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謀四“江”
1902年,對重建海防不甚熱心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在任上病逝,張之洞得以再次署理兩江總督一職,如同柳暗花明,1895年沒有機會推動的計劃又一次被張之洞提上了議事日程。
1902年11月5日,張之洞抵達江寧(今南京),從護理兩江總督的江寧布政使李有棻處接過了象征兩江總督權位的關防印信和王命旗牌,第二次署理兩江總督。
上任伊始,張之洞就視察了兩江麾下重要的水上力量—南洋水師。但不習戰陣已久的南洋水師現況令張之洞感到憂心忡忡,在觀看了充當練習艦的巡洋艦“寰泰”號上的一次江南水師學堂學生畢業操演后,張之洞十分不滿地寫道:“令其演放大炮,手法生疏,草率拉火,不響遂不再拉火,空手作一拉之勢而已;令其裝配藥彈演試炮準,則管帶甚有難色,據云,數年來罕有裝藥實放。十分可駭……索閱出洋海圖,則三年內僅寥寥數紙。”“中國所轄海面之瓊州、欽州及日本、西貢最近之海洋亦不能到。”“似此各項功課實際毫無,不知該學生等所練何事,所畢何業……虛糜經費,曠廢歲月,貽誤水師人才,實堪痛恨。”
有鑒于此,張之洞于1903年1月11日上奏朝廷,以“長江通商口岸日多,土洋矛盾日趨白熱化,教案頻出,需要水上武力彈壓”為由,建議轉變南洋水師的職能—由外海作戰的水師轉變成拱衛長江的內河水師。張之洞認為,在長江上維持一支優勢水上力量還有另一大好處,即一旦長江流域發生土洋沖突事件,中國軍艦可以搶在列強軍艦反應過來之前先行派兵將事件彈壓下去,藉此避免列強干涉引發更大的麻煩和事端。
落實到具體操作層面,張之洞進一步建議:將南洋水師現有老舊的、設計用于出海作戰的軍艦盡數裁停變賣,連同省下的維護費用積攢數年后,“即以此款另向外洋有名船廠定造長江淺水新式快船數艘”。
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張之洞為了避免再次被中樞當槍使,選擇了先斬后奏,在上折前的1個月—也就是1902年12月10日就致電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小田切萬壽之助,表達了希望由日本川崎造船所為中方建造4艘淺水炮艦的意向。
接到張之洞的買船意向后,小田切立即將之轉回日本國內,日方川崎造船所副所長川崎芳太郎帶著書記官四本萬二和艦船設計師目良恒大技士漂洋過海來到江寧兩江總督衙署,親自向張之洞推薦淺水炮艦的設計方案。
經過反復討價還價,最后議定軍艦總長近55米,排水量500噸級,吃水不能超過2.2米,航速不得低于13節。經日方計算,全艦不含武備彈藥和保險費和運費的價格為315000日元,約合白銀28萬兩。有了這份艦船數據和報價,張之洞這才于一個月后上奏清廷,要求為南洋水師添造這種淺水炮艦。
雖然張之洞內心已經決定向日本川崎造船所訂造淺水炮艦,但是為了避免坊間“暗箱操作”的非議,張之洞于1903年1月19日電告駐德公使萌昌和駐英公使張德彝以及船政會辦大臣沈詡清(首任船政大臣沈葆楨之孫),但只提供了淺水炮艦的籠統數據(只有尺度、吃水等項),要求他們限期給出報價。張之洞有他的如意算盤,因為事發緊急,不論英、德兩國的船廠還是船政都無法在如此籠統的數據基礎上給出比日本人更靠譜的報價,這樣就可以堵住坊間悠悠之口,順理成章地將合同授予日本人。
但事情遠遠沒有張之洞想的那么簡單:江寧布政使李有棻首先發難(由于他是劉坤一時代的兩江領導班子成員,張之洞對他并不信任,張之洞在和日本人談判的時候刻意對他“單向屏蔽”,以至于直到和日本人談妥了合同條款,要付錢的時候才告知這位掌管著兩江財稅的布政使大人。在李有棻看來,這太欺負人了—我好歹也是正二品的朝廷命官,你張之洞暗箱操作的時候拿我當空氣,要錢的時候來找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因此他對這筆合同提出了質疑):既然是朝廷向日本人訂購軍艦,那就該以中國的官銀結算,而不該以日元結算,這樣可以避免因匯率浮動而導致的損失(畢竟當時中國的白銀處在不斷小幅貶值狀態)。另外,這款小型軍艦施工難度并不高,為何放著曾有淺水炮艦建造經驗的船政不用,要舍近求遠、向日本訂購呢?
