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海
1978年恢復高考后,我給學生講授《現代文選》課。教材中選了一篇魯迅先生的文章《憶劉半農君》。不想,講課中碰到了一個典故,使我頗費躊躇。之后,為了尋繹它的出處,竟然花去了我近三十年的時光。直到最近才算有了眉目。
魯迅先生在《憶劉半農君》中說:“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
其中,“紅袖添香夜讀書”一句,意思倒也明白,因為下面緊接著說的就是“艷福”二字,那是最好的注腳。但是,學生偏偏提出了問題:這是哪個詩人的名句?出自什么篇章?見于哪一本詩集?本來,在備課的時候,我也曾查過《魯迅全集》,那時還是使用1958年版,卻不曾為這句詩作注。試想,集中了全國專家編的書,作的注,都不曾找到它的出處,我哪里會知道!但是,韓愈在《師說》中說過:“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學生有惑而不能解,師之恥也。當時只好答應學生說:“回去查一查。”不想,這一查,竟然用去了三十年的時光。
一 查
為了弄清楚這句詩的來源或出處,當時能做到的是,先把它分解成三段:紅袖、添香、夜讀書。不想,查過了各種工具書之后,竟然合不上了。因為,古時候夜讀書的并非才子,而是苦讀苦挨的書呆子。講的是十年寒窗,忙得是青燈黃卷,用的是懸梁刺股,哪里還敢望艷福!哪里還敢讓紅袖在旁、側立添香!稍微讓我開了一點竅的是,梁啟超給了我一點啟示。《清議報》上就有他的《紀事詩》二十四首,有一首說:“卿尚粗解中行頡,我慚不識左行佉。奇情艷福天難妒,紅袖添香對譯書。”
當時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因為七個字當中,五個字有了著落,總算有了一半的答案。可能是,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時,讀過《清議報》,熟悉梁任公這句詩,稍稍改動了兩個字,便成了“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字樣。
1988年,也就是十年之后,為了研究南社,也為了編集《高旭集》,我翻閱了《南社叢刻》和《南社叢選》。在錄過了高旭的詩之后,又隨便翻翻姚石子的詩。這一翻,使我大喜過望的是,竟然翻出來使我久久懸望而始終未獲解決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出處。姚石子《本事詩》的第二首云:“徙倚閑窗月上初,仙霞翩翩托明珠。銀屏華亭人如玉,紅袖添香夜讀書。”
查《南社叢刻》第八集收入了此詩,出版時間是1914年3月。須知,姚石子此詩所詠的本事,是指和他夫人王粲君新婚之后的蜜月生活。新婚燕爾,免不了耳鬢廝磨,卿卿我我,耽于溫柔之鄉,享盡家庭之樂。而此時的劉半農,卻是孤身一人,在上海拼命的打工賣文,掙錢養家。那么,就是他讀了姚石子的詩,受了其中“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思想的影響,所產生的傾倒和羨慕了。據知,姚石子是南社中人,而劉半農在上海時,正是南社活動最活躍的時期,可是劉半農卻并無和南社人士來往的記錄。難道一首詩,不,一句詩,就可以使得他如許傾心、如許艷羨,竟至于牢牢記在心中,久久不能忘卻,甚至帶到北京來,因而受到了魯迅的批評。須知,從1915年姚石子詩的發表,到1916年劉半農的北上,只不過過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一首詩或一句詩竟然改變了一個人的一個時期的思想,未免有些太突然或太輕易了罷?再說,姚石子的詩會不會也有個來源呢?
