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帥
五四時期翻譯文學解析
——以多元系統論為視角
袁帥
翻譯文學是一個社會文化文學多元系統的組成部分。在我國文化文學多元系統的動態發展過程中,翻譯文學大多處于系統的邊緣位置,五四時期卻躍居中心位置,成為建構新文學思想體系的媒介。本文從佐哈爾“多元系統理論”的視角出發,結合中國五四時期的文化語境,分析了中國翻譯文學在五四時期的地位、特點、原因及其影響,指出翻譯文學在中國文學中的重要地位。
翻譯文學 多元系統論 五四時期
中國文化史上曾經歷過四次翻譯高潮:第一次是東漢至唐宋的佛經翻譯,第二次是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譯,第三次是鴉片戰爭以后至五四運動時期的西學翻譯,以及改革開放以來出現的第四次翻譯高潮。翻譯文學作為我國文學發展史上重要的推動力,是國人了解和感知外國文化的窗口,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翻譯文學的影響,無論是從形式或內容,廣度或深度來加以衡量,都不是之前任何時代的文學變革能比擬的。”[1]但是,較之翻譯文學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其所受的關注似乎與之并不相稱,翻譯文學常常被作為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物,而缺乏對其全面、系統的研究。
五四時期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轉型期,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中國傳統思想轉折時期。新文化運動推翻了傳統儒家思想對國人思想上的統治,促進了現代意識的啟蒙與新思想體系的建構,而翻譯文學恰恰成為新文化倡導者的有力武器和媒介,成為五四時期不可或缺的革新力量。因此,本文選取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進行研究,以佐哈爾的“多元系統論”為視角,解讀五四時期翻譯文學在社會文化文學多元系統中的地位及轉變,并結合當時的時代語境分析其特點、轉變原因以及對文學和社會的影響。
傳統翻譯研究大多僅從文本出發,注重譯文和原文的直接比較,對翻譯背后的文化時代背景未給予足夠的重視,因而也不足以全面地解釋翻譯這種復雜的文化現象。從20世紀70年代起,翻譯研究出現了文化轉向,學者們開始關注翻譯現象背后的文化原因和社會背景,即“跳出了原先比較狹隘的僅僅關注兩種語言文字轉換的傳統翻譯研究層面,而共同致力于從更為宏大的文化交際、比較文化層面上去審視翻譯、研究翻譯。”[2]以色列學者伊塔馬·埃文-佐哈爾(Itama Even-Zohar)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提出的“多元系統理論”(Polysystem Theory)將翻譯放在更廣闊的社會、文化體系中,通過文化的視角使翻譯研究由靜態走向動態,從單面走向立體,因而極大地拓寬了翻譯研究的視野。
多元系統理論以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為基礎,其核心內容是把各種社會符號現象(如語言、文學、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視為不同成分組成的開放的多元系統,這些系統各有不同的行為,相互交叉,部分重疊,又相互依存,作為一個有組織的整體而運作。這些系統的地位并不平等,有的處于中心位置,有的處于邊緣,并且在不斷地爭奪中心位置。因為多元系統論把文學和其他文化活動視為一個開放、動態的大系統,而翻譯文學與其周圍的語言、文化、社會系統息息相關又相互作用,因此這一理論從文化的層面開拓了翻譯研究的領域,并促進了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
首先,多元系統論認為:“任何多元系統都是一個較大的系統即整體文化的組成部分,因此它必然與整體文化以及整體內的其他多元系統相關聯;與此同時,它又可能與其他文化中的對應系統共同組成一個‘大多元系統’(Mega-或Macro-polysystem)。也就是說,任何一個多元系統里面的現象,都不能孤立地看待,而必須與整體文化甚至世界文化這個人類社會中最大的多元系統中的現象聯系起來研究。”[3]應用到文學領域,文學多元系統由各類次級系統組成,包括原創文學、翻譯文學、成人文學、兒童文學、高雅文學、通俗文學等,而翻譯文學不僅是任何文學多元系統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且與其他文學次級系統密切互動,受同級或更高級別多元系統的影響,并反作用于它們。
其次,該理論認為,多元系統中的各個次級系統的地位并不平等,而且處于不同位置的次級系統之間總在進行斗爭,構成系統的(動態)共時狀態。在多元系統中,有的次級系統處于中心位置,有的被邊緣化,這些中心或邊緣位置并不唯一,也不固定,某個次級系統到底是占據中心位置還是邊緣位置,取決于多元系統形式庫的構成。同時,處于不同位置的次級系統之間的關系也不是靜態不變的,而是處于無休止的斗爭變化中——這種持續不斷的斗爭變化構成了系統的(動態)共時狀態。一些次級系統可能在斗爭中失敗,被逐出中心位置,另一些次級系統則可能由邊緣地位攻占中心位置,系統就是在這些爭奪中心位置的斗爭中得以演進。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同一個次級系統可能從一個多元系統的邊緣位置走進另一個相鄰多元系統的中心位置或邊緣位置。
