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時用
(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廣州 510300)
彭大翼(1552—1643),字云舉、一鶴,呂四(現江蘇省啟東市呂四港鎮)人。嘉靖年間任廣西梧州通判,后任云南沾益州知州。晚年辭歸,閉門著述。焦竑稱其“一鶴彭先生,瑯琊之魁,壘標淮海之箐英。學富青箱,名高珠斗。”[1]他的代表作《山堂肆考》以其洋洋260余萬字的鴻篇巨制,在我國古代私家撰述的眾多類書中出類拔萃,“一時博物君子,爭相傳覽焉,亦是書中興會也”[1],深受歡迎。
《顏氏家訓》是南北朝顏之推的傳世代表作,是我國第一部內容豐富、體系宏大的家訓之作。此書問世后,反復刊刻,廣為征引,雖歷經千余年而不佚。作為一名飽讀經書的儒家學者,彭大翼非常推崇《顏氏家訓》,在《山堂肆考》中直接引用《顏氏家訓》原文多達22處,成了元明時期接受此作的典型代表。
元明時期,各種不同派別的教育思想形成了自己的體系,教育表現出普及化和民間化的顯著特征。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信條引導下,彭大翼自然會談及到家庭教育,而作為“古今家訓,以此為祖”的《顏氏家訓》必然是他學習參考的著作之一。
百善孝為先,孝是人立身之本、家庭和睦之本、國家安康之本,同時也是人類延續之本。元明清時期“移孝于忠”,孝文化走向極致。彭大翼在解釋“傷父被刑”時,直接引用《顏氏家訓·風操》:“吳郡陸襄,父閑被刑,襄終身布蔬飯,雖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為奴所殺,終身不復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絕食也。”(卷九十七)。在“無異男女”條中,他也引用顏氏原文:“古者,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卷九十三)這些孝行榜樣的重新提倡,有力地推動著中國孝行文化的發展,對維護國家、社會的和諧穩定發揮了重要的功用。
南北朝時期,顏之推目睹士族在生活腐化中走向衰落,他在家訓中多次敘述因生活腐化而滅亡的事例,再三告誡子孫養成勤儉自立的生活作風。嘉靖年間,社會風氣腐敗。彭大翼“食以為飴,怠以為枕,未嘗一日廢卷”[1],以勤儉節約的生活讀書、創作,學有所成、德高望重,被譽為“通邑六先生”之一。在輯錄“籍領軍鞋”時,以樸素簡潔的行為風格,他改造引用了《顏氏家訓·風操》中的故事:“鄴下一領軍,貪甚,家僮八百。后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其余財寶,不可勝言”(卷一百九十)。雖然彭大翼未作任何評價,但言簡意賅,催人反省,以自己實際的行動為世人提供了光輝的榜樣。
顏之推將國家人才分為六類,非常重視人才的培養,特別尊重人才、敬仰人才。彭大翼“對賓杖仆”中直援顏氏之語:“昔者周公一沐三握髪,一飯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見者七十余人。晉文公以沐辭豎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也。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為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為士大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與主無別也。”[2](卷一百三十二)彭大翼自幼勤奮苦讀,不到20歲便成為秀才,“冠軍諸生二十有余年,竟不得一登賢書。”[1]盡管由于科場黑暗,他屢試不中,無法施展才華,但他非常愛惜人才、尊重人才,體現出一位儒家學者的胸懷與氣度。
在我國古代,讀書是修身養性的首要環節,也是走向仕途的重要途徑。千百年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古今學者都非常重視讀書。明朝科舉制促進了教育事業的發展,士人用功讀書的風氣盛行。彭大翼“幼負穎質,博覽自喜,上窺結繩,下窮掌故”[1]。他極力推崇讀書,勤于著述,以學識淵博、操行高潔著聞。在“訓子讀書”條中直引顏氏之語:“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若能保數百卷書,終不為小人也。諺曰:積財千萬,無過讀書。外史鄭奕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之《孝經》、《論語》,免學沈、謝,嘲風詠月,汚人行止’。”[2](卷九十一)
在《顏氏家訓》中,顏之推面對不學無術、理論脫離實際、毫無自身修養、敗壞世風的社會現象,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彭大翼雖然未直接作評價,但從他大量筆墨描述“問何如”、“筆才記姓名”、“誤解蹲鴟”三條,而且直引顏氏原文,可以看出,他對明代才學膚淺士人也是極其批判的。
(1)問何如:梁朝貴游子弟,多無學術,諺云:上車不落即著作起。(卷一百七)
