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51)
在詳細探討社群如何以“氣節”培養社群文人的人格品性,以及社群文人在立身處世方面如何表現自己的“氣節”之前,我們有必要理清“氣節”的內涵。
“氣節”其實為儒家思想體系的一部分,并作為士階層人格價值取向的道德標準成為中華民族優良的傳統精神。主要包含兩個層面的內涵:“氣”與“節”。
“氣”本指充塞宇宙的作為形而下的“器”,萬事萬物皆秉氣而生。后被儒家引申為合“道義”為一體的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一種挺拔屹立的人格“骨氣”。孟子對這種“浩然之氣”的解釋為:“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1]345-346孟子把這種“氣”引入了儒家思想體系,形成天地間一種普遍的價值理想,士得此“氣”而具最理想的人格魅力,即如孟子所說的:“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盵1]395有“氣”之士,即可成為具有儒家“仁、義、禮、智、信”思想的完美之人。
“節”在《左傳·成公十五年》中已有表述:“圣達節,次守節,下失節。”意思是說,圣人通達禮節,次者堅守禮節,而“下人”則往往“無節”,甚至“失節”。這種“節”其實代表的先秦時期貴族階層的“等級關系”,體現的是一種等級貴賤分明的統治秩序。這種統治秩序就是要求人按照這個既定的“節”來行事,既不能超越這個節,又不能違背這個節,他體現的是儒家禮樂的“中道”原則,即為人處事要“有理有節”,不能“犯上”,也不能“亂下”,要講求“秩序”。以后之“節”又具有了“節操”的人格品性。所謂“節操”,我以為主要強調“士”人立身要有所不為,士人有所不為,才能有“節操”。后世之“節”傾向于士人的“修養”與“內涵”。
因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士階層往往“氣”“節”連用,士既要有“氣”的精神品性,又須符合“節”的做事原則?!皻夤潯逼鋵嵄憩F的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層面的道德品性和經驗層面的立身品性。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氣節”內涵。
文人士大夫的這種“氣節”品性在明末清初社群文人士大夫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可以說,“氣節”是社群塑造社群成員精神品質的重要內容,也是社群立社的重要標志之一。如復社文人吳梅村在復社后期成為社群領袖與文壇領袖后,就教育和鼓勵文壇新秀——“孚社”諸子繼承先輩諸子的“氣節”品性,立身要有“品節”,他說:
一曰持品節。先達如山陰、橋李、歸安、練川、吳門諸先生,或講學而標正直之風,或清操而篤匪躬之誼,或三事公孤,或承明侍從,皆文章政事,彪炳一時,而遭患處變,風霜不改。今朝廷褒忠之典方下,無非欲維持名教,風勵人倫。吾黨生于其鄉,景行在望,當于群居論道之時,求顛沛不失之義。所謂品節之宜持者此也。[2]
可見,“氣節”成為社群培養士品士節的重要內容,那些有“氣節”的文人志士也大多出自社群的培養,復社文人杜登春就說:
