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重慶報道
張萬國和“第56號教室”
本刊記者_張藝芳 重慶報道

張萬國:1998年至今擔任西南師大附中語文教師,歷任初中、高中班主任。2011年起擔任西南師大附中“創新班”班主任。
2011年秋季開學,張萬國老師作為班主任的“創新實驗班”在西南大學附屬中學建班。兩個創新班作為一塊“試驗田”,集合了92位綜合能力不錯的學生,他們將在張萬國老師的引導下,開展一系列創新活動。開學典禮上,張萬國老師闡述了自己的辦班理念:“拓展閱讀,開闊眼界;用各種集體的活動來提升班級的凝聚力和學生個體的自信心;通過學生自主管理班級鍛煉他們獨立自主的習慣。”張萬國解釋,這些嘗試,都是為培養出具有現代法律意識、責任意識和服務意識的公民。
創新班的創新活動包括實行學生自治管理、開列閱讀書單、去北京游學、去學校附近的縉云山拉練等。創新班希望通過實踐活動來實現“素質教育”的要求。建班前的“入格教育”中,張老師對學生說,你們將成為一塊試驗田——創新班的部分班級管理方法和實踐活動,在學校里的其他班級進行推廣。
入格教育,即在班主任張萬國的引導下,開展的一系列開學方式體驗。包括對學校軟硬件環境的熟悉、班級人際環境的快速熟悉、建班規劃的講解和審訂、素能特訓、升學禮、建班典禮、學生自己制定班規、高中學業規劃、系列主題講座等。
前后延續了一個月的“入格教育”活動,張萬國把自己的建班設想,詳詳細細地告訴家長。讓家長和學生一起,聽完關于各個職業介紹的講座后,做出對學生未來職業的大致規劃。王旎瑞只是暫定了自己喜歡的領域,她喜歡經濟。
2014年6月9日下午,創新班的畢業典禮。它與三年前的開學典禮形成一個對照。此時,張萬國已經成為嘴里喊的“國哥”“張sir”“斑竹”“萬國”。如今,王旎瑞通過自主招生被清華錄取,即將圓夢。
“國哥”略瘦,戴一副細框眼鏡,雖說已進入不惑之年,心態年輕,做事有股年輕人的果斷。
“國哥”工作的西南大學附屬中學位于嘉陵江畔。1999年后,國內學校進入市場化擴張階段。應試教育成果好的學校,成為家長追捧的對象。就在這樣的浪潮中,附中成為“沒落的貴族”,這是副校長劉其憲的說法。倚靠西南大學的師資和教學資源,2011年起,學校開始了革新之路——“創新實驗班”便是改革的行動之一。
張萬國是一個“撒手放權”的班主任,遵從“民主”的管理方式。他的班里,干部通過“競選”的方式產生,先毛遂自薦,然后學生實名投票,以舉手表決的形式現場點清票數,由此產生每一個職位的干部。對于做得不符合眾議的干部,群眾十人以上聯名,可以向班主任提出“彈劾”建議。班委分為四個級別,六大部門。管團務的團支部、管行政的班委會和管司法的紀律院負責班級的管理。這三個部門的一把手和班主任被同學們戲稱為“高干”。三個部門逐級細分,下面是中層和基層干部,各自管各自的下屬。
創新班學生自己定的班規里有著這樣一條規定:保持教室內整潔,每個人座位周圍的地面不能有垃圾。一天之內,如果第二次發現某同學座位上有垃圾,保潔員就會做記錄,逐級報告上級。張萬國解釋:“恰如,在國家大事發生時,一個國家的總統就會出來道歉,這就是上級對下級負責。”
一天,班主任走進教室。看到某個學生的座位上有團廢紙。他找到班長,并告之某人的地板上有垃圾。班長找到清潔委員,清潔委員又找到保潔員。保潔員也不去撿紙,敲那個同學的桌子,“咚咚咚”。學生抬起頭,“敲那么響,莫非我的地盤上有垃圾?”學生一看,真有,就撿起來。這正是他們每個班委工作的過程。
有老師評創新班的自主管理,認為“你是在培養孩子的官僚意識”。張萬國解釋:每個人都當干部,反而不是干部了。每個領域,都需要有管理能力的人。他認為,每個孩子要有領袖氣質,有全局思考的意識,在團體中能起到引領作用。
張萬國堅持用“班級學生自治”的方法,培養出孩子們的現代公民意識,比如責任意識、團隊合作意識和服務意識。通過一些游戲活動,讓學生從各種活動的體驗中感受到德育。
“入格教育”時,創新班進行了五天的素能培訓。在一次游戲活動中,有些隊長感動得流淚。那是一個分小組的游戲,由每隊的兩個人牽著一個繩圈兒,隊員從繩圈兒中一一通過。隊長制定出好的方法,如果用時最久,隊長將受罰。每一次的挑戰,懲罰加倍,做俯臥撐的數目成倍增加。到了最后,隊長做得很吃力,隊員就跟著一起做,幫隊長減輕懲罰量。隊員如此能體諒隊長,便出現了隊長感動到流淚的場景,成為他們難忘的共同記憶。

