務。人必須通過學、思、問、行等去努力“知天命”,在“知天命”的基礎上成人成己,實現自己生之為人的神圣意義。[5]漢儒董仲舒沿著孔子的思路,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人感應”的“大一統”學說,提出了“天人之際,合而為一。”而直至北宋大儒張載才明確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題,“儒者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
經由《易經》所肇始的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作為精神層面的經驗型思維,是中國古代生態系統思想的萌芽,其矛頭直指竭澤而漁、破壞生態系統、違反客觀規律的思想和行為,其實質就是中國古代可持續發展的自然生態環保倫理,是華夏先人認識和處理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邏輯思維和規律性體認,當然也是儒家“致中和”的中庸之道的基本思維方法、價值標尺、行為態度與人生智慧的生動彰顯。對此,我們從“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天地節而四時成。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獺祭魚然后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后田獵,鳩化為鷹然后設羅,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夭,不覆巢”等論述中不難發現。恰如艾凡赫認為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對儒家自身環境倫理以及全球生態倫理的建立有著重要的作用,杜維明認為儒家天人和諧的世界觀具有不言而喻的生態學意義,張岱年也有這樣的認同,儒家天人和諧的世界觀是一個具有重要精神意義的觀念,對救治當前的生態危機也有實際價值。
對儒家而言,自然界既是人類的生命創造之源,同時又是價值生成之源。自然界的一草一木和人類社會的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和諧世界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有其獨立存在的生命價值和意義。“天地之大德曰生”,天人之間是息息相通、共生共榮的,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應當具有一種普遍的宇宙關懷,那就是基于“天人合一”基礎之上的泛愛萬物、天地一體的“萬物一體”的哲學思想和生命關懷意識,這種思想意識,直追基督教“愛人如己”的博愛教誨和佛教的慈悲情懷。孔子主張“仁者愛人”,“泛愛眾而親仁”,孟子沿著孔子仁愛的理論框架的路徑繼續發揮,認為愛人首先要從愛親開始,“親親,仁也”,“施由親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最后達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境界,將“仁愛”之心推及于“物”,擴展至萬事萬物。孔孟的仁愛思想到了宋明理學時代發展到了巔峰,張載提出了“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觀點,程顥和程頤主張“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王陽明的“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也有類似的思想。
由此可見,古代中國儒家“天人合一”思維模式,“萬物一體”的生命關懷意識,實質上是中華民族的宇宙世界觀和方法論,蘊涵著華夏民族熱愛自然與尊重生命的生態倫理思想,儒家文化的終極理想和最高境界是“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這是中華民族“東方生命哲學”的本質內容,其終極歸宿,不僅強調自然生態,更注重社會人文生態和身心生態,追求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自身心靈的和諧共生共存。
正是基于“天人合一”思維模式和“萬物一體”的生命關懷意識,儒家以“和而不同”的方法論特質,形成了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人際、群己社會人文生態倫理思想。
“和而不同”是典型的中國哲學智慧,較早出于《國語·鄭語》,“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意寓只有不同的事物存在,才能形成多姿多彩的世界。孔子正式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思想主張,主要是指在為人處世方面,強調既有原則性又不強求一致,承認、包容乃至尊重差異。“和而不同”不僅是認識和處理不同學術思想派別、不同文化之間關系的重要原則,同時也是認識和處理不同人際、群己、民族和國家關系的指導方針。
如果說“和而不同”是正確解決人際、群己關系的哲學方法論,那么“忠恕之道”則是其倫理要求、處世原則和具體實踐路徑。儒家文化以“性善論”為出發點,建構起了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理論旨趣。孔子以“仁者愛人”為核心,把“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作為建構和諧人際、群己關系的現實理路。“孔子創立儒學,乃是以‘忠’字鼓勵人類的合作,以‘恕’字消弭人類的沖突。”[6]尤其是作為恕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已經被許多著名政治家、學者及宗教人士視為全球治理的黃金規則和普世倫理。
和平主義、天下主義是“和而不同”、仁愛、忠恕之道的必然推展。“和為貴”、“致中和”,“保合太和”作為孔子儒學的核心和最高價值原則,其本質就是追求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的和諧,“儒家的唯一終極目的就是實現社會的和諧——宇宙和諧在人世間的影子”。[7]“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文明禮儀、協和萬邦是儒家文化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具體體現,也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特征和基本價值取向,這種“天下一家”的胸襟與眼界,彰顯的是中國文化崇尚和平、仁愛、寬容、開放、平等交流的普世情懷,凸顯的是華夏民族“天下為公”、“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擔當意識和歷史使命感,其最終目的則是實現“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皆有所養……”的“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
