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半島迷局：高強度的軍備競爭與脆弱的和平局面并行

朱克川：新華社高級編輯，曾任新華社平壤分社、新華社首爾分社首席記者，現任新華社世界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

導語：

朝鮮半島問題為二戰后的熱戰與冷戰交織所遺留，一直是亞太地區危險熱點，長期困擾東北亞諸國。2013年，朝鮮半島局勢再次吸引了世界的眼球。讓我們共同回顧2013年關乎朝鮮半島局勢和走向的關鍵時刻：

2月：12日，朝鮮成功進行了第三次地下核試驗。此刻恰逢韓國新總統樸槿惠即將舉行就職典禮之時，半島神經瞬間緊繃，拉開緊張序幕。

3月：3月1日～4月30日，美韓舉行了代號為“禿鷲”的聯合軍演。5日，朝鮮宣布自11日起不再承認《朝鮮停戰協定》。11～21日，美韓舉行了代號為“關鍵決斷”的聯合軍演。30日，朝鮮宣布朝韓進入戰爭狀態。

4月：2日，朝鮮重啟2007年關閉的寧邊5兆瓦石墨減速反應堆。6日，韓國部署“宙斯盾”艦應對朝鮮導彈。9日，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稱，俄方將繼續努力緩和朝鮮半島局勢，敦促有關方面重啟六方會談。12～14日，美國國務卿克里分別訪問韓國、中國和日本。期間，克里多次表達美國愿與朝鮮對話的立場，同時敦促朝鮮履行國際義務，警告其不要發射導彈。對于美韓的對話提議，朝鮮沒有做出積極回應，態度依然強硬。

5月：18～20日，朝鮮向日本海發射共計5枚短程導彈。24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見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金正恩特使、朝鮮勞動黨中央政治局常委崔龍海。習近平主席指出，朝鮮半島無核化和持久和平穩定，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

6月：7～8日，習近平主席與奧巴馬總統舉行莊園會晤，就朝核問題交換意見，雙方均同意朝鮮必須無核化，中美將在此方面加強合作。9日，朝鮮代表團一行三人跨過南北分界線在位于板門店韓國“和平之家”舉行實務性接觸。27～30日，樸槿惠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開啟“心信之旅”，重點探討半島無核化問題。

9月：16日，開城工業園區以試運營方式重啟，此前已中斷運營166天。

11月：22日，朝鮮方面發表談話紀念延坪島海戰3周年，聲稱如果韓國再次挑釁，延坪島炮擊將再次重演，而目標會是韓國總統府青瓦臺。韓國軍方于22日在西部海域舉行了實地和模擬演習。

12月：12日，朝鮮“二號人物”張成澤突然被處決，震驚世界。24日，韓國總統樸槿惠警告稱，首爾將對朝鮮的“任何挑釁行為作出無情回應”。在視察韓國前線哨所之際，樸槿惠稱韓朝邊境形勢“十分嚴峻”。

通過回顧2013年朝鮮半島的態勢走向，可以看出在過去的一年中朝鮮半島的基本局勢是從激烈對抗到漸趨緩和，韓朝關系較此前的幾年略有改善，但朝韓之間的基本矛盾依然尖銳，它們之間還會繼續爭斗下去，但不容易發生大規模武裝沖突。今后，朝韓兩方將繼續保持高強度的軍備競爭，同時也能維持脆弱的和平局面。

解讀：2013年朝韓關系張弛變化的內外因素

2013年春，朝鮮半島局勢一度十分緊張。雙方都擺出不惜一戰的架勢，三八線附近呈現了劍拔弩張的局面。但從5、6月份朝鮮領導人金正恩的特使崔龍海和韓國總統樸槿惠先后訪華之后，半島局勢發生了迅速變化。朝鮮向韓國和美國呼吁展開對話，此后韓朝間恢復了中斷5個多月的開城工業園區的正常運營，美朝之間的氣氛也有所緩和。2013年下半年，朝鮮半島的緊張狀態漸趨平靜，中日和韓日關系卻成了國際輿論關注的焦點。