面對李有棻的質疑,張之洞置之不理,繼續一意孤行,當英國和德國方面的報價送到的時候,張之洞有了更得意的理由—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報價為每艘(含回國保險費和運費)52000英鎊(約合白銀57.75萬兩),德國伏爾鏗船廠報價為每艘(含保險費和運費)84萬馬克(約合白銀41.5萬兩),均高于張之洞上報的28萬兩(不含保險費和運費)的報價。但是當船政的報價發到江寧的時候,張之洞笑不起來了。因為竭力想承攬下這份訂單,好讓已經處境艱難的船政繼續維持沈詡清開出的報價是每艘不到20萬兩!李有棻據此又向張之洞提出抗議,搞得張之洞十分下不來臺,最后只好表示:可以由川崎造船所和福建船政各試造一艘對比一下。
最后的結果是:川崎造船所不僅得到了造船合同,還在合同中加入了將來再建3艘的明文規定,而船政事實上沒有得到任何合同,被張之洞著實忽悠了一把。而曾給張之洞難堪的李有棻,早年就曾因煉鋼廠的選址問題與張之洞有過很大分歧,如今在淺水炮艦問題上與張之洞又起沖突,偏偏張之洞不是個大度的人,因此事后不久,就有言官以“思想保守、不通洋務”上書彈劾李有棻,最終李有棻被迫罷官還鄉(后又被朝廷啟用為江西鐵路大臣,督修南潯鐵路),至于幕后主使和最大贏家是誰—不言自明了。
日本承造的這4艘長江淺水炮艦就是后來的南洋水師“江元”、“江利”、“江亨”、“江貞”炮艦,但還沒等這4艘軍艦開工,張之洞就于1904年年初被清政府召回北京,后回到湖廣總督本任。張之洞通過改造職能來控制南洋水師的企圖就此化為泡影。
天價的六“楚”四“湖”
1904年3月2日,張之洞回到了武昌,不甘心失去南洋水師控制權的張之洞決心另起爐灶,建立一支能在實力上徹底壓倒南洋水師、成為長江第一水上力量的新艦隊。
由于湖廣是張之洞經營多年的老巢,布政使、按察使等人都對張之洞言聽計從,也沒有像李有棻那樣的“刺兒頭”來攪總督大人的“好事”,所以張之洞直接和川崎造船所簽訂了一筆大手筆的訂單:6艘長江淺水炮艦以及4艘魚雷艇。
有了這10艘軍艦,再加上原有的舊式蒸汽炮艇,湖廣將擁有稱霸長江的水上武力,屆時也會穩壓南洋水師的那4條“江”字號炮艦。將這筆訂單稱為“大手筆”的另一個原因是這10條船的造價—6艘后來被稱為“楚泰”級的長江淺水炮艦,其規格只比“江元”級有所放大(全長增大到61米,噸位擴展為740噸,吃水加深至2.4米),報價(不含炮械彈藥和運費)卻從“江”字號的31.5萬日元猛增至45.5萬日元!若要算上炮械彈藥的話每艘還要再加16萬日元(1905年,日元和白銀兌換比率已經接近1:1)。即便如此,張之洞以日方報價“十分據實公道”為由,在合同中寫明倘若日元貶值,湖北省就按照未貶值之前的日元匯率計算船價折合成英鎊支付給日方,以避免川崎造船所吃虧,真可謂體貼呵護備至,完全沒有考慮如果白銀貶值而造成中方的損失將如何處理。
而4艘后來被稱為“湖鵬”級魚雷艇的合同價更是離譜,這種排水量不過96噸、裝3具魚雷管、航速23節、性能平庸的魚雷艇(不帶武器彈藥)每艘造價居然高達30萬日元,差不多就是30萬兩白銀,甚至已經超過了兩江訂購的“江元”級炮艦的造價(“江元”級后3艘的造價已經降低至每艘299325日元)。
我們可以拿中國曾經訂購過的相同體量魚雷艇的造價做一下比較:120噸、3具魚雷管、航速22節的北洋海軍“福龍”號造價為白銀5.7萬兩;90噸、3具魚雷管、航速18節的“辰”、“宿”號魚雷艇單艇連武備彈藥的造價30萬馬克,合白銀10萬兩。由此可見,即便以銀價已經大幅度貶值時期訂購的“辰”、“宿”的造價,湖廣訂購的4艘魚雷艇的浮開價格也達到了每艘20萬兩。4艘魚雷艇浮報的價格高達80萬兩,大致相當于3艘2000噸級的“鏡清”號巡洋艦價格(“鏡清”不含武備彈藥的價格為27萬兩),若再加上6艘“楚泰”級軍艦浮報的價格,浮報總數將會達到170萬兩,足夠再買一艘新銳的“海容”級穹甲巡洋艦!
以張之洞的“猴精”性格,決不會讓日本川崎造船所平白拿那么多的利潤。如果這170萬兩完全成為川崎造船所的利潤,那么川崎造船所絕不至于在完成這筆訂單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依舊在日本名不見經傳。那么這筆巨款的大部分究竟流向了何處?
