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活,首先注重的是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當物質(zhì)生活滿足了以后,我們還需要精神的生活;精神生活有了以后,還要追求藝術(shù)的生活;因為生活中要求真、求善、求美。當一個人確實有了藝術(shù)生活之后,他還想要超越而向往宗教的生活。各種宗教對人間的某些看法總不會完全一樣的,就拿佛祖釋迦牟尼來講:他在2500年前,菩提樹下金剛座上覺悟了。他覺悟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去涅槃。所謂涅槃,就是把自己住在一個安靜的世界,不活動也不教化眾生。為什么呢?他說:“我現(xiàn)在所覺悟的道理和人間都是相反的。世間一般的人他們所有的,不管是形相上的有或是物質(zhì)上的有,都是幻有、假有;我所覺悟到的本來面目、真如自性,是真實的實相、真實的有,可是大家沒有體會出來,所以認為這是空幻的。我認為五欲六塵的生活是罪惡的,貪、瞋、愚、癡是煩惱的根本,可是世間上的人認為虛偽短暫的快樂是值得追求的。我所體認到的和別人不同,如何去廣行教化呢?因此感到教化上的困難。”我今天站在佛教的立場,以佛教的看法來做這場演講,或許和各位平常所聽到的不一樣。但是,只要是真理,即使不一樣,還是值得我們參考的。
現(xiàn)代青年應(yīng)該具有什么樣的人生觀呢?

一.從退讓中體驗樂趣
我們現(xiàn)在的口號是“向前進”,不能開倒車。一般人都認為退讓比較消極,而前進比較積極,其實這可不一定,為什么呢?“以退為進”,有時候退一步比進一步高明。事實上,我們大都只看到了前面半個向前進的世界;因為人太多,認識又不夠正確,所以容易產(chǎn)生你爭我奪的情況。反而回過頭來的另外半個世界,很少人注意,這個退讓了以后的樂趣很少人享受到。佛教里有一首偈語說:“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農(nóng)夫插秧一棵一棵地插,往后面一步一步地退,退到最后一步,往前一看,禾田插好了,完成了。
我從佛教的生活里感受到一點心得,就是我們在人際之間如何相處,自己如何和他人處得快樂,在這退讓當中我有四點意見貢獻給各位:
(一)你對我錯
一般人的想法是我對你錯,也常常聽到人家說“我以為怎樣”、“你這個不對”、“你那個不對”。因為我是對的,你是錯的,那么世界就紛爭不已。最好每個人的觀念改變一下,能常說“你對了”、“我錯了”。舉個例來說:你們家里如果有一個人把茶杯打破了,馬上就有一個人說:“怎么那么不小心,把茶杯打破了呢?”那一個人就回嘴說:“誰叫你把茶杯放在這邊呢?”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對的,也就因為都是對的,所以兩個人就吵架起來了。我們家的人呢?有人把茶杯打破了,就說:“對不起,我把茶杯摔壞了。”另一個就說:“這不能怪你,只怪我不應(yīng)該把茶杯放在那兒。”
處處都尊重別人,承認自己的錯處,則人際之間就會很和平,很幸福,很美滿,很快樂。有人說:這個宇宙世界只有五尺高,我們這個六尺之軀在五尺世界里生存,必須常低頭,退讓謙虛自有一番樂趣。
(二)你大我小
一般人都認為:我很偉大,你不如我。就因此常要跟人家比。如果,我們能夠尊重別人,認為我小你大,了解偉大也不一定是很好,渺小也不一定不好,則世界將更美好。我們中國的民族性,有人舉個譬喻:中國人的民族性有如雄雞,一只公雞咯咯咯一叫,別的公雞馬上跑來,要把它的頭啄下來,不準你抬頭,也不可以超越我,更不許比我高。所以我們的社會里,很多人力量都用在互相排擠,抵消了好的力量。
在佛光山有個普門中學(xué),學(xué)生當中有一個女生長得很美麗,人稱為“校花”,可是這個“校花”卻為她帶來很多苦難。許多人譏諷她、開她玩笑、吃她豆腐,什么都有。有一個機會我同他們談話,我說:“同學(xué)們不要這樣,你說她美麗不好,難道你要我們普門中學(xué)每一個人都是丑八怪,你才歡喜嗎?那一個同學(xué)成績好、很優(yōu)秀,老師很欣賞,你就嫉妒,難道要我們成績通通不好,你才歡喜?”
所以能尊重別人是很偉大的。
三十年前,我們剛到臺灣,沒有地方可去,看到別人建寺廟,心里很歡喜,為什么?因為我雖然沒有力量,你建了寺廟,我可以發(fā)心,既有得住,我也安心。不是很好嗎?