說者謂,明朝國運,奪于黨人社局,未必非中綮之論。蓋以君子小人之難出,同朝各為己私,各爭己是,而置國是于度外也。本朝定鼎則不然,小人之種類已無孑遺,立朝盡皆君子,以佐我堯舜之君于上,即分門別戶,互有宗師,而琢磨道德,扶植綱常,人人無不自命為正人君子者。原其自,諸公皆從社中來,理學氣節,與聲教文章,固同源而共貫者也。[3]2
杜登春批評明季諸公黨爭誤國,認為清初朝廷皆君子顯然是一種獻媚新朝的行為,但其所言立朝之“君子”皆由社中而來,多由社群培養卻是事實。社群培養文人士子的“氣節”品性可以說是明末社群的重要特征之一。
源其自,明末社群重視培養社群成員的“氣節”品性還是基于當時社會現實需要,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明代萬歷中葉以后,閹人專權,朝政日趨腐敗,東林君子在與閹黨小人的斗爭中所表現出的高尚“氣節”與頑強斗爭精神成為士林表率,社群繼承東林“氣節”,成為與閹黨小人斗爭的主力,對社群文人立身處事具有很大影響。王應奎在《柳南隨筆》“東林氣節”一條中言:“明季東林諸賢,批鱗捋須,百折不回,取次拜杖闋下,血肉狼藉,而甘之者如飴,其氣節頗與東漢黨錮諸人相似,一時遂成風俗。其時有兒童嬉戲,或據地互相痛撲,至于委頓,曰:‘須自幼錬銅筋鐵骨,他時立朝,好做個忠臣也。’聞者莫不笑之。然而流風所被,鼓動振拔,兒童猶知興起,廉頑立懦,其效不可觀乎?”[4]東林人士在與閹黨的斗爭中所表現的氣節及社群文人具有很大的影響,社群中的文人士子皆以東林諸子的“氣節”為立身處事方向,如鎖綠山人《明亡述略》(卷下)稱侯方域“少從其父恂宦京師,習知朝中君子小人之故,矯矯立名節。……著名于復社”[5]。而復社文人方以智被左光斗與上疏力主移宮而與閹黨魏忠賢斗爭的偉大“氣節”所感動,曾親自撰詩憑吊他:“持歸骸骨與灰殘,貫日長虹氣正寒。血在獄中荒土碧,心懸闋下暮云丹。碑銘成帙千篇哭,鼎鑊當前一死難。拜手讀公行狀略,移宮兩疏更充冠?!盵6]從明代末年閹黨專權,正人君子盡遭迫害,東林君子在朝內與閹黨的不屈斗爭得到廣大文人士子的認同與同情,而且把是否獻媚閹黨作為文人士子是否有“氣節”的標準,瞿式耜在《陳時政急著疏》中說:“夫人立身,止此名節,或以官評之劣,受黜考功;或以一節之差,見摒有道,皆可飾說自解。獨至媚黨,而終身不可對鄉閭,丑莫甚矣!”[7]可見,是否媚閹黨作為士大夫立身有無“氣節”的精神走向。
明末文人社群的大規模的興起主要以天啟四年(1624年)應社的成立為標志,天啟四年正是朝內東林君子與閹黨小人斗爭正熾的時期。那些組建文社的年輕士子不僅親耳所聽東林諸子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跡,而且各地文社成員在京參加會試期間又親眼目睹了“丑類”狂態,深深感到“正緒”衰落,士氣不振,士風不正,各地在京的社群諸子于崇禎元年(1628年)成立“燕臺社”繼續與閹黨進行斗爭,激勵士氣,振吉士風。特別是崇禎二年(1629年)張溥聯合各地文社組織成復社聯盟,在入社成員的考察上更加重視入社成員的道德品性,把對社群成員“氣節”品性的培養作為社群立社的宗旨之一。也就是說,文社要為政府培養有“氣節”德行和“經世”才干的封建官吏。正因為文社組織重視對社群成員“氣節”品性的培養與鼓勵,所以在明末的政壇上與閹黨等小人進行斗爭的多為社群中人。
