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先生送給我一部書——《楊振寧文集》,封面上有這樣一段話:
假如今天曾先生問我,你覺得你這一生最重要的貢獻是什么?我會說,我一生最重要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作用。
或許四十歲以上的人,對這句話的感悟會更加深刻。因為,即便是在一代偉人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年代,被國外勢力孤立、欺負,依然是很多人靈魂深處的感受。我上小學的時候,楊振寧是教科書中全體中國人的驕傲,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成為楊振寧一樣的人,當科學家,為國爭光,應該是許多中小學生的中國夢。
多少年后,當我如約來到清華大學楊先生的辦公室,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這次訪談,拉近了楊先生和我之間的距離,楊先生在我心目中從偶像變成了可愛的“大叔”。回來后仔細研讀了《楊振寧文集》,不免感慨良多。今根據錄音,整理出這篇文字,以饗讀者:

李之柔:楊先生好,非常高興再次見到您。
楊振寧:之柔請坐,先給你看一首我寫給陳省身先生的詩。陳先生是一個大數學家,為數學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域。他講過一個故事,說他和夫人參觀羅漢塔,很是感慨:“無論數學做得怎么好,頂多是做個羅漢。”
李之柔:阿羅漢已經是佛教聲聞乘中最高的果位了,不過,能準確說出十六羅漢名字的恐怕還真不多。
楊振寧:菩薩或許大家都知道名字,羅漢太多,人們常常記不住名字,所以,陳先生可能是在說,不要把名看得太重。我這樣理解,陳先生認為自己是羅漢,還不是菩薩。但是,近些年來的研究成果已經表明,陳先生的開創性的陳氏級(Chern CLass)等數學工作的重要性,那是一個十分美妙的構思:把一個完整的流形(Manifold)切開,再巧妙接起來,天衣無縫地歸還原形。1975年,我讀懂此中奧妙后,真是嘆為觀止。我相信,數學仙山上的大雄寶殿中,一定會迎來陳省身這尊新菩薩。因此,我這樣寫道:
天衣豈無縫,匠心剪接成。
渾然歸一體,廣邃妙絕倫。
造化愛幾何,四力纖維能。
千古存心事,歐高黎嘉陳。
最后一句“歐高黎嘉陳”,我把他和數學史上的歐幾里得、高斯、黎曼和嘉當并列,也是菩薩級別。
李之柔:按照佛學的解釋,菩薩能夠自覺、覺他,阿羅漢只是自覺者。您和陳先生都影響了幾代人,影響了很多領域。特別是您,對古今中外的文化都有很深的研究,我發現,您在演講或文章中會經常引用詩詞,剛才寫給陳先生的這首詩,就化用了杜甫的名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讀過您的一些詩,氣韻和意境都是別出心裁。
楊振寧(謙虛地擺手):是這樣,我想,我對詩詞的氣韻、氣勢有一些認識,科學工作和你們搞文學藝術創作相似,需要豐富的想象力,比如在杜甫的詩中,許多字的用法,就是前人沒有想到的,等你看了,你會說這樣用真好。我沒有念過音韻學,念的古詩也不多,大多是打油詩。我看過你的詩集(《無住軒集》),你是不是小時候學過很多古詩?在這方面很有造詣,字字都活,字字能響。是不是有老師專門教過你?
李之柔:沒有專門的老師,開始只是比較喜歡,后來和佛教界的一些朋友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談禪,有一天好像突然就開竅了,寫作風格也變了。
楊振寧:先要有濃厚的興趣,然后才能潛心研究,詩言志,有領悟,才有好詩。我覺得,會寫舊體詩的人很幸福,可以隨時釋放自己的情感。
詩詞、宗教和科學到了最高階段,是很接近的,科學家在做研究工作的時候,會發現有一些非常奇妙的自然界現象,是不可思議的自然結構,會帶給他觸及靈魂的詩一般的震動。中國的文化是比較向詩意以及宏觀整體的哲理方面去發展,是向模糊、朦朧以及總體的方向走,舊體詩詞是濃縮的語言,來抒情描寫這種感覺可能有許多西方的詩所達不到的地方。西方文化是向準確與具體的方向走。比如說,西方的詩大多講理,講得太明顯,講盡了,就很乏味,詩意也就沒有了。
你讀過我的《美與物理學》,里面我引用了一句唐代高適的詩句“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來描述物理學家狄拉克的文章風格,一方面狄拉克方程確實包羅萬象,用“出”字描述狄拉克的靈感尤為傳神。另一方面,他能夠堅持自己的理論,最后得到全勝,正合“風骨超常倫”。如果用西方寫作方式來精準闡述,就會很繁瑣,估計也不美。