通常而言,如果一個國家主流文學豐富而強大,那么翻譯文學就會處于其文學系統中的次要地位,不占據中心位置。但是在特殊條件下,翻譯文學如果可以積極參與或幫助構建一個社會文學多元系統的形式庫,就可以占據這個多元系統的中心位置,這些特殊條件包括三種:(1)當文學多元系統尚未形成,還處在建立階段,即文學尚“幼”的時候;(2)當文學多元系統本身處在一個相關聯的更大的文化文學體系中的“邊緣”,或者“弱小”,或兩者兼具的時候;(3)多元系統本身正經歷某種轉機、轉折或者出現了文學真空的時候。以上三個條件,只要滿足其中任意一個,翻譯文學就可以占據該文學多元系統的中心位置。
翻譯文學在文學多元系統中的地位也可以體現在譯者對翻譯策略的選擇上。當本國文學發展興盛,處于中心位置和主要地位,而翻譯文學只處于邊緣位置和次要地位時,譯者趨向于采用“歸化”(Domestication)的翻譯策略,即在翻譯過程中盡可能用本民族的話語方式去表現外來的作品,以增強對本國讀者的文化趨同感和接受度;當翻譯文學處于中心位置和主要地位時,譯者則趨向于采用“異化”(Foreignization)的翻譯策略,力求保持原作風貌,打破本國傳統規范,譯出外國味兒。當本國文學發展較弱時,異化策略常常用以構建本國文學的形式庫。我國五四時期翻譯文學,其地位恰恰經歷了這一從次要到主要的轉變,因而非常具有代表性和研究價值。
1.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地位——從邊緣到中心。
辛亥革命之前,中國社會處于閉關鎖國的封建王朝社會,封建文化占據統治地位,傳統文學居于文學多元系統的中心,即使引進翻譯文學,譯者也大多帶著文化上的優越心態去翻譯外來作品。此時中國文學多元系統仍然相對穩定,呈現排外的特征。“譯者在翻譯時傾向于采用歸化策略,采用本國的文字語言和文學樣式,以使譯文更能迎合讀者的審美情趣和要求,為廣大讀者,尤其是那些仍沉浸在長期以來積累的文化優越感中的封建士大夫們所接受。林紓和嚴復的翻譯文學是這一階段的主要代表。”[4]由于此時的文學多元系統沒有出現很大的危機或真空,翻譯文學次級系統仍然處于邊緣地位。
然而,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迫使封建末期的中國打開國門,開眼看世界。近代部分思想先進的中國人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再到辛亥革命,經歷了學習西方科學技術、政治體制和思想文化的演變歷程。隨著新文化運動在社會上吹起啟蒙之風,五四時期也成為了中國文化重要的轉折時期。新文化運動挑戰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反對舊文學,大力提倡思想解放和建立新的現代意識價值觀,這場政治文化革命一方面帶來了國民思想的覺醒,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文化多元系統的轉型和“真空”。
根據多元系統理論,在文化多元系統的轉型期內,當已有的文學模式不能再滿足新文學發展的需要、舊的文學形式不為人們所接受,外來的模式就很容易進入本國的文學系統,那么翻譯文學就會乘勢而上,占據該系統的中心位置。五四時期傳統文化被挑戰,新的文化模式尚未產生,客觀上導致了中國文學亟需新的語言、思想和形式庫來構建新的文學體系,而翻譯文學作為聯系中外最直接、最廣泛的媒介,正能夠幫助這樣的構建并大有可為。因此,各類翻譯作品在這一時期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呈現,大規模翻譯文學興起,翻譯活動達到高潮,其所承載的思想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在社會制度、意識形態、語言文字、文學藝術等方面的現代化。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時代性的政治運動推動了翻譯文學向多元系統的中心發展,從邊緣躍居中心地位,積極參與本國文學的建構。
2.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特點。
作為中國第三次翻譯高潮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為清末),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呈現風格多元、百花齊放的局面,不同的譯者和文學團體在譯介外國文學作品時各有自己的愛好和傾向,翻譯活動之盛甚至一度超過了創作,成為這一時期當之無愧的主流。這一時期的翻譯文學主要有以下特點。
(1)譯者隊伍迅速壯大,很多作家兼當譯者。
“翻譯文學在文學多元系統中占據中心位置的標志之一就是著名作家同時也是翻譯家,最受歡迎的翻譯作品都是由主要作家翻譯的。”[5]隨著翻譯成為一種潮流,五四時期涌現出一大批水平精湛的譯者,譯者隊伍迅速壯大,如林語堂、冰心、魯迅、梁實秋、郭沫若、胡適、茅盾等,他們中外語言文化功底深厚,而且本身就是作家,因而對中國社會的洞察更為深刻,對中國文學的需求也更為了解。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和踐行者,他們在文本選擇及翻譯質量上都有前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和保障,是名副其實的翻譯大家。同時,他們也把翻譯過程中學到的西方表達方式和藝術風格融入自己的文學創作中,豐富了當時的文學話語和形式庫,魯迅的白話文作品就是典范。