(二)社群重視對社群成員“氣節”品性的培養還在于士風日下、世風日腐,這也是社群倡導“氣節”的重要原因之一。可以說,自明中葉以后,科舉考試已淪為科舉諸生獵取功名的工具,所選拔的科舉“人才”多無經世之實學,而且最主要的是丟棄了儒家的“涵養”功夫,不能深入體貼儒家“性命之學”。黃宗羲曾言,“事功必本于道德,節義必原于性命”[8],不能深入體貼儒家“性命之學”必士無品節,為官多魚肉百姓、逢迎上司、獻媚閹黨,可謂“士節”盡喪,禮儀盡失,士風因此而日壞,錢肅樂本家兄弟錢啟忠(崇禎戊辰進士)曾上疏朝廷痛陳此事:“臣觀崔、魏亂政,奄祠遍天西,干兒義子,人頭畜鳴,斯孔孟學術一大厄也。三尺童子,猶知笑之,而中朝誦功勸進,轉相效尤者,正以諸臣平日理學不明,不識節義為何物。但知有身家,不知有君父;但知迎合流俗,不知反照良心?!盵9]對士風、世風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陳際泰也痛陳明末士子品性低下而無“氣節”:“君父憂危,而文臣工于處堂,武臣拙于死難,烏男子而巾幗者?諏之有心有骨之士,反噤噎不獲一吐氣?!盵10]張岱《快園道古》也言:“思宗曾諭廷臣曰:‘岳少保言,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太平。如今日,文武官與前大不同。文官愛錢不怕死,武官怕死又愛錢?!笤胀跹?,可為切中時蔽。”[11]社群本質為培養科舉人才,在培養怎樣的科舉人才上,各地文社大都以復社所倡導的“尊經復古”為指向,士子為學大多能根柢圣人經書,注重內在心性的涵養功夫,社群由此成為培養具有“氣節”德性科舉人才的場所,社群對文人士子“氣節”的品性的塑造也使得社群成為轉變士風、世風的重要方式。
由于社群重視士子“氣節”品性的培養,社群成員之間也以氣節相砥礪,氣節成為社群文人立身處事的基本道德標準,在當時形成一種砥礪氣節,注重士品的社會風氣。如幾社陳子龍“當明之季世,與闇公、夏瑗公等結幾社于云間,以志節相砥礪,博達宏通,毅然以經世自任”[12]。河南商丘雪園社領袖侯方域也指出當時文人士子多以“氣節”相砥礪,他說:
歲在己卯,中原秦晉之間,雖有盜賊之警,而江南太平富庶,朝廷之上,雖門戶角立,漸有黨錮之禍,而其公卿之賢而愛名者,皆愿求天下清流之士,引以自助,天下之士亦莫不砥礪節行,唱和聲氣,相聚于豊鎬舊京之地以文學為贄而修同人之業。即以龍眠雪苑之一邑論之,其首事者咸有數人,推之天下,盛可知矣。[13]
再如吳應箕寫信給復社同人沈眉生、周仲馭、顧子方以東漢“氣節”相勉:
(《答沈眉生書》)弟(吳應箕)昨詒書仲馭謂,留東漢之再世,氣節也。魏晉賤守節而漢亡,留南宋之一隅者,理學也,韓侂胃禁偽學而宋亡。且自古至今,上無直節之臣,則下必有懷忠之士……邇來文章氣宜,一唱眾和者,惟貴邑耳。[14]
(《復顧子方書》)弟嘗謂,留東漢之天下者,氣節也,留南宋之人心者,理學也,而為是二者非皆高官尊第之人也。今之時事已如此,在廷之臣又如此,然則危言直節之,明道正訓,得志則行事見于當時,不得志則議論有所砥定,毋使漢宋諸賢笑后來寂寂者,正在我輩。[15]
社群諸子的“氣節”品性我們可以從諸多方面看出,也就是說,社群諸子以“氣節”相砥礪,使得他們在自己的行為與思想上處處表現出一種高尚“氣節”。
從社群諸子日常生活而言,社群諸子多以“氣節”觀照自己與他人,如復社領袖張溥稱張采“端身行,慎好惡,練學達志,見一不正之人,不正之事,則沐在容,有懷橋柱,思挺而掊其譑;聞一不正之言,累日烏乎苦傷,愁氣內出?!盵16]社群所倡導的“氣節”精神在社群諸子的思想中可謂牢不可破。