半島局勢為什么會發生如此戲劇性變化呢？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韓朝兩方的國內政局和經濟實力形成了相互制約的基本格局；第二，中美兩方的關系及對半島政策，既有矛盾，又有互補。

從政治上看，韓朝兩方都是新人主政，在各自內部都面臨著穩定政權的壓力。早在20世紀40年代建國初期，韓國社會上就存在“共和”與“民主”兩大政治派系的尖銳競爭，雖然政權歷經更迭，兩派勢力也進行過多次改組與整合，但“保守”與“進步”的政治色彩一直沒有發生根本變化。樸槿惠執掌大權，代表的是韓國社會上傳統的“保守”勢力，形形色色的“民主”勢力便千方百計地對之進行牽制。兩大勢力之間的爭斗，逐漸顯現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痕跡。樸槿惠2013年2月25日就任以來，除對外關系方面獲得基本一致的好評外，在人事布局、社會政策和國內經濟等領域都是困難重重，朝野政黨間的死纏爛打，搞得國會無法正常運行。所以，樸槿惠很需要在一些容易取得成就的領域有所作為。韓國的對朝政策歷經反復，金大中和盧武鉉執政10年，對朝政策飽受抨擊。李明博執政5年矯枉過正，也受到了許多批評，這正是樸槿惠在對朝政策上做些折中性調整的適當時機。

而在朝鮮主政的是年輕的金正恩。他雖然也要做穩定政權的課題，但他需要的不是施舍性照顧，而是要顯示自己的“堅強”與“英明”，以此在朝鮮黨政軍民中間和國際社會上樹立個人的威信。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朝鮮出人意料地進行了第4次人造衛星發射和第3次核爆炸試驗，對韓國采取了極端強硬的態度，表示要“以超強硬對付強硬”，再次聲稱《朝鮮停戰協定》無效，宣布國家進入“臨戰狀態”。一時間，把世界輿論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朝鮮半島。這些近似“極端”的言行，令世人擔心朝鮮半島將要發生嚴重的軍事沖突。然而，進入2013年6月份以后，形勢急轉直下。朝鮮高調提出與美韓對話，韓國也開始放下一直端著的架子，認真地與朝鮮談起了重啟開城工業園區生產等事宜，而且進展速度很快，目前工業園區的生產已經恢復正?；?/p>

從朝韓關系緩和的時機看，應該說中國發揮了重要作用。2013年以來，中國在朝核問題上的嚴厲態度顯然使朝鮮感到了壓力，樸槿惠于2013年6月份訪華進一步提升中韓關系使朝鮮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此時，韓國希望在對朝關系方面有所作為，朝鮮則試圖擺脫因核爆炸而陷入的國際孤立。美國雖然樂見半島局勢緊張對中國周邊安定造成沖擊，但它不希望半島局勢失控把自己拖入戰爭的泥潭。所以，它既不為韓朝關系緩和出力，也不過分明顯地在韓朝之間挑事。美國雖然沒有明顯地與朝鮮改善關系，但對抗氣氛開始緩和，非政府性的交往也悄然恢復。過去一年來朝鮮和韓國的實際表現說明：韓朝兩方都有一個比較成熟的政治領導集團，雖然它們之間的敵對關系依然如故，但誰也不愿意重蹈戰爭災難。在緊急關頭，彼此都能給對方一個恰如其分的臺階下，這樣對雙方都有利。

預測：2014年朝韓關系可能相對平穩

所謂“相對平穩”，是說今后一段時間內朝韓關系可能不會出現大起大落，但也不大可能恢復到2007年以前。做出這種判斷的理由是：第一，如前面談到的，朝韓兩方都有一個比較成熟的執政團隊，不會輕易走上極端。同時，它們內部都有嚴重的不安定因素，且民心思定，均無意向對方發起打破基本格局的挑戰；第二，朝韓間不僅存在太深的利害沖突，而且意識形態上的對抗根深蒂固，它們不可能形成真正的信任關系和密切的合作關系；第三，朝鮮半島是中美日俄的利益交匯點，四個大國雖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前都不希望半島發生劇烈動蕩，它們會對朝韓發揮各自的制約性影響。

