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萍莉 張 翔
清乾嘉時期“揚州二馬”及其刻書
吳萍莉 張 翔
明代中葉以后,隨著徽商在全國的興盛,寓居揚州的徽州商人日益增多,特別是到了清乾嘉時期,揚州更成為徽商的主要寓居地。這些在揚徽商不僅推動了揚州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極大地繁榮了揚州的地方文化。“揚州二馬”是清乾嘉時期寓居揚州的徽州鹽商,他們不僅是著名的藏書家,同時也是卓有成就的刻書家。本文依據史料闡述了他們的藏書事跡和刻書成就。
徽州文化 古代刻書 揚州二馬
明清之際,揚州隨著鹽業的興盛而繁榮,特別是到了清乾嘉時期,揚州更隨著經濟的發展而成為江南地區重要的經濟文化中心,揚州的雕版印刷業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空前發展。在中國傳統刻書出版中,主要以官刻、坊刻和私刻為主。在清乾嘉時期揚州的刻書中,以徽商所刻的私刻本占大多數,這其中又以“揚州二馬”為代表人物。
一
就揚州官刻而言,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曾命時任江寧織造兼兩淮鹽運使的曹寅在揚州天寧寺創辦以編??糖逋雀畷疄橹鞯某霭鏅C構,該機構起初是專為刻印“欽定”《全唐詩》而設,故稱“揚州詩局”。其刊刻的第一部書正是“欽定”《全唐詩》,前后用時近兩年。在以后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揚州詩局”還陸續刻印了約三千卷內府書籍,所用資費多由在揚徽商所出。后來清嘉慶帝也沿用其曾祖父的辦法,命兩淮巡鹽御史阿史當阿、兩淮鹽運使曾燠在揚州設立出版機構,借助鹽商資本編??獭度莆摹返葍雀畷?。
與此同時,清乾嘉時期揚州的坊刻書業也極為發達。這一時期隨著經濟的發展,揚州的市民文化空前興盛,人們對各種出版物的需求也日益增大,專門迎合市民文化需求的商業性刻(?。灰泊罅砍霈F,它們多數是集印刷和銷售為一體,采取前店后廠的經營模式,所刻印書籍種類也十分繁多,其中包括各種幼學啟蒙讀物,如:《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和《增廣賢文》等;文學作品方面則包括各類通俗小說、唱本和劇本等。清人李斗在《揚州畫舫錄》(卷十一)中記述清乾嘉年間揚州玉版橋一乞兒所唱《小郎兒曲》被大量刻印出售時寫道:“郡中剞劂匠多刻詩詞戲曲為利。近日是曲(指《小郎兒曲》)翻板數十家,遠及荒村僻巷之星貨鋪,所在皆有?!庇纱孙@示出這一時期揚州的坊刻書鋪影響大、范圍也廣。
盡管坊刻書發行量大,影響也廣,但由于書坊刻印書多為牟利,對書籍刻印質量要求并不高,許多書無論是寫、校,還是刻、印,均比較粗糙,訛誤也多。因此坊刻本歷來不為人們所重,流傳下來的著錄十分有限。揚州乾嘉時期的坊刻本留存下來的較為重要的有文盛堂刻印的《全像東西漢演義》(十八卷)、《通俗演義東西兩晉志傳》(十二卷)和《今古奇聞》(二十二卷)等,以及藝古堂刻印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八卷)、《儒林外史》(五十卷)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乾嘉時期揚州刻書中,最具代表的是私人刻書,許多令人稱道的刻書精品多出自私刻本,在這方面,客居揚州的徽州鹽商功不可沒。自明代中葉以后,隨著徽商在全國的興盛,寓居揚州的徽州商人數量也日益增多,特別是到了清乾嘉時期,徽州六郡幾乎所有的著族大姓在揚州都留有蹤跡。