從社群諸子立朝做官而言,社群諸子也表現出錚錚“氣節”。這在東林社諸子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東林諸子立朝堅持正義,為官光明磊落,在與朝內奸黨小人的斗爭中尤表現出錚錚骨氣,即使面對死亡也毫不妥協。復社文人吳應箕言:“足下(陳貞慧)試觀諸賢(東林諸子)當日所以死徙杖謫,終身不悔者,無非急君父,尊國家,愛名節,重氣宜,雖嫉惡過嚴,而輔道甚力,此于漢之氣節,宋之理學兼而有之,真本朝之光輝,百代之儀表也。”[17]東林諸子的錚錚“氣節”可謂氣貫長虹,激勵著社群諸子與閹黨小人進行頑強斗爭,并在與閹黨小人的斗爭中同樣表現出一種“氣節”,如復社諸子以《留都防亂公揭》驅趕閹黨余孽阮大鋮就是一例。復社的“驅阮運動”可謂大快人心,不僅象征著士林正義的勝利,而且教育了讀書人“知名節”[18],也“為高皇帝留讀書種子之心”[18]——氣節。
而社群文人士子的“氣節”品性在明亡后表現得尤為突出。清兵的南下一下子使得社群諸子成為遺民群體。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期,社群諸子多拋開個人恩怨,共同投入到抗擊清兵的斗爭中。如復社成員楊廷麟、劉同升與贛巡撫李永茂結“忠誠社”,在保衛贛州之時誓死不屈,表現出社群諸子堅強不屈的民族氣節,徐鼒《小腆紀年》就言,“忠誠社”領袖——督師大學士兵部尚書楊廷麟與兵部侍郎左副都御使江廣、總督萬元吉、吏部尚書郭維經等死之,“觀贛州死事之烈,可以見楊、顧諸公忠誠之結,撫循之勞矣”[19]。 即使舊與東林、復社諸子懷有仇怨的原復社成員周之夔,此時也起兵報國甚勇,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氣節。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社群諸子“皆捐妻子,棄墳墓,出入虎穴”[20],在民族大義面前堅持民族氣節,為此而死難者多為社中人①明亡后,社群諸子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對清兵的反抗,據杜登春《社事始末》記載,其中復社、幾社中人死難者:候峒曾與其子元演、元潔,黃淳耀與其弟金耀守連川死;史可法守淮上死;祁彪佳守邗溝死;張國維守京口死;沈猶龍與李存我、章簡守松郡死;徐勿齋、楊廷樞于吳門破日,夏允彝于松江破日,周簡臣、周仲馭于金沙破日,陸鯤庭于杭州破日,均不受降而投繯死;黃道周起兵死徽州;陳元倩未臨起兵死六和塔;馮元飚起兵死寧波;陳子龍、張子服以吳勝兆案死;夏元初匿陳子龍自縊明倫堂;候岐曾、顧咸建與其侄顧大鴻一門以匿陳子龍死;華允誠死梁溪;左懋第以講好不屈死;劉公旦與夏完淳以奉表唐藩死;楊伯祥與楊以任均以舉義死;吳易建義旗于泖淀死;徐世威死黃蜚兵變;施召征死粵東;呂石香死太倉;張肯堂、朱永佑皆入海死于兵。終生披緇者:熊魚山、許譽卿、方密之、倪伯屏、張若義、張冷石、梁盼之、林垐、林之蕃、王鎬、祁豸佳。隱居者:陸麗京賣藥、蔣馭閎黃冠、歸元恭、張洮侯酒狂;黃心甫、朱云子詩癖;王玠石名世兄弟躬耕海上;侯秬園、研德伯仲混跡圜中;葛端五、陳言夏、華干龍、陳濟生、魏交讓、錢彥林、錢素潤、張子退、吳日千、計子山、葉圣野、金道賓、穆宛先、張來宗、唐服西、王周臣、彭仲謀、林平子、白孟調、范樹鍭、徐昭法、馬端午、許九日、沈東生、許在公、陳子威、陸亮中、杜徠西等人皆“終身高隱,不懋功名”。,杜登春《社事始末》言:“乙酉、丙戌、丁亥三年之內,諸君子之各以其身為故君死者,忠節凌然,皆復社、幾社之領袖也?!盵3]11“一時諸君子慷慨就義,視死如歸,就復社、幾社中追數之已若干人,此外孤忠殉義,死而不傳者不知凡幾,使非平生文章道義,互相切劘,安得大節盟心,不約而同若此哉?!盵3]12
由此可見,諸如復社、幾社等社群文人士子不管是在日常的行為,還是在立朝品性,或者在抗擊清兵的民族斗爭中多能堅持“氣節”品性,這與社群諸子平日以文章道義相切靡,以“氣節”相砥礪恐怕是難以分開的。