二 查
大約又過了十年,就是1998年前后,為了研究近代文學,研究清末四大譴責小說,我首先查閱了四大小說期刊:《新小說》、《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當翻到《月月小說》第十四號(1908年2月出版)的時候,我的眼前又是一亮,一首詩的題目跳進了我的眼簾:《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作者署名孫次青,急忙讀下去,詩如下:
一雙人影玉纖纖,不住名香手自添。心似爐鴨憐妾熱,光分螢火嘆郎嚴。
早知今日姻緣假,深悔當初膠漆難。讀千卷書何所用,清才濃福兩難兼。
凄凄一片畫圖秋,紅是相思綠是愁。早識司馬難做尉,也該投筆去封侯。
心恨芭蕉葉長卷,血染棠花淚不休。夢斷蘅蕪清夜冷,月光猶照讀書樓。
再往下翻去,《月月小說》第二十四號(1909年1月出版)上也有一篇同一題目的詩,作者署名冷泉亭長,詩如下:
隱約紅樓認夢中,欲圓明月忽朦朧。靈犀一點通心曲,秘草分仇爐化工。
女子大都薄命鳥,男兒生是可憐蟲。幾回怕剔秋燈穗,香散曇花色界中。
刻苦相思只自悲,新鐫小印篆蘭癡。詎知同氣猶難合,乃信姻緣亦數奇。
未憐博山心字火,斷連鮫織淚珠詞。海棠紅褪芭蕉綠,伴讀何堪憶舊詞。
過了不久,又在1913年第一期的《游戲雜志》上發現了同一題目的作品,不過,這回卻是一首詞,《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調寄〈洞仙歌〉》,錄如下:
風燈羊角,照青藜夜讀。信說書中有金屋。借寶釵撥火,翠珥挑香,享盡了,才子佳人雙福。紅顏嗟命薄,愿共心違,錯種藍田一雙玉。檢點舊縹緗,不是丹鉛,是點點淚痕斑駁。試畫幅生綃,證相思、這夢斷如煙,哪還能續!
《游戲雜志》1913年第1期
有了詩,不夠;有了詞,還不夠;有人又寫了散曲,題為《題胡半癡哀倚蘭女士之亡,作〈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爰用〈桃花扇 訪翠〉譜,為制斯曲》,作者是紅樹,錄如下:
【正宮引子】【緱山月】庭院乍昏黃,花影上紅墻。正碧天如水月如霜。見鸚哥倦了,貍奴睡也,膽怯空房。
【正宮過曲】【錦纏道】步回廊,伴伊家攻書那廂。風透綠蕉窗。玉蔥長,試他睡鴨溫涼。拔釵尖,爐煙篆飏。卷衣梢,釧臂金鏘。艷福不尋常,艷福不尋常。侭消受,眉青唇絳。救飛蛾,剔銀釭;口兒里,聲瑯瑯,卻眼波偷擲,覷紅妝。
【朱奴剔銀燈】胡猜做琴挑鳳凰,生擱著學繡鴛鴦。聽讀到毛詩第一章,捻羅裙,低鬟半晌;推祥翚,嬌羞滿龐。為甚的恁般孟浪。
【雁過聲】堪傷,塵生繡幌。扶不起還魂麗姬,迷離影事追想。藕絲囊,荔枝香,到而今一例拋,何當金屋藏。書中自有女非謊,怎喚煞芳名無影響。endprint
【小桃紅】春風雨,空惆悵。夜月魂,還凝望。準備著香花供養。心坎兒丹青,縱有新圖樣,笑顰難畫嬌嬌模樣。展生綃,淚滴雙雙。
詩也說不盡,詞也說不盡,曲還說不盡,那么,再來一篇洋洋灑灑千余字的散文,古代叫駢文。果真查到了這樣一篇文章,題目是:《紅袖添香夜讀書圖駢序》,作者署名荔泉。文章太長,前后略作刪節,錄如下:
……一輪高掛,人游不夜城中;萬籟全消,地近迷香洞里。則有瓊樓仙吏,玉案嬌娥。青衫搖曳,紅袖飄揚。一則證道前身,擁五車而忘返;一則抒來皓腕,焚百合以含情。愛晶球之朗照,期鐵硯之同磨。縱未畫眉,也喜春山吐秀;似曾濯骨,定凝秋水橫空。有碧玉綠珠之體格,助青燈黃卷之精神。校勘初閑,殷勤問字。披吟偶倦,輾轉拂箋。看窗前數尺墻陰,靈思共剝;羨檻外一枝嬌艷,醉態同酣。蠧簡流芬,合清薔薇盥手;鴨爐撥火,宛如荳蔻薰身。有時戲置囊螢,想前度輕羅扇撲;倘使摩挲鴛枕,卜他年翠被春融。既兩美之相逢,豈百年之易盡。是宜帶結同心,花開并蒂。金狻暖透,含芳吟靜好之詩;玉兔輝揚,按譜奏長圓之曲……
《自由雜志》1913年第1期
原來,“紅袖添香夜讀書”這一名句流傳甚久,不但和詩詞曲等有關,而且還和一幅畫有關,紅袖和才子,添香和讀書,以致從民國前寫到民國后。科舉已停辦,中舉已無望,為滿足無奈的心理,填補空虛的靈魂,只得從艷福上求得滿足。于是此風沿沿襲襲,竟自彌漫在才子們的腦海里有十多年之久。而在民國之后的幾年之內,正是劉半農在上海活動的時期,也許就是受到了此風的影響,才流露出那種時髦的情調。
