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偷馬》節選批讀

作者簡介

佩爾·帕特森，1952年出生于奧斯陸，在挪威早已是極富盛名的重要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之一。曾當過圖書館館員，做過書商，也寫過評論、從事過翻譯的工作。直到1987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才逐漸嶄露頭角。自此，帕特森投入全職創作，陸續出版一本散文集和五本小說。

榮譽

挪威評論獎

《美國國家書評》2007年最受歡迎小說

《明星論壇報》2007年暢銷小說

《美國圖書協會》2007年最受矚目小說

《娛樂雜志》2007年度十大小說

《克里夫蘭實話報》2007年二十大小說

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翻譯類）”

媒體評論

一則心酸而動人的故事，它描述一種對世界看法的轉變，從少年的純真到艱難地接受背叛的現實，中間飽含著對簡單樸素生活的濃厚懷舊之情。

——“都柏林IMPAC文學獎”評委會贊語

一本關于失落與傷痕的小說……在寂靜的敘事氛圍下，我們走進了主角的年少記憶，學會了用另一種角度看待自己的過往，也學會了寬容。

——《紐約客》

在處理父子關系的主題上，佩爾·帕特森絕對讓人印象深刻。他的筆觸不落俗套，沒有煽動的情節，卻隱合著最動人的力道。

——《書單》

寫在前面：

《外出偷馬》的故事發生在挪威東北部的林區。故事的主角傳德·桑達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在三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失去了妻子。他賣掉自己的資產，離開兩個已成家的女兒，打算到山林里結廬而居，度過孤獨而平靜的余生。沒想到他在那里碰見少年時期的一位舊人，勾起自己對十五歲那年夏天的諸多回憶。在梳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且讓他困惑一生的記憶時，他發現曾經塑造自己一生的那些時光，仍有不少真相有待發掘。

因為遭遇舊人的契機，老年傳德好像在昨天和今天之間建立了記憶的超鏈接，不斷在二者間穿梭。他首先憶起的，是挪威結束被德占據后的1948年，少年傳德第一次去父親常待的林區避暑。一天清晨，他和同齡的玩伴喬納相約去偷馬。倆人在七月的霧嵐中劃著小舟渡到對岸，一路踩著松軟的牧草來到農場，鉆過鐵絲網爬上白樺樹的高枝，從那上面跳到馬兒的背上。當然，說是偷馬，其實不過是十五歲少年玩的刺激游戲。傳德一開始就從馬上摔了下來，而喬納很快也讓馬兒歡快地跑開了。這乃是年輕人特有的鮮活青春。老年傳德在追憶中卻發現，即使是這樣一件小事也隱藏著疑團：為什么喬納從不與朋友的父親打招呼？為什么他對無辜的鳥兒那么殘忍？

回首過往，傳德很快就意識到，外出偷馬這件荒唐事兒是他一生的“錨點”。他的朋友喬納正是因為它，把留有子彈的獵槍放在不該放的地方，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從此遠走他鄉杳無音訊。但是如果不是反復地追索，以及幾個偶然的機會，他不會明白，那件事注定了更多人的命運。神秘失蹤的父親、干了錯事的孩子、男女間的隱情、鄰居家中的生死，甚至未來的婚姻，還有子女的關系，像一束五顏六色的氫氣球，被“外出偷馬”這把剪刀剪斷了線，一個個悵惘飄散了。

像這樣一個依靠記憶的故事，很容易寫成晦澀的心理小說，充滿模模糊糊的感覺，或是大段的內心獨白。然而帕特森比很多作家都聰明，在他的文字里，重要的是動詞而不是形容詞。他把更多的筆墨用于準確地描述行動，而不是用來渲染情緒。小說中一再提到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也在暗示行動的真義。那個在苦難中奮力成長的男孩成為傳德的最愛并不難理解。他懂得命運造成的諸多遺憾就像那山林間無可挽回的河水，余下的痛苦只能用行動來慰藉，余下的人生也只能以行動來塑造。

（一個普通的夏日早晨，主人公即將開始一段影響一生的冒險之旅……

——筆者注）

喬納彎下腰在兩排鐵刺網中間爬行，一只手按住較低的那一排，我躺在地上從較低的一排網子底下滾過去，我們的褲子毛衣一點都沒有被勾破。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草叢，走向那些馬。

“那棵白樺樹，”喬納指著說，“爬上去。”離馬匹不遠有一棵很大的白樺樹，枝丫粗壯，最低的部分離地三公尺。二話不說，我輕手輕腳地走向那棵大樹。我一走近，那些馬抬起頭轉過來看著我。它們停在原地，繼續嚼著草，沒有騷動。喬納從另外一邊以半個圓圈的方式繞過來。我踢掉鞋子，兩手摸著樹干后面，找到一個可以踏腳的裂縫，把另一只腳平貼著樹干，像猴子似的往上爬，爬到左手夠住樹枝為止。我傾身向前用右手抓牢了，讓左腳滑離粗糙的樹干，先靠兩手撐住自己一會兒，再把整個人往上提，坐在那里兩腳懸空晃蕩。那個時候我做這種事輕而易舉。

“好了，”我靜靜地招呼，“準備好了。”

喬納蹲在那些馬匹前面，低聲地跟他們說著話。它們安靜地站著，腦袋都向著他，耳朵往前推，專注地聽著那幾近耳語的聲音。從我坐的枝丫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可是當我招呼“好了”的時候他立刻跳起來大喊：