首先看一看韓朝兩方的領導班子。韓國總統樸槿惠人生經歷豐富，身邊有一個志同道合的政治班子。但是，韓國的體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其權力核心人物的執政經驗并非都很成熟。此外，由于在野勢力的存在與牽制，許多精英人物往往不能為政府所用，甚至站在執政當局的對立面，致使政府的施政行為受到掣肘。目前，樸槿惠面臨的正是這樣的局面。執政的新世界黨指責在野黨有“從北”傾向，與朝鮮存在違法交易，甚至威脅國家安全，在野黨卻反擊政府借“刮北風”打壓異己。植根于韓國社會各界的反對勢力，正各盡其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制約當政者的政治、經濟、社會和對朝關系等多項政策。在這樣的環境中，樸槿惠政府既不能居高臨下地威脅朝鮮，也很難以溫和姿態與朝鮮改善關系。2013年11月23日，韓國搞紀念“延坪島炮擊事件”3周年活動，與其國內的政局有直接關系。

朝鮮方面，金正恩過于年輕，識人任事的能力有待歷練，但是他有一個長期穩定、對韓政策穩定、操作技巧嫻熟的政權班底，也不存在掣肘勢力攪局的問題。雖然最近發生了肅清張成澤的事件，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的基本政策發生了變化，金正恩的政權基礎依然穩定。在經濟和外交領域，韓國對朝鮮擁有巨大優勢，但它的對朝措施經常落空，原因就在于此。所以，韓國的歷屆政府當局在與朝鮮接觸時，都是很謹慎的。朝鮮方面在與韓國打交道時，經常擺出一副冷冰冰的強硬姿態，動輒以惡語相傷。但是，它也深知自身的弱點和要害處在哪里。金正恩主政以來，在發展經濟方面采取的措施明顯超過了他的父親金正日。近日，習慣于對朝鮮進行負面報道的韓國《中央日報》和《朝鮮日報》也開始以挑剔的口吻報道朝鮮發生的一些新變化，承認“平壤居民的生活變富裕了”。在這樣的背景下，朝鮮對外不會示弱，但也不會輕易惹事生非，以防自己精心經營、尚屬脆弱的國家經濟遭受重大沖擊。

從朝鮮半島周邊的大國關系來看，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中國和美國。中美兩國從自身的內外處境考慮，都不希望朝鮮半島戰火重起，但是中美在朝鮮半島的利益訴求是有明顯差距的：中國希望半島局勢和平穩定，以保證自己能專心致志地進行經濟建設；美國則希望半島保持可控程度的局勢緊張，這樣既可牽制中國，又可拴住日韓，從而維護自己在東北亞地區安全格局中的支配地位。日俄兩國的立場位于中美之間，俄羅斯略接近中國，日本較偏向于美國。四國之間的角力結構微妙復雜，致使半島局勢長期呈現一種脆弱的和平局面。從目前各國的實力看，中美俄日在今后較長一段時間內仍會謹慎地使朝鮮半島局勢維持相對平穩的狀態，這與韓朝兩方的總體意圖是基本吻合的。

態度：韓朝關系相對緩和符合中國利益

中國目前在朝鮮半島的主要利益是維護該地區的和平與穩定。在中美日俄四個國家中，維護朝鮮半島的和平與穩定，對中國尤為重要，因為中國與半島具有更加密切的地緣和傳統聯系。而韓國和朝鮮之間的關系如何，不僅與中國存在重大的利害關系，也與美國在東亞地區的戰略利益攸關。所以，中國作為地區和世界性大國，應該把朝鮮與韓國的關系放在中美關系的大框架之中。我們應該逐漸調整把美國視為敵手的傳統認識，試著以共同維護半島和平的觀念與美國相處。這樣做不僅可以降低與美國發生正面沖突的危險，而且可以產生拉近與韓國的安全關系、遏制日本聯美反華意圖的效果。