不過,詩詞也好,曲賦也好,里面都有一種感傷的氣息,那是因為其中涉及一位已亡的女性,幽魂縷縷,無限凄清。讀起來,未免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感覺。那時的才子,喜歡的多半是紅袖,是添香,夜讀起來才有意境。有誰還愿意去接觸那亡魂呢!所以,這句詩的傳播,也可能是有限的。
1998年,這時候流行的是《魯迅全集》的第二版,“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后面還是空白。
三 查
大約又過了十年,就是2008年了。這回是復查近代文學史料,閑時翻閱《申報》。在讀了第一冊到第十冊時,就又有了新的發現。原來以為,許多人為胡蘭癡寫的那么多詩詞曲賦,已經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盡頭了。不想,又出現了柳暗花明的新地界。
著名文人管斯駿有一首詩,名《題查履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錄如下:
畢竟咿唔意味長,侍兒靈慧解添香。詩書有福方能讀,名利見心不礙狂。憐我青燈常寂寞,泥他紅袖細商量。此生安樂同儔羨,敢讓清才細商量。
《申報》1882年7月13日
作者管斯駿字秋初,號藜床舊主,又號藜床臥讀生。他的出名,是因為中法戰爭時,他曾經寫過一本《劉大將軍百戰百勝圖說》的書,后來又曾復譯過近代第一本英譯小說《昕夕閑談》。
說起來,道、咸間的江南名士郭頻伽的一首詞最為瀟灑:
清平樂 題《紅袖添香夜讀書圖》
丁丁蓮漏,篆縷銷香獸。心字漸微長燭瘦,催得冬郎詩就。人間良宵迢迢,勸君書卷須拋。只有一支紅燭,休教負了春宵!
選擇這樣一個題材的,還有一些詩,例如:“紅袖添香休鄙薄,妝樓伴讀也風流”(鄒弢《題瀟湘侍蘭圖》)、“萬卷驅貧,盡讀君能否?更紅袖添香銷永晝。”(趙懷玉:《題雙鬟伴讀圖》)等,可見當年的一時風氣。
上面這些詩或詞的寫作年代要早一些,但是按時間段來說,已經是近代,是在鴉片戰爭之后。自五口通商以來,首當其沖的是上海,最早接觸到西方文化,出現了十里洋場。除了追逐發財的投機商,也不乏到處鉆營的掮客。還有的,是科舉落第的舉子,官場失意的廢吏。向上爬的,爬不上去了;向下退的,要找一個盡頭。已經失去的是權力、地位,得不到的是金錢、名譽,便一起都來到上海,尋找一個棲身之處。真不真、假不假、時不時的捧著黃卷,對著青燈,可是心兒早已不在書里。縹緲的黃金屋已經不存在了,虛幻的顏如玉也不能再現了。于是,全部的感情和寄托,情趣和理想,歡樂和未來,就都變成了一幅畫。然后傳來傳去,你題詩,他填詞。也許還有一些自命風雅的清客,胡亂謅詩的斗方名士,跟著瞎起哄和亂湊趣。于是,欣欣然、悠悠然的自我陶醉一番。現實當中所沒有的,這里邊都有了。一幅畫,一句詩,映襯出了他們的全部的內心世界。艷遇者有之,艷稱者有之,艷羨者更有之。飽了口福,飽了眼福,也飽了心福。魯迅先生用了“艷福”二字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近代上海灘上的一些文人的某種心里路程,經過了三十多年的變化,大約就是這個樣子。
魯迅說劉半農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真是搔到了癢處。魯迅當時評介劉半農是“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須知,跳出了鴛蝴派,未必就會立刻成為戰士。身不在,形還在;人不在,思想還在,那當然是不行的。可欣慰的是,劉半農經過不斷的蛻皮,乃至脫胎換骨,終至躋身新文化作家之列,成了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名戰士。從主觀上說,他是離開了鴛蝴派的中心上海,來到了新文化運動的發源地北京,耳濡目染,心神俱化。從客觀上說,朋友的督促、鼓勵乃至勸告、幫助,與有力焉。魯迅先生用了一個“罵”字,真是痛快極了,罵中有恨,罵中也有愛;罵中有勸,罵中也有幫。個中之難,魯迅先生用了一個“好容易”,來作形容,那是再恰當不過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