(三)你有我無
一般人的觀念就是:我有就好了,不管別人死活。這個世界,貧富如果不均,當然會有問題,所以一個均富的社會,大家才比較能安樂和平。別人的富有,我們應(yīng)該尊重他。我自己也有不少徒眾跟隨我,我告訴他們:一支鋼筆,送給他而不給你,你不但不能嫉妒他,反而要歡喜他;因為他比你前輩,他沒有,你就不可能有;這次他有了,下次可能就是你了。因此,我們的心胸,要能有“讓別人有,我沒有無妨”的認識。事實上,我們的有,并不是真有;有很多人光是向人家要求,這才是窮;假如我們能給別人,則表示富有。比方,有人說:“我沒有東西給別人,既沒金錢,也無寶物,但有心;見別人有,心里很歡喜。”這就是我們心里的富貴,我們先從建設(shè)心里的富貴起步,自然就會有樂趣。
(四)你樂我苦
一般人的觀念是:你的苦不干我的事,我先求自己的安樂。各人越是這樣,別人越不會幫助我們。所以過去的仁人君子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把快樂給人家,自己苦一點算不了什么。菩薩之所以成為菩薩,就是有“但愿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胸襟。
所以我們現(xiàn)代青年應(yīng)有什么樣的觀念?第一要從退讓中體驗樂趣。剛才有人問我:怎么把佛光山建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大樹鄉(xiāng)?我說這是以退為進。因為當初我住在臺北,有人請我吃飯,不能不去,你不去,他會說你看不起他;有人要找我們開會,不能不去,你不去,他說你不合作;為了要看得起他、為了要跟他合作,天天忙,忙得找不到自己。在人多的地方,還得受人我之間一些沖突的影響。我這么一退,到窮鄉(xiāng)僻壤,只有我自己住,沒人麻煩我、阻止我、障礙我,同樣的能成就事業(yè);不一定要爭取、要強求。而且,退讓也不是說沒有力量、消極;相反的,退讓是很有智慧的,更需要大勇猛。
二.從寧靜中安頓身心
我們經(jīng)常聽別人說:這個世界太動亂了,現(xiàn)在的社會噪音很多,我們找不到片刻的安寧,片刻的寂靜。寂靜是很重要的,寧靜才能致遠;從寧靜中可以找回自己,從寧靜里可以增長智能。在佛教里有一種修行叫“禁語”,也就是不說話。不說話不是不會說話,是讓人也有沉默時刻。我們吃的醬瓜、醬菜、醬油也好,漬在缸中、壇中,都要把缸口、壇口密封,那么漬出來的漬物才會更香醇、更好吃。我們現(xiàn)代的人好說話,我有時候會和同參道友以及信徒們到外國去朝圣,發(fā)現(xiàn)我們中國人的話常常比外國人多。還有我們平常用嘴用慣了,少用耳朵也少用眼睛,人家本來就有標志指示廁所在哪里,管制站在那里,只要看一看就知道;他不看,就橫沖直闖,你跟他宣布的事也不聽,等出了事情,再來埋怨。
我自己從小出家,在佛門里面我訓(xùn)練自己禁語,曾經(jīng)有一年不說話的經(jīng)驗,剛開始時很苦,因為講話是個習(xí)慣,看到什么就想說話,可是逐漸練習(xí)后,自己馬上發(fā)覺到從寧靜中所體驗的境界不一樣。我為什么不說話呢?小孩子都愛說話,有一次我在講堂講一句話,老師很嚴,一個耳光馬上打過來,打過后問我:這個地方有你講話的資格嗎?我一想,這是講堂,是老師們講話的地方,哪里有我講話的資格呢?好!不講話。有時候,我們也不準用眼看的,天天走路眼觀鼻、鼻觀心。小孩子嘛,眼睛睜開一看,老師又是一個耳光過來,問道:“你看什么?哪里一樣是你的?世上沒有一樣是你的,那你看它干什么?”
平常的人只知要用感官去追求這世間的聲色之娛,比方以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去追逐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然后再有眼、耳、鼻、舌、身、意這六識,從生理到物理到心理的認識。但是六塵中的快樂,不是真實的。古代禪師們在打坐時閉眼盤腿,不看、不聽、不說,我們會以為他們真傻,何必自我虐待呢?禪師們不看、不聽、不說,并不就是沒有快樂,心里內(nèi)在的能源、內(nèi)在的快樂,他可以在寧靜中把心安住,達到很高的修養(yǎng)。在此舉一個禪宗公案:有一次,趙州禪師和他的徒弟文偃禪師在談話,門徒送來一個燒餅,師徒倆約好:誰能把自己比擬得最臟最臭最不好,誰就有燒餅吃。
趙州禪師說:“我是一頭驢。”
文偃禪師說:“我是驢屁股。”
趙州又說:“我是屁股里的糞。”
文偃又說:“我是糞中之蛆。”
趙州就問:“你這蛆在糞中干什么?”
