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白

現在的人,對電影要求都很高,既要有娛樂性,又要有故事性,兩性缺一不可。往前推個幾十年,在我童年的時候,電視機還是一個稀罕玩意兒。城市里的人去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看電影是一種生活方式,跟去公園遛彎、菜市場買菜、澡堂子泡澡一樣稀松平常。農村的人就看露天電影,各種婚喪嫁娶、百歲滿月都會請村里的電影放映員去城里租賃膠片,天一黑,雙片聯映就開始了。小孩們會跑到熒幕后面去看,一邊看一邊嬉鬧,熒幕的正面坐滿了人,盛況空前,史無前例。當中國電影票房突破一百億的時候,這種景象已經絕跡了。
娛樂性不同于觀賞性,觀賞性包括了娛樂性,娛樂性僅強調娛樂。娛樂和故事是美國電影橫行霸道、夜郎自大、張揚跋扈的秘籍。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大制片廠體系建立以來,這種所謂的文化軟實力已經滲透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只要有可口可樂的地方就有好萊塢大片。2013年,有三十四部分賬大片進入了中國的電影院,其中三十部為美國電影。今年國產電影年產五百多部,進入電影院的有二百五十部左右,強調娛樂性和故事性的占百分之九十五,另外百分之五只強調故事性。這個數據說明,我們的電影跟好萊塢電影沒什么本質區別,若有區別,那就是好萊塢電影很爛,中國的跟風片更爛。
跟風片的勢頭愈演愈烈,電影投資人的算盤打的丁零咣當的響,電影院的熒幕以每天2.5塊瘋狂增長。仿佛,冷靜的人才在旁邊冷眼旁觀,熱鬧的人都在拼命賺錢。這是中國電影最為繁榮的時期,也是中國電影最為悲哀的時期。
跟風片強調的娛樂和故事并不是中國電影有史以來慣用的伎倆,而是近幾年,國產電影“假象繁榮背后投入和產出不協調造成的失控現象”。中國電影的上一個繁榮還要追溯到解放前的二、三十年代,當時在上海出現了一大批電影制片公司,如明星電影公司、聯華影業公司、國光影片公司等,僅1922-1926年間,單上海一地就先后開辦了145家電影公司。這些電影公司,時至今日都在影響著華語片的進程。在當時,國語片已經非常成熟,而且水平之高,令人咋舌。就拿1936年,明星電影公司出品,程步高導演的《新舊上海》舉例。這部影片在藝術成就上并不高,嚴格意義上講,跟今天的商業片別無二致。影片講述的是幾個租戶在一個弄堂里,樓上樓下,幾戶人家,房東太太整日閑坐于大廳,從早到晚,跟租戶打招呼。一部典型的合家歡喜劇。“幸福人家彼此都很類似,可是不幸人家的苦難卻各不相同?!本巹≌蔷o扣這樣的主題,以“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為戲劇沖突,張弛有度地敘述了生活的不易、戰爭的苦難和家庭存在的必要。導演程步高在影片的節奏上也延續了劇本散發出來的戲劇敘述,一以貫之、酣暢淋漓,細微處有真情,明處有暗線,悲處有喜劇。
我稱這種電影敘述為“文學敘述”,區別于“故事敘述”。《新舊上?!穼儆谖膶W敘述中的戲劇敘述,整個影片以戲劇的平鋪直敘展開,以戲劇的沖突和矛盾做銜接紐帶,這種電影很難控制,稍有不慎,就會成為戲劇,而不是戲劇電影(1982年,謝添導演的《茶館》,即為稍有不慎者)。故事敘述的主要問題是它只講故事,講明白一件事、講清楚一件事、講透徹一件事為首要目的。整個影片則需要為這種所謂的“故事”犧牲原因的電影魅力,鏡頭也將失去本身的敘述性,來服務于“故事”。而文學敘述的好處是電影可以是小說式的敘述,也可以是戲劇式的敘述,又可以是散文式的敘述,更可以是詩歌式的敘述。而電影敘述中最為高明的敘述是定義不了的,也可以理解為“不存在敘述”,而敘述只局限于觀看式電影,即“大眾電影”。
《新舊上?!凡还苁蔷巹『樯顚τ趧∏閼騽⑹錾系耐昝溃€是導演程步高在影片調度中的嚴謹,或是攝影及其他工種表現出來的專業性和出色,都足以使我們大為驚嘆。而且觀賞性和喜劇效果極佳。
為什么提《新舊上海》,是因為我想拿它和另一部喜劇片作比較,那就是2012年底上映,由光線出品,徐錚導演的《泰囧》。從片名上看,它和《新舊上?!芬粯拥淖屓艘活^霧水。我想探究的是,中國喜劇電影經過七八十年的演變,是變的越來越開放了還是越來越封閉了?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還是不存在可比性。