(2)“異化”主導的翻譯策略。
較之此前中國翻譯文學“歸化”為主的翻譯策略,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異化”策略成為主導,即在翻譯中力求保留外國作品的異質性,展現原汁原味的原文風貌。“這個時期由魯迅提倡的忠實于原著的白話文的直譯法,可謂是翻譯方法上的革命”[6]。因為保留了原文的風格手法,譯作中大量新穎的藝術風格被引入,如第三人稱敘事法、細致生動的心理描寫、景物描寫、倒敘法等,這些在傳統中國文學中是從來沒有的,因而填補了中國文學創作風格的空缺,令讀者頗有耳目一新之感。“異化”翻譯策略的目的就在于“求新”,讓讀者領略不同的文學風格和藝術手法,進一步提升翻譯文學的地位。
(3)文學形式更加豐富,體裁更加完備。
五四時期文學翻譯的體裁形式更加豐富,小說、戲劇、詩歌的翻譯齊頭并進,藝術水準也較新文化運動前的作品有了質的飛躍。1907年第一部翻譯戲劇《茶花女》的上演標志著中國話劇的誕生。此外,外國名家名作的翻譯成為重點,如拜倫、歌德、雪萊、惠特曼的詩歌翻譯,契訶夫、托爾斯泰、狄更斯、莫泊桑的小說翻譯,“泰戈爾熱”“易卜生熱”等翻譯熱潮,使外國的浪漫主義、自然主義、現實主義、象征主義等漸漸走進人們的視野,“人性解放”“個體自由”成為新的時代口號。整體而言,翻譯文學的形式和體裁都更加完備,翻譯文學在文學多元系統的中心地位不可動搖。
3.五四時期翻譯文學的影響。
五四時期翻譯文學占據了我國文化文學多元系統的中心地位,也對我國文學和社會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首先,翻譯文學引入新語言,推動了我國白話文和現代語言的發展。五四以前中國傳統的文言文已不再適合新文化發展的需要,五四運動倡導的白話文運動引入了大量的外來詞匯和表達方式,在大批作家兼譯者的推廣下,打破了傳統的文學話語,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現代語言的發展;其次,翻譯文學引進新體裁,豐富了我國文學的形式庫。在此之前的中國傳統文學中,詩詞、古體散文和章回小說占據了主要地位,小說、戲劇、新詩等現代文學形式從未走入讀者的視野。通過翻譯文學,新的文學形式漸漸登上文學舞臺,不僅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更改變了以往古體文學的刻板之風,為作家的創作提供了新的視角,豐富了我國文學的形式庫。再次,翻譯文學促進了社會思想的解放。文學不僅具有認識功能和審美功能,而且具有教育功能,文學的一大意義就在于通過對現實的反映,激發民眾對社會的思考和思想的解放。受時代的局限,清末的傳統文學已無法承擔批判社會、啟迪民智的重任,而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改造舊文學”的口號正體現了時代的需求。通過翻譯文學這一載體,以“民主”“科學”“自由”為代表的西方現代思想得以傳播到中國,為當時混沌的社會注入一縷清風,促進了民眾的思想解放和現代化。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由于傳統文學地位被顛覆,新文學體系尚未成熟,翻譯文學躍居中國文化文學多元系統的中心位置。譯者通過采取“異化”的翻譯策略,將全新的文學體裁、藝術手法、語言風格、思想精神介紹到中國,填補了時代需求的空白,為中國文學注入了不竭動力,推動了社會思想的解放。從多元系統論的視角對我國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進行解析,可以看出翻譯文學積極參與新文學多元系統建構的重要意義。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為我國的文學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是中國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應當受到研究者的關注。
[1]胡筱穎.翻譯文學地位的多元系統解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為例[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
[2]謝天振.翻譯研究“文化轉向”之后——翻譯研究文化轉向的比較文學意義[J].中國比較文學,2006,(3).
[3]伊塔馬·埃文-佐哈爾.張南峰譯.多元系統論[J].中國翻譯,2002,(4).
[4]胡作友,喻鳳.從邊緣到中心——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翻譯文學的地位[J].合肥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5).
[5]廖七一.多元系統[J].外國文學,2004,(4).
[6]張中良.五四時期的翻譯文學[M].臺灣:秀威咨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5.64.
袁 帥 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部
(責編 樊 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