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_舒紓 攝影_韓超
藍光臨:川劇墨彩70年
整理_舒紓 攝影_韓超

藍光臨,川劇名家。1935年出生于四川廣安縣井溪一個貧民家庭中,1945年夏,考入“三三川劇改進社”工須生。10歲登臺。1953年加入四川省川劇院,1958年改行工習文武小生。成都市川劇院國家一級演員,享受特殊人才津貼藝術(shù)家。
最近一年,又收了兩個徒弟。妻子因此有些許異議,在她看來,我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再適合教學。上一次腦梗塞之后,身體的狀況并不好。但今年有機會,還會上臺一次。現(xiàn)在,只希望有人能將川劇傳承下去。雖然,川劇真正繁榮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
我開始學川劇時,與如今環(huán)境并不相同。當時,戲曲在整個社會很受歡迎。來一個川劇班子,來一個川劇演員,感到非常稀奇。
1945年,剛滿10歲。日本投降之后,我報考了川劇科班。當時,窮孩子才唱戲。自然,我不例外。家鄉(xiāng)四川廣安異常貧困,粥和紅薯是當時的主要食物。
學川劇,分為科班和江湖??瓢囝愃平裉斓膶W校。進科班,必須具備聲、色、藝。聲是聲音,戲曲都需要唱。色是扮相。藝,是表現(xiàn)手段。在報考科班之前,我已經(jīng)自學了一些川劇。因為父親喜歡川劇,從小我就接觸川劇,又從隔房的哥哥那學了三折戲,所以比較容易地考上了當時廣安三三川劇改進社。
改進社和一般的科班不同,專門找了一個軍官管理我們。那個年代,“三”是個吉祥數(shù)字,改進社里,不再稱師傅、徒弟和師兄,而是稱先生、同志??瓢嗟暮⒆託q數(shù)大約都在8-10歲,因為怕學生出事,科班的管理相當嚴格,早上還未睡醒,起床練功。晚到者,教官會用竹片子體罰。被子被疊成12個角,睡覺前,鞋必須放到床邊,便于晚上查夜。這個過程對當時還是孩子的我,非常苦。但每每想著家里的貧困和父親的希望,就只能硬著頭皮學下去。
后來開始學文化、練基本功,這也是科班和江湖最大的不同。不會的詞句,有專門的文化老師講課。在學文化的同時,練基本功?;竟槲宸ǎ菏?、眼、腰,腿、步,也就是五種方法。手,川劇中手拿出來有不同的姿勢。眼,指眼睛的靈活和眼神。腰,坐有一個坐式——川劇要求演員,站有站式,坐有坐式。所謂的式,要有藝術(shù)的形象。腿與步是踢腿和走路的姿勢。
在三三改進社,早晨集合后,一位專門教基本功的老師帶我們練習。站隊報數(shù),然后慢步、快步、跨腿步,走偏門等動作一一練習。川劇有很多內(nèi)樣,晨練需要一樣樣走。開始走快步,之后是慢步。慢步走了走踢腿。這五法需要每天練。
進入科班不久,開始學第一出戲《長生殿》。在科班,孩子年齡小,并不識字。專門有個老師教劇本、學唱腔、學身段。“秋光燦燦,碧沉沉,萬籟生靜?!崩蠋熤v解道:“秋光燦燦,秋天的光會是燦爛的。碧沉沉,你看秋天的綠顏色,就是碧沉沉。萬籟生靜,都沒有生氣?!敝螅矣瓉砹巳松牡谝怀鰬颉堕L生殿》,演唐明皇,須生。之后在科班的七年時間,一直演須生。


川劇難的地方太多,一如聲腔。川劇聲腔分五種,昆、高、胡、彈、燈。胡是胡琴。胡琴很多戲是專腔。比如說《古城會》,講關(guān)羽與張飛的會合,我演關(guān)公。關(guān)公唱的板眼腔調(diào)都屬于專腔。如果不懂專腔,就不能唱這個戲。高腔也有專腔。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簡譜,按照工尺譜來學,完全是口傳心述,耳錄。工尺譜沒有后來的簡譜的高低,只能死記,有時候出現(xiàn)半音,更不好學。