首先,《泰囧》通過商業炒作和噱頭力挽狂瀾、以小搏大,創造華語片票房新高,這件事情本身是可喜可賀的。這是中國電影票房潛力最大化的一次體現。其次,本片為什么要拿來和《新舊上?!纷鞅容^。《新舊上?!返膬炐泱w現在兩個方面,敘述和技術。洪深的敘述是有功底的,若沒有滿腹經綸,出來的味道肯定會走樣兒?!缎屡f上?!返闹谱鲌F隊是非常專業的,每個技術工種都出類拔萃。而《泰囧》在這兩方面嚴重缺失,甚至可以用“渾水摸魚、濫竽充數”來形容。《泰囧》的敘述延續跟風片的“故事”敘述鋪展,自始至終,節奏凌亂,東拼西湊,蒼白無力。如此這般并不甘休,又高舉“拿來主義”,跟他的圈中好友寧浩學了一把,喜歡電影的朋友都知道,寧浩的“拿來主義”也很沒品。若他僅僅抄襲美國電影也就算了,它連香港電影的橋段也不肯放過,這就有點可悲了。整個電影下來,你會覺得,這個片子的編劇并非舞文弄墨出身,而是江湖游士,眾所周知,江湖游士也有才華橫溢曠世之才,用江湖游士來稱呼他們也有點兒言過其實,高看了。電影從發明之初,就跟美術和文學有著密切的關系,他們相輔相成唇亡齒寒。但《泰囧》卻實現了電影的另一種可能,不存在美術,不需要文學。若一部電影,一不實驗,二不藝術,三不傳統,四不美術,五不文學,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觀看它的理由。我對電影的認識向來狹隘,很多人會反駁我說“好看不就成了?”好看是觀賞性,娛樂是喜劇張力,兩者《泰囧》也不具備。電影一直以來都是導演的藝術,上梁不正下梁歪,把問題和走樣兒歸咎于技術工種顯然有點兒吹毛求疵不合時宜。第三,《泰囧》的問題出在哪兒?爛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么爛,大家還振臂高呼其為“佳作”,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高票房不等于觀眾愛看,高票房只代表很多觀眾看過。在中國,票房的二分之一長期被美國大片占據,喜愛看美國大片的觀眾很大程度上也會喜歡看《泰囧》,因為它們同樣的爛。對于爛的欣賞,中國觀眾向來獨具匠心。中國觀眾對爛的通脹消費,并不是中國的電影觀眾審美出現了問題,而是市場運作出現了問題。無論美國大片如何囂張,在法國都會受到冷遇,這跟法國人的觀影傳統和獨立的電影意識有關,而這兩點在中國,從來就沒有過。中國人的思想和思維方式一直停頓在“好”和“不好”上,不存在兩極中間的數值。另一方面,中國電影缺乏多樣性,觀眾的選擇權受到集權篩選和分配的嚴格限制,中國觀眾只能在一堆爛片里尋找“佳片”,在雞蛋里挑骨頭,在死魚堆里挑雞肋,可想而知,對于觀眾來說,這是何其的困難。從“焚書坑儒”之后,中國思想的多樣性隨著利于帝王統治的教育延續下來,這種局面直到“五四運動”才稍有改觀。但從整體上講,這種民族的危機感和侵略性始終停留在久遠的過去。正如我們在小學時上的地理課,老師會問中國的版圖像什么?我們的回答只能是“公雞”,而異口同聲的回答并不是我們的“聰明”,而是我們民族的悲哀。這種思想移植于“第七藝術”,同樣會限制到它的創作和發展。中國的電影和中國的電視節目同病相憐,一流的電影院里放著三流的電影,一流的電視機里放著三流的電視節目;而法國是三流的電影院里放著一流的電影。第四,《泰囧》讓我深刻地意識到“真正影評人”的重要性。沒有高水平、高智商、有膽識、有見識、有學識、有獨立電影觀的影評人的電影國度是不存在真正電影繁榮的。
中國電影向來注重西游神話,認為向西方取經就能獲得大乘佛法;其實不然,很多時候,佛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的心中、就在我們腳下。電影的出路也是如此,對電影多樣性的認同,對“焚書坑儒”思想偏見的擯棄,對民族本身人文價值的自信,是中國電影的“終南捷徑”,背道而馳則會“萬劫不復”。不過,那種真正的電影天才是任何枷鎖和限制都阻攔不了的,他們正隱藏在那些手持DV的電影愛好者之中。畢竟,電影的未來是大眾的。
在過去的一年(2013)里,有兩部華語片不得不提,若沒有他們,我們的電影將不堪入目。一部是賈樟柯的《天注定》,另一部是蔡明亮的《郊游》,悲哀的是,它們都無法在影院與我們相見。這不是我們的悲哀,這是時代的悲哀。誠然如此,那些勇敢的電影斗士并不氣餒,因為他們比這個時代更清楚:我們迷失在了哪里?
2014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