這些“賈而好儒”的徽州商人絡繹而來,不僅有力地推動了揚州地方經濟的發展,而且還極大地促進了揚州地方文化的繁榮。近人陳去病說:“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故徽郡大姓,如汪、程、江、洪、潘、鄭、黃、許諸氏,揚州莫不有之,大略皆因流寓而著籍者也?!盵1]與中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其他地緣性商賈群體有所不同的是,徽州六郡自魏晉以來就是一個文風極盛的地區,所謂“新安為朱子闕里,而儒風獨茂”[2],加之“徽之業鹽者,多閥閱之后,門弟清華,庭幃禮讓,熟習古圣遺書,居仁由義,沐浴于文公文教澤者非一日矣”[3]?;罩萆倘艘虼硕哂小百Z而好儒”的文化傳統。所以,囊豐篋盈的徽州商人極樂意將資財與文化聯系起來,他們把大量的精力和財力用在招徠天下學者文士收集典籍、組織校勘、精心刻印,成為當時揚州私人刻書中的奇葩。在汪澄《揚州刻書考》中著錄的清乾嘉時期的揚州200余家私刻本中,多數都是具有徽州鹽商背景的家刻本。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馬曰琯、馬曰璐兄弟,時稱“揚州二馬”。
二
“揚州二馬”指馬曰琯、馬曰璐兄弟。
馬曰琯(1688—1755),字秋玉,號嶰谷,自號沙河逸老,有行庵、梅竂、石屋、南齋、看山樓、叢書樓等室名堂號,人稱馬主政。馬曰琯無子,以弟長子振伯為后,即馬裕。其季弟馬曰璐(1697—1761),字佩兮,號半槎,又號南齋,與兄雖分門戶,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誼深厚,財產和藏書并不分開,因此堂號也相同。馬曰琯由附監生援例候選主事,欽授道銜。馬曰璐由貢生例選候補知州。乾隆元年(1736)馬氏兄弟同舉博學鴻詞科,皆不赴。馬氏兄弟相互師友,俱以詩名,時人譽之為“揚州二馬”,分別有《沙河逸老小稿》(六卷)和《南齋集》(六卷)行世。
馬氏系東漢新息侯馬援之后,宋末改籍鄱陽,繼遷婺源,再籍祁門。馬家居徽州祁門縣城(今祁山鎮)南。其曾祖乃“明季諸生,甲申(1644)后山居讀書,不復應有司,鄉里高其節。”[4]馬氏兄弟自其祖父馬承運開始在揚州業鹽經商,家居揚州東關街薛家巷西尹氏宅總門內。當年在揚業鹽徽商中,馬曰琯與當時同在揚州的著名徽商汪懋麟(蛟門)、江春(廣元)并稱為“鹽商三通人”,影響很大。
作為揚州著名徽商,馬氏兄弟同樣喜弄風雅,酷嗜藝文,并禮海內賢士,慷慨好義俠,名聞四方。沈德潛在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序”中曾說:“(馬曰琯)以朋友為性命,四方人士,聞名造廬,適館授餐,經年無倦色,與鄉之詩人,結為吟社,唱和劘切,有急難者,傾身赴之,人比之鄭莊楊政,渡江來吳。”馬氏在揚州建有街南書屋園林,園內規模宏大,有景致十余處,其中小玲瓏山館是主人用來接待和宴請賓朋之所。關于小玲瓏山館緣由,清人梁章鉅在其《浪跡叢談》(卷二)中所述甚詳:“至小玲瓏山館,因吳門先有玲瓏館,故此以小名,玲瓏石即太湖石,不加追琢,備透、皺、瘦三字之奇?!?/p>
在馬氏小玲瓏山館,當時江南許多著名文人學士如厲鶚、全祖望、陳章、陳撰、金農諸人都曾到過館中,有的還留居有年,小玲瓏山館詩會也因此成為揚州文壇的盛事,清人李斗在其《揚州畫舫錄》(卷八)中詳說道:“揚州詩文之會,以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筱園及鄭氏休園為最盛?!?/p>
