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綏:文老您好,讀了鄭欣淼先生寫的《文老的文人書法》,很有感觸,能不能請您也談一談文人書法?
文懷沙:先給你說一個段子吧,你們現在不都流行說段子嗎?(笑)上個世紀50年代,每逢我的生日,沈尹默先生都要寫一張字寄贈給我。有一年我去上海,發現在他的書齋中陳列了我的字,我不免飄飄然起來。我說:“二先生(我稱呼沈尹默先生二先生),你是一代書家,我的字能掛在你的墻上,可見我的書法很有水平。”沈二先生當時就笑起來:“文懷沙,你不是書法家,所以不具備時興書法家的俗氣而已。你懂什么書法?”(大笑)
李公綏(笑):我理解沈先生是拿您說事兒呢,他在批評當時書法家寫的字俗氣。
文懷沙:我不懂書法,這是沈二先生給我的定位,但是我懂得一個道理,就是寫字好比做人。我想一個人,最主要是學會做人,學會做好人,做誠實的人,做誠懇的人,好人附體的字才算是好字。
李公綏:是的,好文人如果再能來一手好字,那可真是上天的杰作。我喜歡文人書法所流露的率真自然,不造作。
文懷沙:所有的藝術都在追求“率真”,就是“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質的本性是非常自然的,容不得矯情。矯情,北京話謂之“耍花腔”“玩花屁股”。做人嘛,貴在實實在在、敦敦厚厚,這是中華民族一個最美好的品質,文人書法也不能離開這個品質。再就是,文人書法主要是指意蘊,由書法家的作品上升到文人書法需要補充高度的文化教養——要“讀萬卷書”;再由文人書法進一步上升到更高一級的藝術家書法更需要下苦功夫,補充提高技藝課和生活實踐課——這就是“行萬里路”。

李公綏:的確,讀書、郊游不僅有益開拓視野,也有助我們駕馭文字、語言。記得您以前說過,“藝”脫不開“術”,脫不開基本功?!靶g”的運用則是有選擇性的,這取決于藝術家的藝術個性。應該說藝術家胸中各有其不同的“成竹”,但都要練就“庖丁解?!钡倪^硬本領。當下不少文人雖然說“胸有詩書”,卻不免有“眼高手低”的缺陷,對此您怎么看?
文懷沙:這很正常,我常說,在藝術領域里最上乘者為“眼高手亦高”,這是最容易被人目為“狂”或“怪”的,也容易遭群小妒忌;其次“眼低手高”;再次是“眼高手低”;最劣者“眼低手亦低”。
李公綏:自古就有文人相輕之說,這種風氣在收藏界和書畫界都有,老先生感慨今不如昔;年輕人則說今定勝昔。
文懷沙:我有自家杜撰、專供自家閉關誦讀的《文氏三字經》,開頭兩句是“天行健,觀自在!”人世間發生的一切,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時光可以埋葬過去,無權埋葬未來,蔑視年輕人無異埋葬自己的未來。屈原說得好:“年歲雖少,可師長兮?!碑斎唬@里主要是指選擇年輕人中的善才、妙才“從之”并“師法之”?!柏濋e學少年”比“滄桑二叟想當年”大大有益于健康,也許這就是我“年既老而不衰”的秘密。

李公綏(笑):能不能多給我們讀者分享一些您的秘密?
文懷沙:文化靠長期積累,真正讀好書單靠一代人是不夠的。人類進步靠漸變所引發的質的飛躍,不能要求質變替代漸變,潛移默化的作用是不可思議的。古人說“七步成詩”,必具七百步、七千步之功底在。這就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文人書法應當是一種無聲的東方民族語言,它訴諸視覺,通過漫長的歷史,不必借助翻譯便可馳騁于古今中外藝林,并展示其罕見永恒的魅力,這需要長期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