“呵喂！”他邊喊邊張開手臂。那些馬兜著圈子開始跑，跑得不太快，也不太慢，兩匹向左邊，兩匹筆直朝著我的樹過來。

“預備。”喬納叫喊著，以童子軍敬禮的方式望空豎起三根手指。

“早預備好了。”我喊回去。我把肚子貼著樹枝，靠兩只手保持平衡，兩條腿像剪刀似的懸空張開。我胸口隱約有打鼓的聲音，是來自地面再傳上樹梢的馬蹄聲，還有一種來自不同地方的顫抖，那是從我自己身體里，它從肚子開始，到屁股打住。無法可想，所以我干脆不想它。我準備好了。

那些馬過來了。我聽見它們重重的呼吸聲。樹的震動更強了，馬蹄聲填滿了我的腦袋。在我看到最近一匹馬的口鼻出現在我的下方時，我滑下樹枝，兩腿僵直地朝兩邊叉開，再一松手降落到馬背上，稍微太過接近它的脖子，它的肩胛骨撞到我的褲襠，一股嘔吐的感覺直沖上我的喉嚨口。看電影里劍俠蘇洛做起來好簡單，我現在卻眼淚直流，一面想吐，一面得雙手死命地抓住馬鬃。我傴身向前，嘴唇抿得死緊。那馬匹猛地甩著頭，它的背部頂撞著我的褲襠，當它速度越來越快，另外一匹馬緊追不舍，我們一起奔雷似的在樹干之間奔馳。我聽見喬納在我身后吼著“呀嗬！”，我也好想大吼，可是我做不到。我滿嘴都是要吐出來的東西，連呼吸都不能了，我終于一股腦地全部吐到了馬脖子上。現在一陣陣嘔吐物的味道加上那些馬匹的聲音，讓我再也聽不見喬納的吼聲了。突然，有一個很急促的聲音。響雷的馬蹄聲漸漸停止，馬背對我身體的沖撞也恢復到像是我自己的心跳，四周忽然出現的靜默蔓延開來，蓋過了所有一切。透過這份靜默，我聽見了鳥叫聲。我清楚地聽到云杉樹梢有幾只畫眉鳥，高高的天上云雀聲聲，還有好幾種鳥兒唱著我沒聽過的歌。這感覺好詭異，就像一部無聲的電影配上了一些別的聲音，在同一時間我身處在兩個地方，沒有任何一點受傷。

“呀嗬！”我尖叫。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好像來自別的地方，來自鳥兒唱歌的那一個廣袤的空間，來自寂靜中的那一聲鳥叫。這一瞬間，我感到完全的快樂。我的胸口鼓脹得像手風琴的風箱，我每呼吸一次就會有音符跑出來。這時我看到前面的森林透著一樣發光的東西，是鐵刺網，我們已經沖過空地，以驚人的速度直奔另一邊的圍籬，馬背又不斷地撞擊我的褲襠。我死命地拽著馬鬃，心想著：我們要跳過去了。可是并沒有。就在快要到圍籬的時候，兩匹馬同時一個急轉，物理的定律把我從馬背上扯開，揮手踢腳地騰空而去，不偏不倚地飆過了圍籬。我感覺到鐵絲勾裂了毛衣的袖子，一陣劇痛，然后我躺在石南草從里，強大的沖擊力把我體內的空氣全部撞空。

我大概有幾秒鐘失去知覺，因為我記得一睜開眼仿佛面對一個全新的開始：眼前沒有一件事是熟悉的，我的腦袋空空，什么想法也沒有，所有一切都好干凈，天空藍得透明，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甚至連自己的身體也不認得了。無名無姓的我飄來蕩去第一次看著這世界，只覺得它出奇地光鮮亮麗，我聽見一聲馬嘶，還有奔騰的馬蹄聲。忽然，似乎有支“呼呼”作響的回力棒就這么“啪”地敲在我額頭上——全部又都回籠了。我想，要命，我癱瘓啦。我看著自己突在石南草叢里的兩只光腳丫，它們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當我看見喬納騎在馬背上，一條繩子繞著馬鼻子，朝圍籬過來的時候，我仍舊躺在地上。他用那條繩子控制馬匹。他拉扯繩子，恰好停在圍籬的另一邊，那馬幾乎是貼著圍籬旁邊停住。他垂眼看著我。

談幾點閱讀感受

《外出偷馬》的篇幅不長，故事也很簡單，以第一人稱方式在現在與回憶、少年時期與老年時期之間來回。沒有如驚濤駭浪般的情節，卻描摹出兩種不同的情感氛圍：年輕時的彷徨躍動，老年時的寧靜孤立。一段成長時期的往事，看來平淡簡約，卻在呈現出成長傷痛的同時，解開生命的困局。最為驚艷的是作者文筆穩重而簡練，以不疾不徐的筆調呈現出一個充滿男性色彩的故事，而當中那份靜謐與斯文，給人一種奇特的感受，如同堅毅而孤獨的傳德，正坐在你身邊，在一盞孤燈下，平靜地對你敞開心胸，對你說出自己的生命故事，而且，只對你說。

小說采用電影中常用的閃回手法，在現在與過往的兩個時空里自由穿梭，引領讀者追問傳德的過去。往事的碎片一一浮現，段落之間的聯系似有若無，難以構建起連貫的情節。然而，《外出偷馬》并沒有因為這種分散和跳躍而有失精彩。跌宕神秘的往事，加上派特森極富畫面感的描寫，讀來格外驚心動魄。傳德的父親躲開德國哨兵的監視、秘密給游擊隊傳遞消息的片段，如戰爭片般驚險、火藥味十足。少年玩伴勇毀壞鳥窩一節，用青春期的殘酷，宣泄內心的憤怒，令人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