在三三改進社的過程中,學了很多戲。有個戲叫《太白醉寫》,“二言三拍”里面的故事。講渤海國,也就是現(xiàn)在的朝鮮。其中的詞大多認識,但背后的意思并不懂。只能依靠老師講解其中的涵義,但更多的學習是自己。在科班,我漸漸養(yǎng)成看報的習慣。在學校,有報章雜志。而且,我喜歡看街上的招牌,某個招牌不認識的字,會暗自記住,或者問老師。漸漸地詞匯量就上去了。
按照當時的行規(guī),在科班叫“學三年,幫三年,自由來去再一年”,即七年制?!皩W三年”,進入科班的時候,從對川劇一無所知到可以上臺唱戲,前三年時間是學習的時間。三年之后,開始可以獨當一面時,唱很多戲,屬于“幫三年”的階段。比如一個月掙100元,自己50元,老板收50元。到第七年,“自由來去”。如果想繼續(xù)在科班里面唱戲,可以再處一年。如果想出去到另外的劇團搭班子,也是可以的。七年中,科班很多規(guī)矩要遵守,不能喝酒,不能抽煙。不吃辣椒,也不準談戀愛,是比較嚴苛的過程。

到1953年,我七年科班生涯結(jié)束。那時還未滿17歲,到了成都,進入川劇院,仍演須生。到1956年,以趙樹理為首的組長,帶領(lǐng)一批專家到四川進行鑒定劇目。所謂的鑒定,“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很多這方面的專家老師建議我改演小生,也就是現(xiàn)在的男主角。
當時的鑒定劇目中,小生的戲最多。“唐三千,宋八百,數(shù)不清的三列國?!碧瞥瘧蚓陀腥В纬瘧蚓陀邪税佟?shù)不清楚有多少的列國和三國戲??紤]了大約三個月,決定改演小生。
從須生到小生,有句話叫“隔行如隔山”。從形體動作,身段唱腔,表演藝術(shù)都需改變。但當時非常虛心,看到好的老師就學,看到喜歡的戲就唱。后來,有機緣先后拜彭海清、曾榮華為師,學習他們的代表性劇目。當時,學一則戲,幾乎天天練習。學習《肖方殺船》,大約三四十天里,有的戲更長。
學習中,自然就有了創(chuàng)新?!稇延耋@夢》本是老師的拿手戲,老師的唱法屬于傳統(tǒng)。上句六字,下句六字,三三四的節(jié)奏。我卻覺得這樣的腔調(diào)單調(diào)呆板,不能展現(xiàn)故事的曲折,不能表達石懷玉的各種思想情緒,于是想有所改變。后來,不分什么上句六個字,下句六個字。改成“想當初,在原籍。祖宗留下好家業(yè),雙親死,把命絕?!比齻€字就破了原有節(jié)奏,突出了腔調(diào)和感情。竟意想不到發(fā)展成藍式唱腔。
1959年到文化大革命之間,算是川劇最為繁盛的時期。因為改了小生,劇目眾多,北京、上海、西安、天津、河南等全國各地演出。當時川劇在全國劇種中算是最榮耀的,幾乎每隔半年,我們要前往北京一次,專門給中央首長們演戲。陳毅、賀龍、朱德、羅瑞卿等等都是川劇迷。
而在民間,川劇也受歡迎。許多川劇愛好者甚至從遠處趕路前往看戲。戲院外,時常有通宵在外守候的人,等著一早開門買票??磻虻娜?,也是滿堂,加場亦是常事。
那個時候,我一心只在川劇上。每天排戲、演戲。時常一出戲還在上映,下一部戲就開始排練,繁忙的程度,有時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甚至連小女兒出生時,我都無法去醫(yī)院守著。但全國各地的演出、交流,我的眼界也逐漸打開。