總之不管怎樣,由于張之洞在湖廣的一言九鼎,這筆合同在一片皆大歡喜的氣氛中敲定了,交易也有條不紊地執行著。1905年10月7日,“楚泰”號在川崎造船所開工,“楚同”、“楚有”、“楚謙”、“楚豫”、“楚觀”等艦則于1905年11月5日~1907年2月26日陸續開工;“湖鵬”、“湖鶚”分別于1906年2月25日和28日開工,“湖鷹”、“湖隼”分別于1907年5月11日和15日啟工建造。
到張之洞于1907年9月離開湖北前,長江炮艦“楚泰”、“楚同”和“楚謙”以及魚雷艇“湖鵬”、“湖鶚”竣工后依照合同規定,由日本海軍官兵管駕經上海停留、溯江而上駛抵武漢三鎮交付。鄂省艦隊初具規模,大為興奮的張之洞分別于1907年5月和7月兩次視察“楚”字炮艦和“湖”字魚雷艇,并兩次在黃鶴樓設宴款待隨艦而來的日方人員。
為了切實掌控這支艦隊,張之洞援引在兩廣時期開辦廣東水師學堂的經驗,在湖北開辦了海軍教育機構,直接留用了駕艦來華的部分日方海軍人員充任教習,并選派優秀人才赴日本留學,后來成為著名地質學家的李四光當年就是被張之洞選派至日本學習輪機專業的湖廣學子之一。張之洞甚至將幼子張仁蠡(排行十三,抗戰中投靠日偽成了漢奸,1951年以漢奸罪被槍決)也送至日本留學,顯示出毫不掩飾的親日傾向。
一邊倒的親日傾向、定向選擇日本船廠訂購軍艦、不吝天價的成交價格以及完全胳膊肘往外拐的合同條款,再加上張之洞“猴精轉世”的固有本性,相信因為這六“楚”四“湖”10艘軍艦所浮開船價巨款的去向,讀者心中應該有了數。
就在湖廣艦隊風生水起之際,一道來自中樞的重大決策再一次改變了一切。
竹籃打水一場空
1907年9月,張之洞奉召進京陛見,并奉命入值軍機處,成為慈禧太后用來制衡慶親王奕劻和直隸總督袁世凱的一枚重要棋子。1908年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駕崩,年僅3歲的宣統皇帝溥儀即位。因溥儀年幼,其生父—醇親王載灃攝政監國,晚清末世規模最大也是最后的政治改革悄然展開。
1908年7月15日,攝政王載灃以宣統皇帝的名義發布上諭:任命親弟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海軍提督薩鎮冰為副大臣,開始了一項大手筆-將分散于全國各地的水上力量收歸中央,統一建立國家層面的海軍力量。很顯然,這對國家是一件大好事,但身為軍機大臣的張之洞對此激烈反對。他認為目前海軍經費不足,要求暫緩實施,他甚至還在軍機處與載灃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如果此時慈禧太后尚在,也許會顧及一下張之洞的面子。然而在25歲的攝政王載灃和23歲的籌辦海軍大臣載洵的眼中,張之洞已是“過期”老臣,能讓他和攝政王頂嘴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怎會因為張之洞的激烈反對而讓蓄謀已久的謀劃輕易作罷?因此張之洞的反對被駁回,此后張之洞就稱病不朝。
乍一看,張之洞的激烈反對毫無緣由,畢竟他不是不開化的頑固派。但細想一下,湖廣艦隊10艘軍艦的價款還未全部付清,如果此時統一海軍,那些還未付清的款項自然會由中央財政接手,面對浮報了如此高的船價,中樞必然要追查賬目。屆時,“楚泰”級和“湖鵬”級的高昂造價必然會引起載洵和載灃的懷疑,且必然會順藤摸瓜查到他張之洞的頭上來,那么等待他張之洞的必然是身敗名裂。
1908年9月27日,結束了對全國沿海沿江省份水上力量調查的載洵上奏朝廷,要求統編全國軍艦編制,在他提交的應該歸入中央海軍編制的軍艦名單中,“楚泰”級和“湖鵬”級的名字赫然在目。在得知載洵的上奏內容后,預感大限將至、氣急交加的張之洞于10月4日突然在家中“捶胸嘔血”而亡,死因是胃血管破裂。
長年累月的無規律生活和72歲的高齡使張之洞無法承受“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樣大的精神打擊,一代名臣的生命就此終結。自詡“猴精轉世”的張之洞最終還是沒能拗得過朝廷的大腿,終究還是敵不過中樞的一紙上諭。
張之洞死后,其籌辦的湖北艦隊被撤銷,6艘“楚泰”級被編入長江艦隊,而4艘“湖鵬”級被編入巡洋艦隊,以往沿海沿江各省督撫各自為陣組建水上力量的局面徹底成為了歷史。
載灃和載洵也還懂得“死者為大”,既然張之洞已死,再揪著浮報款那點事不放也沒多大意思,所以這件事沒有再追查下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所以,張之洞死后的名節好歹是保了下來,以至于今天的我們一提到張之洞,基本都是諸如“愛國”、“清廉”等正面的評價。
縱觀張之洞一生,他與中國近代海軍的緣分不可謂不深,積極性不可謂不高,也并不缺乏大手筆,但大多數的結局都是虎頭蛇尾,難有善始善終者。其中固然有多方面掣肘等客觀原因,但歸根結底,張之洞自身的好大喜功與務虛不務實的清流作風是其失敗的根源所在。之所以張之洞的名聲要比李鴻章好許多,原因不過就是當時清流掌握著話語權、胳膊肘往里拐罷了。
責任編輯:安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