李之柔:大道至簡,古往今來,凡是大美,似乎都比較簡約。
楊振寧:美不是絕對的,科學家常用美來形容對自然界的感受,美的含義包含了適合、奇妙、好看,讓人很舒服。比如,物理學者經常提及的“對稱”美……再比如文字美,必須要承認前人的文字語法結構,寫得好而簡潔,有非常美的地方,如果要繼承發展,我們應該支持;假如有人向比較復雜的方向發展,我們也沒有必要反對,應該百花齊放。
李之柔:有道理。我發現在書法創作中,“對稱”表現也很奇妙:首先漢字的結構如果不對稱,就會讓人不舒服,而絕對的對稱,結構、章法又會顯得呆板,不生動;只有對稱性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同時還不能破壞和諧,才使字體顯示出各自的特性——這也是我讀《楊振寧文選》的收獲之一,您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定律適用范圍很廣,在詩詞、書畫、建筑中都有不同形式的體現。
楊振寧:建哥特式(Gothic)教堂的建筑師們歌頌的是一種崇高美、靈魂美、宗教美、最終極的美。我想,這才是物理學的美。
李之柔(笑):我忽然明白為什么翁帆會選擇讀建筑學院的博士了,這是愛的選擇,美的選擇。
楊振寧(笑):翁帆的選擇,主要還是她自己的主意,我給的只是建議。
李之柔:對于后學來說,您有沒有什么建議?
楊振寧:我念書的時候,有一位教授是當時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有一次學生問他:應該做大題目,還是做小題目?他回答:多半時間應該做小題目,大題目不是不能做,只是成功機會小。如果能夠通過做小題目來訓練,則更能掌握解決的問題能力。我現在仍然覺得他的回答是正確的。
后來,經常也有學生問我做物理工作成功的要素。我歸納了三個“P”,Perception,persistence和Power。一是眼光,看準了就要抓住不放;二是堅持,看對了要堅持;三是力量,有了力量,就能闖過難關。

李之柔:我懂了,還是要從細微處做起,腳踏實地,堅持不懈。再次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采訪,謝謝。
1995年1月,楊振寧先生接受香港電臺記者采訪時曾經預言:在20年內華裔一定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2012年,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比楊先生的預言提前了3年。
2013年5月,在中央電視臺楊振寧先生與莫言的一次訪談中,楊先生并沒有提及這段往事。那一刻,我想到楊先生曾經說過的幾句詩:
一粒砂里有一個世界,
一朵花里有一個天堂。
把無窮無盡握于手掌,
永恒寧非是剎那時光。
我也曾經給楊先生寫過一張字,內容是:“振策中外,寧神古今。”
楊振寧先生說:
1.中國是最簡單,而又最復雜;最年輕,而又最古老的國家。
2.知識的流向是由近到中、到遠的,而不是反過來。
3.要好好把握自己的生命,社會上很多事、人類很多知識都不是美滿的,我們應該努力奮斗,克服這些不美滿,創作更完美的知識。
4.一個人走對了路,左右逢源,有人走錯了路,再努力也不能有大成。
5.從近距離看,覺得中國在近代科學發展上很緩慢,但從遠距離看,一點也不慢。
6.做科學工作其實并不困難,必要的條件……可以概括為:才干、紀律、決心與經濟支援。
7.我的結論是,到了21世紀中葉,中國極有可能成為一個世界級的科技強國。
8.如果一個物理學家有眼光,能堅持,而又有很大的力量,那么,我想他的成功的可能性就會很大。
9.應當多對新的東西,活的東西,與現象直接有關的東西發生興趣。物理學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與現象有關的。
10.一個人的生命長短不應用年份來度量,而應歷數他所經歷過的成功事業。
11.我們應該憂慮的是我們達到最后目標所需要的時間和將要付出的努力,無需憂慮該科學目標的用途、重要性或者我們所說的崇高性。
12.在每個人有創造性的領域里,一個人的愛憎,加上他的能力、脾氣和機遇,決定了他的風格,而這種風格轉過來又決定他的貢獻。
13.愛憎和風格之于科學研究,就像它們對文學、藝術和音樂一樣至關重要。
14.我欣賞數學家的價值觀,我贊美數學的優美和力量:它有戰術上的機巧與靈活,又有戰略上的雄才遠慮。而且,堪稱奇跡中的奇跡的是,它的一些美妙概念竟是支配物理世界的基本結構。
大家談大家
費米:我最好的學生就是中國人楊振寧。
鮑爾獎頒獎詞:這個理論(楊-米爾斯規范場)和牛頓、麥克斯韋及愛因斯坦的工作相提并論,必將對未來有著足堪比擬的影響。
薩奧斯說:楊振寧是一位極具數學頭腦的人,然而由于早年的學歷,他對實驗細節非常有興趣。他喜歡和實驗學家們交談,對于優美的實驗極為欣賞。

賽格瑞:(楊振寧是)全世界幾十年來可以算為全才的三個理論物理學家之一。
丁肇中:中國人在國際科學上建立不朽之功績者,乃自楊振寧始。
熊秉明:楊振寧的科學已經拓展到形而上學,把詩和美包容進去。
聶華桐:他是一個科學的獨行者,他不是一個帝國的建造者。
米爾斯:楊振寧才華四溢,又是一個非常慷慨引導別人的學者。我們不僅共享一個辦公室,楊振寧還讓我共享他的思想。
黃昆:楊振寧對朋友人情都照顧得很好,是一個最正常的天才。
陳省身:愛翁初啟幾何門,楊子始開大道深。物理幾何是一家,炎黃子孫躋西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