素能特訓
2011年11月,由語文老師張萬國、化學老師和美術老師陪同,兩個班的學生一起,組成將近一百人的團隊,去北京進行為期五天的游學。
前兩天,由畢業于附中的學長帶領,他們參觀了北大和清華的校園。校史館、圖書館、實驗室,他們邊走邊跟高校的學生進行交流,了解學校硬件設施的同時,也了解學校的文化氛圍,以及他們所接受的大學教育。每天了解一個學校,在每個學校聽兩場為他們準備的講座——演講者只做20分鐘的報告,剩下40分鐘的時間留給學生自由提問。

創新班參觀清華圖書館

運動會入場式結束后
后兩天,他們一起游覽了故宮、長城、天壇、圓明園、頤和園、恭王府、什剎海胡同、鳥巢等。在來北京之前,張萬國就發揮語文老師的資料源作用,給學生發了一份一百多頁的各個景點資料。走到故宮,導游問是否需要講解,因為提前做了研究,學生對于故宮的了解已經很多,學生回答“不用”。導游不服,高一的孩子稚氣未脫,但勇氣十足,跟導游暢聊歷史,讓導游很佩服。
游玩是帶著自己的課題進行的。學生們分成小組,根據自己的興趣,可分別對北京的皇城文化和商業文化進行考察,而皇城文化又可細分為宮廷建筑文化和民居文化。下午2:00左右到故宮,接著是4個小時的“放羊”,按小組分頭行動,下午6:00集合,無一遲到。
11月的天,北方進入深秋,落葉喬木使秋天的韻味兒更濃。一群穿著灰色呢子外套的孩子,很認真地搜集著置身其中的學長帶來的信息——這個場景像極了電影《風雨哈佛路》的開頭,主人公參觀哈佛校園的樣子。
回憶起那次北京游學,王旎瑞說:“它對我高中的生活有一種引領的作用。學長學姐的講解,老師的講座,有一種浸潤的效果。”
到了北大圖書館,學生才知道什么才是知識的海洋,自己讀過的書只是某一書柜的一角。參觀清華大學校史館,透明的有機玻璃上浮雕以優秀校友的頭像,學生們尖叫著,很多人物都是他們平日在教材里所熟識的。
秋天的未名湖畔,清風徐來,微涼卻不刺骨。
一個學生半開玩笑地說:“張老師,你覺得在這湖畔做什么最有意思呢?”
張老師回答:“到對面太陽能照到的地方去讀讀書唄。”
學生笑說:“到哪兒都看書?你酸不酸?”
張老師反問:“那你覺得做什么到哪兒都行呢?”
學生回答:“談戀愛唄。”
張老師用略帶懷疑的目光看著這個眼前的學生,笑問:“你準備把戀愛放到這兒來談?”
此時,創新班建班兩個多月,學生已經習慣跟老師開玩笑。張萬國時常帶著燦爛的笑容,素日里擅長各種幽默,沒有老師的架子。在北京游學的照片里,他跟著學生一起搞怪,要在照片中仔細辨認,才能看出這是老師。
2014年6月11日下午,高考后的第三天,胡俊男在學校的足球場上跟球友踢球。這幾天,重慶剛好是陰天,偶爾下起的小雨,讓盛夏的氣溫稍降。他是西南大學附中2014屆創新(1)班高中畢業生。高二最忙的時候,他依然參加學校的足球隊的活動,每天下午放學踢一個小時的足球。上完晚自習、完成作業后,他仍要完成一定的化學奧賽學習任務。
誰曾想,他就是當年在未名湖畔,說要在那里談戀愛的孩子。憑借對化學的喜愛,加上在化學奧賽上的每日付出,他已被北大錄取,擁有任選專業的機會。“你半開玩笑時說出的心愿實現了哦?”他靦腆一笑,“我覺得大學的學習生活,跟高三相比或許不會輕松多少,(要不要談戀愛)還要看到時候的時間。大學對于我,又是一個新的起點”。
高考過后,迎來一個不短的暑假。幾天后,他和另外幾個“創新班”的同學將出現在廈門,作為高中畢業后的放松之旅。
創新(1)班班級信條第七條:書籍的力量值得我們無限信仰,寫作的人生值得我們永遠踐行。
建班之始,張萬國用三節課的時間,講他所理解的語文到底要怎樣學,讓學生認識閱讀的重要性。在他看來,這樣疏通之后,學生的主動性會強一些。他認為語文的學習在于閱讀和寫作興趣的培養,以及習慣的養成。閱讀和寫作的過程中,對想象力的開發和觀察力的提升都大有裨益。
高一入學不久,他和創新(2)班的語文老師一起,為學生們開列了一個薦讀書單。書單中,既有我國古代的經史子集選讀本,當代的小說和散文,現代的詩歌、美學、歷史著作,亦有域外的小說、詩集、傳記、音樂、宗教和科學著作,另有40種報紙雜志推薦。