總體而言,明末文社的興盛對此期文學家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而影響最深刻的無疑還是社群文人的門戶觀念、趨同意識,以及由他們對社群的依賴而產生的歸屬感。但是,文社對此期文學家的影響并不是一個靜態灌輸過程,而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與社群性質的變化,社群文人的思想心態亦隨之變化。
在文社初起的明代末年,文社士子的科舉功名觀念十分突出。我們知道,以天啟四年應社成立為標志,以研討科舉八股文的文社開始興起,文壇亦逐漸由詩社的文學論爭而轉向了文社的科舉之爭。為獲取科舉功名,各地文人士子相互尊師取友,組建文社,共同研討科舉八股文作法。因而,在文社初興期,文人士子獲取科舉功名的觀念十分強烈。在這種強烈的科舉功名利益驅使下,此期文人大多專心舉業,定期課文會藝。即使政治性較強的復社組織,在初建時,亦不過為吳江大族吳曾羽 配合縣令熊魚山講學論藝服務;而熊魚山請時為應社領袖的張溥至吳江講學,亦不過仰慕他所領導的應社培養出很多科舉人才,于是請他到吳江傳授科舉經驗,幫助提高本縣諸生科舉能力。因此機會,張溥才醞釀成立具有聯盟性質的新的復社組織。因而,在明萬歷末年文社初起之時,科舉功名觀念在社內文人士子的思想觀念中占據主導地位,文社諸子也多圍繞科舉考試開展活動。
但文社士子并不是生活在一片安靜的樂土中,他們追逐科舉功名的強烈愿望逐漸被此后愈加黑暗的社會現實所粉碎,其思想觀念中的參政意識逐漸凸顯。
可以說,天啟年間閹黨橫行,即已激起文社諸子的憤憤不平,文社士子思想觀念中的反閹參政動機即已萌發。如當時無錫奇士馬素修(后為復社成員)就感慨“熹宗之朝,閹人焰熾,君子道消,朝列諸賢,悉罹慘酷,老成故舊,放棄人間”,“痛東林舊學,久閉講堂,奮志選文,寄是非邪正于《澹寧居》一集”[3]2,希望通過選文活動來辯明朝政是非,流露出其參與政治的決心與愿望。但此時文社大多初建,社內諸子多未中第為政,社群勢力較為弱小,文社士子思想觀念中的參政意識雖已萌發,但并不突出。
文社諸子參政意識的凸顯,可以以京師燕臺社的成立為標志。崇禎元年(1628年),各地社群成員聚集京師參加會試,如應社張溥、張采、徐汧、周鐘等人,杜麟征以賢書、夏允彝以鄉薦也相聚京師,江西豫章社羅萬藻、艾南英、章世純等人也來到京師②關于燕臺社成立時間,朱倓認為是在崇禎三年(1630年) (朱倓:《明季社黨研究》,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十四年版),誤。據杜登春《社事始末》載,燕臺社是在張溥、周鐘二人并以明經貢入國學在京師所創,但未明確時間,而據張采為張溥所作《行狀》記載,張溥以貢入國學是在戊辰年,即崇禎元年(1629年),而陸世儀《復社紀略》載,張溥崇禎三年(1630年)到南京參加鄉試并中經魁,張溥借此鄉試機會組織了復社的金陵大會,而非燕臺社,蔣逸雪也主張燕臺社成立于崇禎元年(蔣逸雪《張溥年譜》,齊魯書社,1982年版)。。此次京師之聚,來自各地的社群成員不僅相識訂交,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而且也親眼目睹了朝內“丑類”的猖狂,以至“正緒衰息”[21]。于是,由張溥出面,聯絡當時在京的都門王崇簡、米壽都,閩中蔣德璟、陳肇會,吳門楊廷樞,江右朱健、朱徽,華亭宋征璧等二十余人成立“燕臺社”。此時朝內東林君子受閹黨迫害已所剩無幾,惟有黃道周、鄭鄤、項煜等東林人士對“燕臺社”的成立給予了支持。燕臺社顯然是為了反對閹黨與發揚正氣而立,這標志著以張溥為領袖的文社士子開始由對科舉的傾心,轉向了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關心。