(2)筆才記姓名:士大夫恥涉農商,羞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馀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兇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云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卷一百七)
(3)誤解蹲鴟:《蜀都賦》注解:“蹲?,芋也”。江南有一權貴誤讀本草,乃以為羊字。人有饋羊肉者,答曰:“饋蹲鴟”。《唐新語》:“開元中,馮先進入院校《文選》,兼注釋,解蹲鴟云:“今之芋中,即是著毛蘿卜也”院中學士向外說,蕭嵩聞之拊掌大笑。(卷一百二十五)
對于讀書教育的方法,彭大翼也推行嚴格的方法,在“成子勛名”中,他引用顏氏書中故事,激勵讀書人:“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勛業。”[2](卷九十二)
至于家境貧寒之士,彭大翼也極為鼓勵,在“燃荻讀書”中引用顏氏書中發奮攻讀的感人故事:“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常無燈折荻尺寸,燃之讀書。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家貧無資,累日不爨,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大儒(學士)。”[2](卷一百二十四)
社會風俗體現著社會文化心理和社會的價值觀念,深刻地反應了古代封建社會的禮教文化和等級觀念。明代中期以后,社會生活的反禮法趨勢與日俱增,不但皇室貴戚、封疆大吏、富戶豪民、庶人百姓越禮逾制,就連歷來身份低賤的優伶奴仆,也敢藐視禮法。彭大翼選擇《顏氏家訓》列舉的多個避諱故事。如:
(1)呼練為絹:梁武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為絹;乃謂銷鏈物為銷絹物。(卷一百三十九)
(2)呼銅為鐡:人有諱銅者,呼銅為鐡,乃謂梧桐為白鐡樹。(卷一百三十九)
(3)稱嚴必泣:臧逢世,嚴之子也,孝元時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競修箋書,有稱“嚴寒”者,嚴對之必流涕。(卷一百三十九)
(4)蔡朗避名:有蔡朗者,父諱純,遂呼莼菜為露葵。面墻之徒,遞相仿效。有士人聘齊,主客郎李恕問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菜,水鄉所出,今所食者緑葵耳。”(卷一百九十六)
(5)慕相如改名: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為人,故改名相如。東漢有朱張字孫卿,許暹字顏回,梁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名為名字,亦鄙才也。[2](卷一百四十一)
在《顏氏家訓》中,顏之推對于避諱過度的現象字里行間給于批判,而彭大翼在引用過程中,一概隱去評論語句。可見,他在有意發掘倫理內蘊和教化功能,這也是元明時期文人士大夫對小說、戲劇等文學的接受主要特色。
明代中后期,由于教育的民間化與普泛化,文學接受成為全社會的一種自覺的文化需求,文人學士對文學作品的接受與平民百姓對文學作品的接受,在接受對象的選擇、接受內容的認識與接受目的的確定三方面,呈現出一種相通相融的特性,文學更趨向平民化、世俗化。彭大翼順應文學發展潮流,在解釋“三易”時,直接引用顏氏原文:“沈約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也。”[2](卷一百二十六)
關于文學的功能,彭大翼對“當面”解釋:“蔡邕曰:‘相見無期,唯是書疏可以當面’。《顏氏家訓》:‘尺牘書疏,千里面目’”。[2](卷一百三十二)這是對文學社會功能的認識。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彭大翼對顏之推的認識呈現出以下特征:(1)接受內容上,彭大翼圍繞著功用與價值而展開。在引用顏氏的內容中,都是與當時社會緊密相關,對世人有啟示或指導作用。這突出了文學接受的基本功能。(2)接受方式上,元明時期,面對強大的文學傳統和令人眩目的文學成就,學者們加強了借鑒意識,力圖從傳統的文學成就中獲取能量,構建心目中的典范,人們各取所需,采取的學習途經也各異。彭大翼基本上采用“述而不作”的原則,它把接受和應用提高到與創作同等重要的地位,傳承著既崇尚經典而又自由運用的文學接受傳統,是創造型的接受方式。他在《顏氏家訓》中積極尋找思想的源泉,而不是消極地轉述、因襲,寓創造于繼承,在整理古籍中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
遺憾的是,由于《山堂肆考》體例的影響,彭大翼常常對一個問題只是簡單涉及,或羅列前人成果,或不斷其是非,或沒有重新舉證,又由于資料的稀缺,彭大翼對顏之推的接受還不能深入細致考證。盡管如此,在《顏氏家訓》接受史上,彭大翼仍然是元明時期的杰出代表,并且通過《山堂肆考》輯錄內容的進一步傳播,使得《顏氏家訓》的傳播更廣播,影響更深遠。
[1][明]彭大翼.山堂肆考[O].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M].上海:中華書局,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