美國雖然一直是韓國的安全靠山，但它也制止了韓國的核武欲望，對避免韓朝之間擦槍走火的危險發揮過遏制作用。因此，在中美雙邊交往中正面評價美國的歷史作用，對于今后形成“新型大國關系”打造信任基礎是有益的。當然，受地緣政治和文化傳統的制約，美國很難做到像中國一樣，同時與韓國和朝鮮保持友好關系。無論中美如何溝通，美國也不可能像中國一樣真心實意地努力維護半島的和平與穩定。同時，韓朝兩方也不可能在安全領域與中國形成同等的合作關系。如果中韓關系能進一步拉近，朝美關系也會發生微妙變化。中美朝韓四者之間的關系是在不斷調整中的動態關系，但不論發生怎樣的變化，只要能夠保持半島和東北亞地區的相對穩定，就符合中國的戰略利益。

對策：維護朝鮮半島穩定需要宏觀思維

目前，可能危及朝鮮半島和平穩定的因素有四個方面：美國慫恿韓國挑釁朝鮮；韓國“保守”勢力以挑釁朝鮮來穩定國內政局；朝鮮無視國際規則執意發展核武器；朝鮮發生嚴重的社會動蕩和經濟危機。其中任何一種情況都可能打破半島相對穩定的局面。

美國慫恿韓國挑釁朝鮮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不是必然的，美國也受到對中關系和對俄關系因素的制約。韓國的“保守”勢力為捍衛其國內政治主導權而挑釁朝鮮有其必然性，這樣可以制造打壓“進步”勢力的口實，但韓國百姓中懼戰的人很多，真正挑起戰爭的可能性并不大。至于朝鮮發展核武器，倒是必須認真應對的一個難題。朝鮮的核欲望始發于20世紀50年代，中蘇之間的糾紛給朝鮮提供了一個在政治上獨立自主的機會，“自主國防”的意識促使它謀求最具威懾力的武力手段，后來外部世界的壓力和它自身的虛弱又進一步強化了它以核武器自衛的觀念。經過幾十年的演變過程，朝鮮不僅基本掌握了制造核武器的技術，而且逐步確立了“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國防觀念?，F在，朝鮮的擁核立場強硬，與嚴峻的周邊環境和自身的被動處境有關。因此，如果沒有非常巨大的痛楚壓力，朝鮮不會放棄自己的擁核政策。令中國棘手的是：如果放任朝鮮發展核武器，不僅會加深與美國的矛盾，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刺激日韓的擁核欲望；但如果在核問題上對朝鮮施壓過重導致它的垮倒，東北亞的戰略格局將出現對我國十分不利的局面。因此，我們必須在“堅持朝鮮半島無核化”和“維護半島和平穩定”之間采取平衡政策。

圍繞朝鮮半島的各種矛盾關系復雜交錯，我們最適宜的做法就是進一步加深與韓朝兩方的合作關系，強化我們對各種矛盾的掌控能力。與美國相比，中國在半島的優勢并非軍事力量，而是與朝韓兩方的經濟與文化聯系。只要我們與這兩個國家建立起關乎它們安危的內在聯系，在重大問題上它們就不得不顧及中國的關注。如同在過去幾十年保持的狀況一樣，朝鮮不可能從根本上背離中國。只要謀求振興的朝鮮與中國形成了息息相關的聯系，它的基本國策中就會打上中國的印記。緊密的中朝關系，對中韓關系既是相克因素，也是相成因素，中國與朝韓關系的緊密程度又會影響到美國的東北亞政策取向。

結 語

為了推動朝韓關系向中國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們應該在積極完善與韓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的同時，使中朝關系逐漸脫去傳統的政治盟友色彩，塑造“正常的國家關系”。同時在調整對朝關系的同時，有效地參與朝鮮發展經濟的主要過程，使它能確保與韓國競爭的基本國力。韓國和朝鮮作為分裂僅有幾十年的同一民族，它們之間也存在一種既相克又相成的關系。朝鮮的承諾經常不可信，韓國的承諾也不大可信，中國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與實力遏制它們任何一方的盲動，維護半島的和平與穩定。中國與韓朝都是近鄰，在安全和經濟領域我們有能力這樣做，關鍵是要講究策略，防止被美日等惡用。

責任編輯：田 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