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建水古城是蛇年的最后一夜,我走在民國年間砌起的青石街上,青石光滑明亮,反射出月光。街道兩邊的商鋪都早早打烊,如果不是熙熙攘攘的爆竹聲和突然躥入空中的煙花,誰都會以為自己走在一座1900年前后的古城里。這是大年夜,商鋪大門緊閉,門一律是清末的木門,面上雕滿鳶花鳳凰,不厭繁復,沒有留白。屋檐也講究,也斑駁,也落舊。
我從朝陽門穿城而過,一路漫步到清遠門。在這之前先得從上海飛到昆明,再開車經由玉溪到建水。這并非漫無目的的撲騰,而是努力從一群平庸城市中掙扎出來,越過橫斷山脈,攀上云貴高原,再深入滇南低地,最后得以站在這古老街巷間。恐怕如此輾轉不可避免,作為詩意棲息的尋覓者,平原地區的城鎮景致實在難以給我的旅途帶來快感。要么新得丑陋,要么舊得空虛……
古城西門的豆腐店,微弱的燈光泛在街的盡頭。烤豆腐是建水人最愛的美食,西門家的豆腐據說是用城郊的一口古井水制成的。傣族的伙計坐在烤盤前烤豆腐,夜幕里時不時飛出幾支夜明珠躥上城門。烤熟的豆腐豆味濃郁,配上辣椒蘸水,口感富有彈性。吃完,我們起身告辭,店家便也關鋪,圍著烤盤吃起了簡單的飯菜,就算是年夜飯。
一覺醒來,建水與昨夜早已判若兩人。空蕩蕩的青石街道塞滿了人流,連旁邊的巷子也被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是趕場的農民和本地居民,這是小城的年味,卻不知為何令人失落。我以為雕花的木門背后,是千丈綾羅布匹,花梨木的家具,紫陶茶壺,甚至手編的草鞋和竹籃。但它們卻是臺灣珍珠奶茶,唐獅休閑服和酷派手機。店家拉著橫幅,舉著喇叭,吼著嗓子促銷,伴著鳳凰傳奇的音樂……
精致的亭臺樓宇與馬賽克森林裝著樣的生活,只是所幸,這還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需要賣門票的“古鎮”。我喜歡國外的一些小城,散落著時間的層次,老建筑自然頹敗,或賦予新的用途,不妨礙現代生活也不覆滅精致的傳承。為了在中國尋找這樣的小城,我越走越偏,匍匐至邊遠之地。陽光和空氣再次變得真實。滇南的日光每個下午都從我的脖背注入脊柱。傍晚繞城游走,太陽隱去后,天際的光線由橙色漸變為深藍,這是多久沒有看到的完整日落。
也許多年后,那些興于上世紀80年代的城市群,那批馬賽克墻包裹的單元樓,防盜窗包裹的陽臺們會被解讀出新的美學含義。也許到了那時,小鎮人們假想出來的“歐陸經典”,羅馬柱和抹金的屋頂將成為時代的標本,被完好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