總之,儒家文化“和而不同”、“美美與共”、和平主義、天下主義的人際、群己社會生態倫理思想,不僅為全球化時代多元文化共處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思想源泉,同時也應成為當今世界認識和處理人際、社會、民族與國家關系的基本原則,昭示著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未來趨勢,正如江澤民所言:“兩千多年前,中國先秦思想家孔子提出‘君子和而不同’的思想。和諧而又不千篇一律,不同而又不相互沖突。和諧以共生共長,不同以相輔相成,和而不同,是社會事物和社會關系發展的一條重要規律,也是人們處世行事應該遵循的準則,是人類各種文明協調發展的真諦。”[8]
相反,奠基于“性私論”基礎上的以利己主義、民族主義為標志的西方文化,不僅是造成民族國家以及文明沖突的直接思想基礎,也是造成生態災難、資源浪費與匱乏的間接根源,這是因為為爭霸世界需要而展開的軍事沖突、軍備競賽都需要和浪費大量的自然資源,都會對本已脆弱的生態平衡產生破壞。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如果這種惡性競爭、怨怨相報的思維定勢不加以改變,乃至引發核大戰,那么,人類的前途和命運堪憂,這絕非危言聳聽,正像美國物理學家卡普拉在《轉折點》指出的,“我們第一次被迫面臨著人類和地球上所有生命全部滅絕,這樣一場確確實實的威脅。”
身心生態倫理也是儒家文化的思維方式和重要思想理念,是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諧的基礎與重要條件。在人自身物質和精神、靈與肉的關系方面,儒家文化把修己安人作為實現身心和諧的主要措施與基本手段。所謂修己就是要“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獨善其身”,“以義導利”,“義利雙行”,克制物欲,修身養性,“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舍生取義”,“養浩然之氣”,也就是內圣,所謂安人亦即“立人達人”,“安身立命”,“兼濟天下”,也就是外王,用《禮記·大學》的語言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歷史的實踐已經證明,奠基于西方文化一味追求財富人生的價值觀和高耗能基礎之上的生活方式,并沒有給現代人帶來多少所期冀的幸福生活,“沒有節制的欲望,緊張的生活節奏,無休止的激烈競爭,使人們失去了往日的情趣。”[9]而儒家文化并不排斥物欲滿足、肉體享受,而只是反對心為物役,從而忽視朗朗的天空和內心的道德律令;只是反對把其視為人生價值的唯一追求和根本目的,從而忽略對人生意義的崇高精神境界的追求與躍升。這種精神自覺,實質上是通過把人的生命存在賦予其本體意義的方式,來高揚人的生命意向、生存價值及其生命關懷的本質意義,如是,身心和諧就成為儒家文化對精神生命進行自我理解的基本向度與理論框架,同時也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
概言之,儒家文化作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其“東方生命哲學”綜合思維方式的根本指向和終極歸宿,是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自身心靈的和諧統一,天人、群己、身心三者關系,始終是貫通儒家文化發展的主線和永恒主題,注重自然生態、社會人文生態和身心生態的三者合一,“天人合一”、“人我合一”、“身心合一”是儒家文化孜孜以求的不懈追求。“我們首先要建立一種生態價值觀,不但要承認人的價值和權利,更要承認生物以及一切自然物的價值和權利,實現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相處”。[11]這不僅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倫理精髓,而且對于引導人們走出現代西方文明困境,調適自然生態、社會人文生態和人的心態失衡,構建和諧社會與和諧世界,仍然具有彌足珍貴的當代思想資源和價值底蘊。
[1]龐樸.人文主義與中國文化[J].文史知識,1987,1.
[2]湯一介.關于儒學復興的思考[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7,(4):29.
[3]季羨林.“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類[J].東方,1993.
[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58.
[5]張舜清.從知天命到制天命——論原始儒家“生”之倫理的實現方式[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5):547-548.
[6]鄭彪.中國軟實力[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52、53.
[7]汪德邁,陳彥譯.新漢文化圈[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161.
[8]江澤民.江澤民在喬治·布什總統圖書館的演講.人民日報,2002,10,25.
[9]楊繼繩.鄧小平時代:中國改革開放二十年紀實下卷[M].
[10]洪梅,李建華.尋“孔顏樂處”的生態價值取向——從周敦頤到程顥、程頤[J].齊魯學刊,2012,(4).
2013-12-09
2013年山東省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課題(SDYC13053)。
山東農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泰安,271018
趙金科(1963- ),男,山東濰坊諸城人,山東農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中西文化比較、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陳慧文(1981- ),女,江蘇鹽城人,山東農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科技哲學、思想政治教育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G05
A
1008-8091(2014)01-0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