除了喜好結交文人學士之外,馬曰琯、馬曰璐兄弟還酷嗜文獻典籍、金石字畫的收藏。眾所周知,徽州商人多喜愛收藏,他們認為:“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爭而收之?!盵5]因此,當年在揚州的許多徽商私家園林中,像揚州程夢星之“筱園”、江春之“康山草堂”等都設有專門的藏書樓。“揚州二馬”自然亦不例外,在其街南書屋分別有小玲瓏山館及叢書樓以藏書,曾以重值得徐氏傳是樓、朱氏曝書亭等江南多位著名藏書家散出之藏書。因此,“馬氏小玲瓏山館,儲書之富,著于東南”[6]。有《叢書樓書目》傳世。
與一般重藏輕用的藏書家不同的是,馬氏兄弟對自己所藏典籍頗為豁達,許多珍本善冊并非秘不示人,為自己所專有。因此,那些往來于小玲瓏山館的文人學士多得以盡讀其藏書,有的還利用其藏書編纂著述。其中,厲鶚(1692—1752,字太鴻,又字雄飛,號樊榭)在馬氏小玲瓏山館憑借馬家豐富藏書,從宋人文學、詩話、筆記以及山經、地志等各種珍秘典籍中輯撰出《宋詩紀事》一百卷。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高宗為編纂《四庫全書》特開四庫館,廣征天下遺書。馬氏兄弟此時雖已去世,但馬曰琯之子馬裕遍檢家藏珍籍776種,分三次進呈,列當時各地私人獻書最多的一家。馬家因此獲清高宗欽賜《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并賜予《平定伊犁圖》《平定金川得勝詩圖》等,乾隆帝另于馬氏所尤喜之書《曷鳥冠子》(三卷)卷首題詩,士林咸以為榮。
三
與中國藏書史上許多著名藏書家一樣,馬氏兄弟不僅傾力藏書,還熱衷于刻書。當時揚州無論官刻、坊刻還是私刻,都已十分發達。馬氏兄弟憑借其雄厚的資材、精深的??彼剑诋敃r揚州私家刻書活動中,后來居上,獨樹一幟。
馬氏刻書是建立在精深的校勘基礎上的。關于馬氏校讎典籍,全祖望在其《叢書樓記》中對此曾寫道:“聚書之難,莫如讎校。嶰谷(曰琯)于樓上兩頭各置一案,以丹鉛為商榷,中宵風雨,互相引申,真如邢子才思誤書為適者。珠簾十里,蕭鼓不至,夜分不息,而雙燈炯炯,時聞雒誦,樓下過者多笑之。以故其書精核,更無偽本。而架閣之沉沉者,遂盡收之腹中矣。”正由于此,當厲鶚在小玲瓏山館中編纂《宋詩紀事》時,每遇到有關作品及版本出處方面的疑難問題時,多賴于馬氏兄弟的考訂相助。后來,厲鶚在其《宋詩紀事·序》中對此寫道:“幸馬君嶰谷、半槎兄弟,相與商榷,以為宋人考本朝尚有未當:如胡元任不知鄭文寶仲賢為一人;注蘇詩者不知歐陽闢非文忠之族;方萬里不知薛道祖非昂之子……”乾隆十二年(1747),當《宋詩紀事》(一百卷)刊行時,厲鶚也題作馬曰琯同輯。馬氏兄弟在校讎考訂文獻典籍上的功力由此可見一斑。
馬氏刻書,最早見于康熙年間,現存最早的刻本為唐顏元孫所撰《千祿字書》一卷,直到乾隆二十六年(1761)所刻馬曰璐自撰詩詞集《南齋集》六卷、《南齋詞》二卷,其間跨度數十年。馬氏早期刻書多翻刻漢唐以來經典,后期則以自著及同人詩文集為主。大體說來,馬氏刻書以所刻內容分,可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1.翻刻漢唐以來經典。
(1)《千祿字書》一卷,唐顏元孫撰,清康熙年間刻本。
(2)《五經文字》三卷,唐張參撰,清康熙年間刻本。
(3)《九經字樣》一卷,唐玄度撰,清康熙末年(一作乾隆五年)揚州馬氏叢書樓依石刻影刻。
(4)《班馬子類》五卷,宋婁機撰,清康熙末年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仿宋倪氏鋤金堂大字本刻。
(5)《困學紀聞》二十卷,宋王應麟撰,清閻若璩箋,清乾隆三年(1738)揚州馬氏叢書樓刻本。
(6)《說文解字》三十卷,漢許慎撰,宋徐鉉等校,清乾隆年間刻本。
(7)《玉篇》三十卷,梁顧野王撰,清乾隆年間刻本。
(8)《廣韻》五卷,宋陳彭年撰,清乾隆年間刻本。