文偃回答說:“我在糞中乘涼。”
各位看:禪師們在糞中還能安住、逍遙自在,多灑脫。所以不要看禪師們吃得很苦,穿得很苦,其實他們的身心安住在真理、禪定,自有其美妙境界。
佛教有一部《維摩經(jīng)》,很有趣,很多的菩薩在開座談會,討論何謂“不二法門”。佛光山有一個門叫不二門,常有人問我:何謂不二門?我說:太陽東升西落,升未嘗升,落亦未嘗落,升升落落原是一個。我們?nèi)松鴱?fù)死,死了又生,生生死死不知幾許,但每個人皆樂生惡死,這是對死亡的無知所致。若能真知,則死、生非二也。煩惱菩提亦復(fù)如是,修道人要證悟菩提,反被菩提所縛。須知鐵鏈能鎖人,金鏈亦能鎖人。所以,涅槃境界乃是將煩惱、菩提一并去掉。此為絕對的、超越對待的寧靜世界,可以安頓吾人身心。經(jīng)中,這個菩薩講不二法門,那個菩薩講不二法門,最后,一致推舉文殊菩薩講何謂不二法門。文殊菩薩說:“離開語言、文字、分別識相,此為不二法門。”文殊言畢,請維摩居士也談?wù)劊S摩一句話也不說。真是維摩一默一聲雷,他的不言,卻道盡千言萬語。
三.從自制中克制物欲
外界給予我們的誘惑太多,金銀財寶、感情、洋房、汽車……都是誘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的也委實真了不起,需要培養(yǎng)很大的力量,才能在與外界作戰(zhàn)時有勝算。佛教說“修行修心”,修心主要也是與煩惱欲望作戰(zhàn),若在戰(zhàn)場上失敗,修行會修成走火入魔。要能在煩惱誘惑邊緣中獲勝,完全靠自制的力量。有些人我們看起來實在是可憐:夸贊他的服飾很美,就洋洋得意;美言兩句就心生歡喜;說幾句壞話,就大大生氣。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甚至生命,都操在他人手里,自己的苦樂自己無法平衡。
弘一大師本來是個藝術(shù)家,他所過的生活就是藝術(shù)的生活。后來出家修行,一條毛巾用十年,有些破損,朋友要送他新的,他說還可用,鞋子也是如此。吃的東西有時太咸,就說咸自有咸的味道;住的地方又臟又臭,又有跳蚤,他卻說:沒關(guān)系,只有幾只而已,外在環(huán)境對他可說全無影響。孔子夸獎弟子顏回是“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對物質(zhì)生活可說能做到自我控制的地步。
我們有時對物質(zhì)能控制,但對感情、利害、榮辱,事到臨頭就無法控制。自制的力量,尤其表現(xiàn)在禪師的行止之中。舉例來說:白隱禪師,有一信徒,其女兒與一年輕人私下有了情愛,懷了身孕,員外十分生氣,痛責(zé)其女,其女不堪,就向父親說:“這是白隱禪師的孽種。”員外一聽如山崩地裂,心想自己信仰的偶像,敬拜如佛祖,竟是畜牲不如。就跑到寺里,不分青紅皂白,將白隱禪師打得頭破血流,白隱禪師也不辯白。小孩出生后,員外將小孩抱到白隱禪師住處,往禪師一丟,說道:“這是你的孽種,給你!”
一個和尚憑空多出了個小孩,只好不分陰晴風(fēng)雨,天天出外化緣奶水。外邊又傳說紛紜,說老和尚不正經(jīng),小孩是私生子。更有小孩子拿石頭打他罵他為壞和尚。時間一個月、二個月過去了,逃到外鄉(xiāng)的年輕人回來了,詢問那女孩,一聽女孩說起,心里很愧疚,就打定主意,向員外自首去了。員外遂帶領(lǐng)全家向白隱禪師磕頭、懺悔,說:“師父!對不起!小孩不是您的,是我們的。”白隱禪師一句話也不說,就把小孩還給員外了。
這種忍耐和自制的力量,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有了這種忍耐和自制的力量,我們的道德修養(yǎng)就顯現(xiàn)出來了,就提升了。這就是我們戰(zhàn)勝外界各種誘惑的定力。
四.從空無中認識人生
“空”、“無”一般人常將其視為佛教老套,所有東西都說四大皆空。實則,這是完全不了解最高真理“空”之意義。一般人說“空”,有“空”的觀念,就是“不空”;佛教的“空”,不是由知識得來的,而是從體驗得來的。平時,我們認為有就不是“空”,“空”就不會有;可是佛教里,“空”是包含有,成就有的,“不空”就沒有,“空”了才能有。如何是“空”了才有呢?各位的袋子、提包,如果不空,請問你的東西怎么裝?宇宙沒有虛空,萬有萬象往哪里安頓?
