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老家,枕頭有一個別名,叫“睡腦”。
我一直覺得,“睡腦”比枕頭更形象。只是我老家的枕頭里邊,裝著的是谷糠。那谷糠小粒小粒的,均勻透亮,呈褐色。人一睡上去,就會聽到沙沙沙的響聲,像枕著雨入睡一樣。這種枕頭像一個腰鼓,抱著像一個孩子。
我的外婆家有一個茶枕頭,那是外公的遺物。我的外公家里一直是讀書人,祖上出過進士,所以在很多方面都保持著一種不同。就如這茶枕頭,里邊是用宣紙包裹著茶葉,宣紙外邊包著絲絹,最后才是套子,所以透氣特別好。人一躺下來,頭枕著茶枕頭,就會聞到一股茶香。如果說谷糠枕頭像聽雨聲,那么茶枕頭就是聽溪了。
除了茶枕頭之外,我的外婆還喜歡把茶葉用一些小布袋子裝起來,放進衣柜的角落,或者衣服褲子的口袋里。這樣一來,外婆的每一件衣服都有茶香,很好聞。而且那些茶香還深淺不一,清淡有序,像是從四面八方蘊蓄而來。所以無論外婆走到哪里,那茶香就會被帶到哪里,可謂暗香盈盈。

外婆的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我都還保持著。
我的茶有一部分并不是拿來飲的,而是拿來使用的。就像我的衣服褲子,我也是喜放一些茶在衣柜箱子里,每一次穿的時候,才一打開柜箱,我就會嗅到茶香。不要說穿上衣服怎么樣了,就是還沒有穿,我就覺得人來了精神。當然在我的書柜里,我也喜歡放上一點茶。這樣一來,茶香伴書,也就如人居山中,自有清涼了。
我的茶是裝在家里的幾只青花瓷的大罐里,上有木蓋,所以每一個到我家的人,才一進門就會被茶香擊倒。這時我會告訴他們,這都是我的外婆告訴我的。我知道,我的外婆不僅從外公那里繼承了其生活方式,還接納了一種活泛而又閃著波光的精神內涵。所以在后來,我開茶館做茶人的時候,我都是用茶來做飯。這也是我的外婆最擅長的一件事,外婆說,最不好的米,只要用茶來做,一定是好吃又誘人的。
果然外婆做的飯,即使是最差的米,也做得像會冒油一般,粒粒飽滿而又晶瑩透亮,當然吃到嘴里,也是別有味道,過齒不忘。就像吃過的人都說,連菜都省了。外婆老說,好看不如素打扮,好吃不過茶泡飯。
這話我信。
在后來,當我在云南的一些少數民族地方漫游的時候,我見到了他們不僅用茶做飯,甚至他們還用來沐浴和裝飾自己。就像他們中的一些人,把茶葉做成耳環手鐲和掛件,佩戴在身上。而沐浴更是作為必須,不是拿來熏身泡澡燙腳,就是搗碎了美容護理傷口,總之茶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方水土。

不過我還是醉心于泡茶,有時我甚至認為,與其說是泡不如說是配制,就像道士葛洪一樣,把水作為了煉丹最關鍵的東西。在日本我見過他們的茶道,顯然這種飲茶方式,無論是茶和水都不觸碰鐵器,以及其他金屬器皿,一定來自中國。至于他們的跪地飲茶和轉杯倒杯,甚至茶照自己,都讓人覺得他們不僅繼承保持了中國的特色,還發揚光大,成了“國粹”。所以在日本觀賞親臨茶道,是一件特別的事,令人難忘。特別是在日本的寺院,能圍觀到他們的“茶道”,那幾乎就是天人合一了。
在西藏,由于特殊的地理環境和生存信仰,他們飲茶的方式也讓我著迷。有時不僅僅是飲他們的酥油茶,而是面對他們那一張張質樸本真的笑臉,我覺得這才是相映成趣,花開見佛。特別在僧侶的隱修地,飲著他們從極地汲來的雪山水燒開后浸泡的茶。我以為紅色袈裟下的茶氤,是讓人明心見性,是“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的。
當然在一些地方我還飲過冷水泡的茶,可謂一個“慢”字了的。
在走過了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水,飲過了很多茶以后,我以為茶作為一種人生寫照,那實在是最好不過的見證了。就像在佛教圣地雞足山,那山上有兩處泉水頗讓我傾心。一處是從一棵千年大樹根如瀑流出來的水,叫“八功德水”;另一處是從石縫中如珠滾出來的水,叫“曹溪水”。兩處都在三千多米的山頂,虛云和尚當年在此掩關,飲用的就是此兩處水,可見此水的“會當凌絕頂”了。

元代的倪瓚,歷史上最為清高孤傲之人,連廁所都要建成空中樓閣,用香木搭成格子,“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氣也。”以及連梧桐都要用水洗,家里來客留宿,半夜一聲痰咳,第二天他都要讓門人找到,把痰送到三里之外。就是這么一個絕世之人,對茶卻獨有情鐘,自創了“清泉白石茶”,有詩為證:“松陵第四橋前水,風急猶須貯一瓢。敲火煮茶歌白苧,怒濤翻雪小停橈。”不料有宋宗室之人慕名而來,飲此茶后卻說,不怎么的。結果倪瓚大罵,“吾以子為王孫,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風味,真俗物也!”最后以絕交而告終。
倪瓚的茶乃惠山茶也,其用核桃仁松子肉和米粉,做成像石子一樣的點心,小塊小塊地放進茶里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