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也飄零，悲也飄零

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解體。那一年，他34歲。距離第一任夫人莫氏病故已經過去三年。他攜著繼室潘夫人和全部家眷登上了開往日本的遠洋輪。他本以為去一去就可以回來，清政府復辟指日可待。不曾想過會僑居日本四年有余。

大團大團的烏云像破敗的棉絮，仿佛雨水就要從里面轟然落下。他走到夾板上，憑欄遠眺，祖國越來越遠，只有東海的海浪在他的腳下翻滾。他越看越入迷，竟覺得仿佛在向他招手。他對身邊的家人開玩笑說：“你們看，風起浪起，一波一波，像不像在向我招手？”那一刻，潘夫人應該會緊緊握住他的手，無聲地告訴他這個家更需要他。那時候，他的心中還是存著希望的。

他出生于浙江海寧州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主要是在海寧故鄉度過的，直到1899年赴上海就讀農學社和及東文學社。他生活在一個富有文化修養的家庭里，從小聰穎好學。1892年7月，以第二十一名中秀才，與陳守謙、葉宜春、諸嘉猷被譽為“海寧四才子”。

他以秀才身份，被溥儀破大清“南書房行走”須翰林院甲科出身的舊制，召其直入“南書房”。他一生都想報效清廷，復辟無望之后，亦以清朝遺老自居。這或許正是這個才華橫溢的男人一生最大的悲劇，直至最后為此搭上身家性命。

在他決定舉家東渡日本以前，他一定有過許許多多的不眠之夜。每每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碾轉反側。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桌上殘燭將盡，他似睡非睡，欲睡還醒。忽然聽見窗外的夜空里傳來兩三只落單的大雁凄厲的叫聲。他的內心有過多少的百轉千回已經無人知曉。

而那一日，在輪渡上，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也許把自己一生都回望了一遍，有過榮耀，有過落魄，有得子的欣喜，有喪妻的悲痛。所以才會生發出“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飄零，悲也飄零，都做連江點點萍”的無限感慨吧。原來這才是人生的實相，說他歡喜吧，也是零零星星；說他悲戚吧，也是零零星星，最終都化作江上的柳絮隨風飄去了。

16年后，他已回國多年。某一日早晨，他抽完一根煙，躍身頭朝下插入水中，于園中昆明湖魚藻軒自沉。后來人們在他內衣口袋中發現一封遺書。遺書中寫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寥寥數語，卻為世人留下了其死因的各種猜測。其后，他一生追隨的廢帝溥儀賜其謚號“忠愨”。

他，便是《采桑子》的詞作者王國維。整闕詞是詞人的人生軌跡的一部分，字里行間是可以觸摸的悲涼。尤其那份悵惘中的豁達令人動容。到底是那個時代虧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