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后,在整理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舊旗袍。
那是一件灰白色,領(lǐng)口和袖邊都有些磨損了的棉布旗袍。
想到母親穿著旗袍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打開了母親的影集,找到她年輕時的照片,可看了半天,我也沒有看見一張母親穿旗袍的全身照,只有穿旗袍的半身照。
去問父親,母親穿旗袍時是什么樣子?
父親想了半天,也沒有說清楚。
后我去了圖書館,查閱了很多民國時期的資料,其中有美國飛虎隊當年在昆明拍攝的一些彩色照片,里邊的女子,全都是穿旗袍的。
照片里的富家女子,穿的旗袍,全都是絲綢和緞子的,上面繡著各式各樣的花鳥,腰收得有點緊,岔開得很大,而普通女子穿的則是棉布的,像母親的這種,色彩和式樣都差不多,腰收得不緊,岔也開得低,一般只是到膝蓋以下。
穿布旗袍的女子,腳上一般是穿著和旗袍一樣顏色的薄棉線襪,長到膝蓋,她們走路時,只看得見腿上的襪子,同時她們還穿著帶扣子的布鞋,手上通常是提著一個長布口袋,袋子的提手是兩個木頭圓環(huán)。
她們的頭發(fā)剪得都很短,只到耳朵,看她們的樣子,表情神態(tài)都很放松,其中有幾個手上還拿著鮮花,這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當我回到家里,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翻看著母親的影集,在他身邊,卻還放著另外一本他的影集,我順手打開了。
父親的影集里,也有許多穿旗袍的女子,那些女子的旗袍和人一樣艷麗。我知道父親年輕時,是個喜歡社交的人,女朋友很多,這使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一度很緊張,特別是父親有了外遇以后,他們的關(guān)系近乎崩潰。
我常想,如果不是為了我們,也許他們早就分手了。
父親說,你母親年輕時還是好看的。
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母親一生頭發(fā)都是挽著髻的。
挽著髻的母親,從小是生活在鄉(xiāng)下,當然也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后因家道中落,特別是外公過世后,作為長女的她,就再也沒有繼續(xù)接受教育了,而是和外婆一道,承擔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義務(wù)。后來和父親結(jié)婚以后,就隨父親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城里,那時母親不到二十歲,正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
進城的母親頭發(fā)依然是挽著髻,那個時期,母親的衣服變了,但還是姊妹裝,我問過母親,您為什么不穿列寧裝?
母親說,我不喜歡,那是干革命的人穿的。我說,那您不是干革命嗎?
母親說,不是,我只是去工作,僅此而已。
父親一直覺得母親土氣,看看父親年輕時,照片里邊的那些女子,個個都很摩登:頭發(fā)燙著大波浪,旗袍全是絲綢緞子的,而且?guī)缀醵际菬o袖的,露著白白的手臂,腰收得很緊,岔開得很高,幾乎都到了大腿;手上不是拿著檀香折扇,就是提著精致的小皮包,耳環(huán)項煉手鐲一應(yīng)其全,珠光寶氣。和她們比起來,母親實在是太土氣了。
外公是世襲的讀書人,對母親的教育很是嚴格,像吃飯時,是不能吃出聲音來的,對母親的坐姿什么的,都有嚴格的要求。所以母親一生,對人的判斷,往往也是看穿衣吃飯。母親常說,男看一個頭,女看一雙腳,言下之意就是男的看頭發(fā)整潔干凈,女的看腳上穿的鞋干凈與否。
父親年輕時照片里的那些女子,穿的全是高跟鞋。母親是很少看那些照片的,她說,那些都是花蝴蝶,你父親就是喜歡這樣艷麗的女子。
確實也是,父親后來的外遇,大部分都是他照片里的那類女子。
我問過父親,這些女子好在哪里呢?
父親一般是不會說話的,只是一笑,有時會拍拍我,很溫柔,像是在撫摸。
母親晚年的頭發(fā)依然是挽著髻,只是母親后來患上陣發(fā)性頭痛癥,她有時會戴一頂淺色的布帽子。
母親一生的衣著,始終是以淺色為主,不是白的,就是淡藍、淺灰,連鞋也一樣,母親甚少穿皮鞋,即使穿也是淺色的。
母親喜歡晚上梳頭,她會洗了頭發(fā),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側(cè)著身,不看鏡子,而是用一把木梳子,靜靜地一個人梳頭,像在做一件很細致的事。梳完頭,母親會站起身來,在廳里走幾步,那時母親身上會有一種明亮。
母親老說,晚上梳頭愁更愁。
我說,那您還梳?
母親笑笑說,愁了一輩子,現(xiàn)在還怕什么愁呢!
有一次,父親年輕時候的一個女朋友,從國外特意回來看父親。
父親去看了回來,拿出了她的影集,看了很久。
再后來有女朋友從國外來看他,他就不再看那些照片了。
父親似乎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一生其實真正喜歡的還是母親這種素心的女子,只是他曾經(jīng)以為,他喜歡的是那些艷麗的女子,并且在那里面還沉迷,甚至迷失過很久。
事實上,母親一生一個發(fā)型,樣子就沒有怎么變。
記得我出國的時候,我把母親的舊旗袍收進了箱子,父親問我,你能否把你母親的那件舊旗袍留下來?
我沒有說話,而是打開箱子,拿出了母親的舊旗袍。
父親接了過去,手輕輕地撫摸著,像是在撫摸一件心愛的瓷器。
我知道,父親對母親這種素心的女子,用了一生的時間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