王旎瑞認為,書單是非常有益的,高中是接受知識比較重要的一個階段,語文老師推薦的書,跟當前的現實接軌。通過這些書可以看清現在所處的時代,理科生讀的書更接近事物的本質,她作為一個文科生,通過閱讀社會學、歷史方面的書籍,可以形成對事情的理性認知和對世界架構的認識。
為了督促學生的閱讀,高一時,張萬國便和學生約定:每人每天至少讀10頁書,每周要交一次讀書報告,至少寫200字的讀書筆記。每個月用一節課的時間做讀書會,分享讀書心得。讀書會上,先暢談20分鐘,從中抽取出大家感興趣的主題,剩下的20分鐘圍繞這些主題進行討論。每個月做一次讀書沙龍,選一本大家都要讀的書。高二的時候,便成了兩個月做一次。高三的時候,迫于高考的壓力,沙龍活動就取消了。
“讀書——交流——寫作——讀書”,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過程。學生越寫越多,有時甚至超過1000字。寫作內容方面,他啟發學生記下讀書的感想和日常的思考。
他讓學生做“書賬”,書賬里記錄下所讀的書目信息,包括書名、作者、出版社、內容簡介、讀這本書的起止時間,以及讀這本書的感想。學生翻開自己的書賬,就發現自己的精神成長軌跡。
在他當班主任的三年間,不會對任何一個學生發火。但學生說,你把“下三濫”的做法都用到了。這個說法緣起于他發現一個學生不讀書。
他問學生:“你讀書了嗎?”
學生說:“沒讀。”下午,晚上,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去問那個學生這句話。學生有些不耐煩:“張老師,你不要問了好不好?”
第四天,學生看到他就說:“我讀了。你就不要問了吧,我都養成習慣了。”
他則繼續表面淡定,用一直以來的幽默語調反問:“四天,你能養成習慣?”
張萬國后來回憶,其實我就問了七天,那個學生讀書的習慣就養成了。
大約三周后的一天,他又去問學生:“昨天是否讀書?”
學生一拍腦門:“哎呀,昨天忘了。”
他并不惱怒,笑道:“那我提示的時機正好。”

創新班的北京游學
從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建議》中,張萬國受益很大。他認為:大學的師范課程里,教育學課很多人根本沒聽,那些教育學的公共課還不如改成閱讀教育學的名著。高一下學期,學生把語文閱讀和研究性學習相結合。學生自己選擇一個作家,讀作家的主要作品,還要閱讀該作家的評論性文章或研究專著,之后寫一篇論文。王旎瑞研究的是魯迅,受邀參加了中學語文魯迅研討會。研討會上,她作為唯一受邀的中學生,面對各位研究魯迅的前輩發言。王旎瑞回憶說,我對魯迅的研究不深,我只是以一個高中生的視角,說出自己的理解。
她每天至少讀50頁,是把讀書計劃執行不錯的學生。下了晚自習回去,10點多一點兒,到11點半睡覺前,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可以用來做課外閱讀。她給自己的規定是:作業和文科記憶性的內容必須在學校完成。這正是創新(1)班的班級信條第二條:世界會向有目標的人讓路,成功就是按計劃日事日畢。她認為:不是記憶的時間長記憶的效果就好,要逼一下自己,而給自己一種壓力,那樣學習效率才高。
張萬國評價王旎瑞,閱讀面廣,有人文情懷。當她參加清華自主招生時,其中面試題有“單獨二胎政策你怎么看?儒學在當代的價值你怎么看?”她回答起來,便無難事,學習就是這樣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
甘坦手拿一本《約翰·克里斯朵夫》,這是他從自家的書架上隨手取來的。受父親的影響,他喜歡數學,喜歡讀哲學家的傳記。他認為哲學和數學是相通的。高二時,他看過《全球通史》之后,覺得不錯,便推薦給王旎瑞,王旎瑞從書中受益很大。
他們相互推薦書讀,讀了之后再相互交流,就像王小波所編故事《綠毛的水怪》里的情節,讀的某一本書會勾起一段記憶,當年閱讀的體驗成為一件往事,回憶起時總是充滿奧妙、豐富異常。
胡俊男喜歡英文原著,他讀過英文原著《傲慢與偏見》,至今回味無窮。他喜歡讀周國平的散文和林語堂的作品。
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聊閱讀,就是一個小型的讀書沙龍。三人聊起哲學方面的書。