此次京師燕臺之盟,諸社成員在思想上經歷了一場政治洗禮,南還諸子所舉社事在性質上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文社組織不再純粹進行科舉訓練,而是開始“昌明涇陽(指東林社領袖顧憲成)之學,振起東林之緒”[21],提出“興復絕學”的治學思想;其二,關心國家大事,“副崇禎帝崇文重道,去邪崇正之至意”[21],希望通過與朝內“丑類”的斗爭,改變當前社會黑暗現狀??梢哉f,文社諸子的燕臺社盟奠定了他們參與社會政治革新的基礎,極大地激發起他們發自內心的參政熱情。如復社文人張豈山,崇禎四年(1631年)在其游歷京師期間,就因數次上書朝廷,暢言天下大事而名震天下①岳蛻:《豈山文集序》,張自烈《豈山文集》,四庫禁毀書本。。即使在家里期間,他也經常規勸同社鄉紳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福,并且還親自為鄉里百姓作了很多有益之事②詳見張自烈《與省直同社鄉紳書》,《豈山文集》卷三,四庫禁毀書本。。同社友人吳應箕是這樣評價他的這種參政熱情的:“予聞豈山里居,凡郡邑公祖父母,有交游者,始終不干以私。獨地方利病,豈山必盡言極諍,求裨益小民而后已。請蠲賑,汰蠹弁,革猾吏,移書當事者數矣。”[22]
其后,社會政治形勢愈加惡劣,文社諸子思想觀念中的參政意識隨之增強。他們紛紛呼吁社會革新,參與社會改良,同閹黨余孽進行生死斗爭。文社諸子這種強烈的參政意識,可以說是社會歷史發展之必然。
雖然文社諸子積極參與社會革新,但無奈大明江山已病入膏肓,走過了二百七十多年的大明王朝終于難堪重負,而于1644年畫上了它的歷史句號。社群文人士子被這突如其來的社會巨變所震驚,他們最初所熱衷的科舉功名不僅化為泡影,而且還得為躲避戰爭顛沛流離,心境變得十分凄涼悲苦。經歷過流離之苦,亡國之痛的復社文人沈壽民對此深有感觸,他說:“甲申(1644年)難發,竄身避地,至今未還,羈鳥傷弓,痛定思痛,此根復何敢操人褒貶?!盵23]甚至有些文社士子拋棄家室,遠離故鄉,在極度艱難的環境中輾轉抗清,心境變得更為悲苦而凄涼。如幾社文人徐孚遠追隨魯王與鄭成功至廈門、臺灣后,即與張煌言、陳士京、沈佺期、盧若騰和曹從等人創立海外幾社,與抗清隊伍集結在海外條件極為艱苦的孤島內。他們在艱難的抗清斗爭之余,往往尋找島內“仙洞、虎溪”等幽勝之地舉行社集活動,以詩歌傾訴他們的離鄉孤寂之情,流露出他們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見的悲苦凄涼心情。孤島社集沒有了往日社集“南園看杏邀新月,西泖移樽候午潮”[24]的愜意,而是變為“即今詩酒知誰在,欹坐荒山感泬寥”[24]的凄涼之感。
由此看來,這一時期文學家的思想心態既呈現復雜多樣性,又呈現動態流變性。這一特殊文人心態的形成,與明清易代這一特殊歷史背景,以及隨社會變化而性質發生變化的文人社群不能說沒有關系,特別是社群文人群體多種形式的文學運作對他們的思想心態具有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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