“空”不是無,佛教為什么要講“空”?舉例來說:這有一張桌子。我請問各位,這是什么?你們會說是桌子。各位,你們錯了,你們被假相所迷,沒有認清真相。木材是桌子的真相,木材做桌子是桌子,做椅子是椅子,怎能單說此木材是桌子?這是什么(指桌子)?你們說是木材,還是錯;因為木材的真相是山中的大樹。那么,它的真相是大樹了?也不對,是種子,因為它結(jié)合宇宙萬有的因緣才成為桌子。故從“萬有的因緣”上看,就用這個“空”字來形容,所以真空才能妙有。
現(xiàn)代年輕人的人生觀為什么狹小不能寬大呢?要想寬大,像虛空一般,要有四大皆空的認識。這四大皆空不是一般人說的酒、色、財、氣,而是四種組成宇宙萬物的元素——地、水、火、風(fēng)。地是堅硬性的,水是潮濕性的,火是溫暖性的,風(fēng)是流動性的。我們的指甲、骨頭是地,大、小便溺是水,溫度是火,呼吸是風(fēng)。一朵花,不也有土地、水、陽光、空氣嗎?所以出家人問候人家:“你四大調(diào)和嗎?”一大不調(diào)和就生毛病了;四大皆空,這個空無的意義真是很對。常常有人說出家人很可憐,不能吃魚、肉,也不能跳舞;反過來,我們也說你們好可憐,吃魚、吃肉、跳舞,有什么意思?有人又說:“出家人沒家了,好可憐。”實在說:我們沒家,處處可以為家。
再舉個例子說明:一位小姐有五件衣服,出門時想穿紅的,一想,上次才穿過,人家還以為我只有一件衣服呢!又換一件。再想,這件落伍了,不時髦了;結(jié)果,沒一件可穿。我們只有一件,反倒穿得穩(wěn)。所以多并不是有,要常以無為有。我這一生沒有儲蓄過金錢,常有人向我提起:“大師啊!出家人真有錢,能成就那么多事業(yè)。”其實他們并不了解出家人的人生觀是以無為有,就因我沒有,所以大家才愿意支持我。佛教有一個道樹禪師,把寺廟建到道觀的旁邊,道士很不高興,利用法術(shù),把道樹的信徒和小沙彌都嚇得下山而去;但是道樹禪師一住就十幾年。最后,道士沒法子,只好自己走了。有人問道:“師父!您是用什么方法打敗道士的呢?”
禪師說:“我沒法術(shù),只有一字“無”。道士用法術(shù)是有,有窮有盡;我是無,以不變應(yīng)萬變,無窮無盡,當然無會比有長久。”
在平時,我們會把有與無分得很開,有一則公案:一個信徒問智藏禪師:“師父,請問有無天堂、地獄?”
師曰:“有。”
“有無因果報應(yīng)?”
師曰:“有。”
“有無佛、法、僧三寶?”
師曰:“有。”
“有無本來面目、真如自性?”
師曰:“有。”
問什么問題,智藏都是答有。信徒說:“師父,您大概有地方錯了。”
師曰:“我哪里錯了呢?”
信徒答道:“徑山禪師才不是這樣講,他都跟我講無。”
智藏說:“那我問你,徑山禪師有妻小嗎?”“沒有!”
“有房屋田產(chǎn)嗎?”“無。”
“有金錢財寶嗎?”
“無。”
“所以徑山禪師才說無啊!”智藏又繼續(xù)問:
“你有妻小嗎?”
“有。”
“你有房屋田產(chǎn)嗎?”“有。”
“有金錢財寶嗎?”“有。”
“所以我跟你講有啊!”
這就是因各人境界不同而說法啊!我們?nèi)绾螐纳_萬象中把自己返璞歸真呢?如何在這世上探討自己的本來面目呢?就是要能寬大自己的心胸。
因為時間所限,今天的演講就到此,現(xiàn)代青年應(yīng)該建立什么樣的人生觀?從退讓中體驗樂趣,從寧靜中安頓身心,從自制中克制物欲,從空無中認識人生。祝福大家,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