(9)《字鑒》五卷,元李文仲撰,清乾隆年間刻本。
2.參輯的年譜和詩話。
(1)《宋本韓柳二先生年譜》(《韓(愈)文類譜》七卷,宋呂大際等撰,魏仲舉輯;《柳(宗元)先生年譜》一卷,宋文安禮撰,馬曰璐輯)清雍正七年(1729)揚州馬氏小玲瓏上館仿宋刻本。鐫刻精秀,字近顏體。
(2)《宋詩紀事》一百卷,清厲鶚輯,馬曰琯、馬曰璐同輯,清乾隆十一年(1746)江都馬曰琯刻本(一作厲氏樊榭山房原刻本)。
3.資助刊刻時賢學術專著和作品集。
(1)《漁洋感舊集小傳》四卷《補遺》一卷,清盧見曾撰,清乾隆年間刻本。
(2)《孱守齋遺稿》四卷,清姚世鈺遺著,清乾隆年間刻本。
(3)《經義考》三百卷,朱彝尊撰,其中后一百三十卷未刻,朱氏后人無能為力,經盧見曾提議由馬氏不惜千金付梓刻齊。
(4)《巢林集》七卷,汪士慎撰,清乾隆年間刻本。
4.自己創作或參與創作的詩詞集。
(1)《韓江雅集》十二卷,清馬曰琯、全祖望等撰,清乾隆十二年(1747)揚州馬氏叢書樓刻本。
(2)《焦山紀游集》不分卷,清馬曰琯等撰,清乾隆十三年(1748)揚州馬曰琯刻本。
(3)《攝山游草》不分卷,清馬曰琯等撰,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揚州馬曰璐刻本。
(4)《沙河遺老小稿》六卷附《嶰谷詞》一卷,清馬曰琯撰,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馬曰璐刻本。
(5)《南齋集》六卷,《南齋詞》二卷,清馬曰璐撰,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馬曰璐刻本。
(6)《林屋酬唱集》一卷,清馬曰琯等撰,清乾隆年間揚州馬曰璐刻本。
與一般私人刻書不同的是,徽州商人刻書并不為利,僅在謀名,這使得他們所刻書不僅數量多,質量也高,當時揚州有學者秦恩復廣收古本并慎選良工刊刻,所刻之書,世人稱之為“秦版”。馬氏兄弟也不甘落后,所刻書不僅??本珜?,工藝上也都延聘一時良工工楷細書,多有宋元遺意,秀麗天成。因此,馬氏刻書無論是校勘的精確、版式的精美,也均不落前述同期的“秦版”之下,為時人稱譽為“馬版”。
馬氏兄弟熱衷刻書,與明清以來徽州藏書家蔚然成風的刻書傳統密不可分,他們從前輩諸多刻書大家身上認識到刻書較藏書對保存文化更具價值。中國歷代藏書家積一代甚至數代人的心血積聚起來的家族藏書最后由于諸多原因大多湮沒不存,后人只能從其身后留下的各式藏書目錄中得以窺見藏書家們當年的風采,而他們刻印的各種典籍則多能流芳百世。不言而喻,“揚州二馬”正是從中汲取了上述認識,對刻書投入了極大的熱情。
毫無疑問,以馬氏兄弟為代表的徽商私家刻書不僅豐富了揚州地區的藏書文化,同時也極大地促進了揚州地區文化的發展。
[1]陳去病.五石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32.
[2]康熙.績溪縣志續編(卷三).碩行.
[3]嘉慶.兩淮鹽政志(卷十五).
[4]厲鶚.樊榭山房文集(卷五).揚州馬氏墓祠地.
[5](清)吳其貞.書畫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62.
[6]楊立誠,金步瀛.中國藏書家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83.
吳萍莉 安徽師范大學圖書館 副研究館員
張 翔 安徽師范大學圖書館 副研究館員
(責編 暢 思)
※ 本文為安徽師范大學項目培育基金“清乾嘉時期徽籍藏書家研究”(項目編號:2011xmpy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