在成都,天天有政治學習,每周六有生活會,拿著《人民日報》的社論發(fā)表各自的意見,文化上有所提高。之后,我報名參加了歷史訓練班和音樂速成班。歷史訓練班學歷史,三個月的時間中,內(nèi)容主要是三皇五帝,夏商周,中國的歷史,也屬于一個增加文化知識的課程,認識5000-7000字。另外的音樂速成班,也就是學習簡譜。一邊是全國游歷,一邊是自我的學習,我在川劇上進步飛速。
但到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因為政治原因中止。以帝王將相的傳統(tǒng)劇全面叫停。開始轉(zhuǎn)向樣板戲。但自己對川劇的種種仍是難以割舍。獨處時,仍不忘哼上幾句。后來老伴說,甚至在做夢的時候,夢話的內(nèi)容時常是一些臺詞唱腔。盡管時間漫長,但那十年中,我在內(nèi)心中始終認為,傳統(tǒng)劇是很好的東西,不會就這樣停止和消亡。
1978年2月,一次轉(zhuǎn)機證明了我的堅持。有消息傳來,鄧小平點了我們的戲《李甲貴胄》,我演杜十娘的丈夫。從那個時候開始,傳統(tǒng)劇開始慢慢回到舞臺上。但繁榮程度已不可與之前同日而語。
1990年,受法國傳統(tǒng)演員聯(lián)盟邀請,去法國講學。法國傳統(tǒng)演員聯(lián)盟主要演傳統(tǒng)戲、古典戲。彼時,因為川劇有很多專業(yè)術(shù)語,并不適合翻譯。我自創(chuàng)了一套立體講學法。我一邊講,一邊做動作,學員們都能聽懂。
講到備馬的片段。我喊備馬,馬童答一聲后,把馬牽出來,然后刮馬毛,之后潑水,將馬尾的鬃毛洗了,搭上鞍子、掛臺、掛鈴鐺、掛龍頭,一一做來。我一邊講,一邊做。下面的學生舉手說:“教授你不要講解,我們都能看懂。”
這種立體講學讓當時的講學順利完成。甚至之后有人說,川劇藝術(shù)博大精深,如果法國將來出了一個大藝術(shù)家,川劇藝術(shù)的宗旨和因素都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前后,我跟著省劇團到莫斯科、波蘭、捷克、匈牙利。
在國內(nèi),收徒弟則講究有教有類。在收徒弟之前,會有個整體素質(zhì)的判斷。孔夫子叫有教無類,我不。要適合唱戲,才會商量,什么條件做什么工作,表演應該具備一定的條件,有教有類。如果沒有那個條件,教還是學不出來,就白費精力。前前后后,收了28位徒弟,已經(jīng)各自在自己的劇團獨當一面,許多在全國甚至世界都有名氣。
退休之后,我開始寫劇本?!独畎讐簟贰ⅰ堆郎I》等幾本劇本已經(jīng)在最后修改階段。我從少年時期就開始演李白,熟知李白的歷史,《李白夢》寫李白死后,撈月亮,變成神仙,也就是傳說。其實他的一生就是一場政治夢?!堆郎I》主人公是望江亭的那個薛濤。內(nèi)容當然有改寫,幾位朋友看了都認為是我自己命運的影射。
實際上,現(xiàn)在,川劇在國內(nèi)的受歡迎程度已經(jīng)銳減,很少會有年輕人在聽川劇。但我一輩子都喜歡川戲,終身無悔。唱了一百多出川戲,一直喜歡《越王國》??偢杏X一個人,不是平平安安過一生,反而是跌跌撞撞,需要一種堅定的信念。很多人有很多坎坷,后來總是成功。
最近幾年,我又收了兩個學生。他們愿意學,我自然愿意傳。盡管家里人都反對,教戲會費神。但今年我80歲,還能活幾年,在戲不景氣的情況下,希望能有人守著這個事業(yè),有人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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