學校旁邊有一所特殊教育學校,王旎瑞和甘坦自發組織成立了“30分鐘的希望”志愿者委員會。每周抽出半個小時的時間,與患有腦癱的孩子聊天。現在,2011級創新班畢業了,而這個志愿者委員會將保留,也作為創新班的傳統傳遞下去。
根據課改要求,學校在2011年新增了研究性學習的課程。學生可依據自己的興趣上報課題,課題通過后,會被分到不同的實驗室,由西南大學的老師負責指導。王旎瑞的課題是“不同品種蠶絲的力學性能測試”,她在半輔助的狀態下完成實驗,總共要做將近600多個樣本。為了完成課題,她利用課余時間加上暑假的很多個下午,耗時3個月。在實驗室里沒有做完的樣本,她拿回家繼續做,再送到實驗室。實驗室里,老師會告訴她要做什么,或者下一步計劃。實驗室的研究生會給予她儀器使用和具體操作上的幫助。
學校新增的“雛鷹計劃”,略像大學先修課。有電學、人格心理學的課程,也有結合當地特色的研究,比如:將歷史和環境保護結合,進行生物采樣性研究,探究嘉陵江野生動物的狀況等。
回憶起三年的高中生活,他們異口同聲:高一、高二太忙了,活動很多,高三太清閑了,真的是太幸福了。王旎瑞參加了數不清的活動,最多的時候是在學校的繽紛節期間,她同時有六條活動線,每一條線都在同時進行,要不停地操作,都要兼顧。活動多了,互相配合就會一點點產生影響。甘坦記得高一有一段時間,他要進行研究性學習,又要參加辯論賽,要正常上課,又要上奧賽課,整天都風風火火。他們評價在創新班的種種經歷:“創新是一種態度。北京那邊的素質教育發展得更好,我們學校的這些活動,與其他學校相比,很難說出有什么具體的不同之處,走得并不遠。但是,這是一個慢慢積累的過程。”
在各種活動中,學生都能找到展示自己特長的舞臺,一次繽紛節期間,一個男孩兒會開挖掘機。那時校園里正好有幾個建筑工地在施工,就把挖掘機開來,在師生面前表演。
在各色的活動中,師生互相配合,長此以往,班級的整體氛圍就不一樣了。課余時間,會有學生跑上講臺,說“我來講一下我的學習方法”,然后在黑板上講一通。每學期的期中、期末考試結束后,班會上,張萬國讓學生分享好的學習方法,學生則回答:“張老師,我們的學習方法都已經分享過了。”

縉云山拉練
幾年前,張萬國帶的班里,一個調皮的學生伙同十幾個孩子,約了另一伙在校門口打架。幸好在開打前,被看到,報警后,事情就沒有發生。學校打算給這個調皮的孩子以開除處分。張老師不同意這個處罰。他給學校承諾,把孩子留在了自己的班級。他請孩子到辦公室“喝茶”,便有了接下來這一幕。
張老師:“哥們兒,你給我過來。”
孩子過來說:“你為什么要把我留下來?”
張老師:“你能不能說話口氣軟一點兒?”
孩子換了個緩和點兒的口氣,又說了一遍。
張老師回答:“因為我覺得你可以當警察。”
孩子撲哧一聲笑了,問:“為什么?”
張老師:“那你覺得我們班某某(班里性格溫和的另一個孩子)可以當警察嗎?”
調皮孩子又笑了:“我才被警察抓過。你不覺得我是壞人嗎?我跟別人打過架啊。”
張老師:“打架就是壞人嗎?我不覺得。”
此時已是高三,孩子最后努力了一下,考上了瀘州警察學院。在警校的幾年,每個學期寒暑假都回來探望張老師,畢業后留在重慶本地當警察。
每次調皮孩子回來探望張萬國,他就會更堅信,善于發現學生的長處,才能對個體進行適宜的素質教育,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自信,而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的優點,并給他展示的機會。張萬國心里的目標是——班上人人都比較自信。
要通過各種機會,給學生提供表現的平臺。搭建這個平臺,還需要學校內的氛圍改變,學校的領導者們不斷推動。
在推進素質教育的過程中,家長和學生都期待有更多像雷夫一樣在教學中不斷探索的老師——雷夫·艾斯奎斯,1981年畢業于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近30年來一直執教于美國洛杉磯霍伯特叢林小學,堅守在第56號教室。在《第56號教室的奇跡》這本書中,雷夫說的讓人印象最深的句子是:我想我可以做得更好。這絕對是一個讓教育一線的實踐者越來越好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