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別集編輯觀——以明代江蘇文人存世別集為例

2014-04-14 14:21:28劉廷乾

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4年1期

劉廷乾

（南京審計學院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江蘇南京211815）

明代的江蘇，①明代區劃無“江蘇 ”一名，而只有包含其域的“南直隸”，所轄范圍大致相當于今之江蘇、安徽及上海市，今之江蘇地域大致相當于明南直隸所轄之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應天府、揚州府、淮安府及徐州，稱曰 “六府一州 ”，雖古今不完全一致，為論說上的方便，本文以此六府一州作為江蘇地域。尤其是以蘇州府為中心的吳中一帶，文人意識相對于全國其他地區更為成熟，文學也更加繁盛。文人別集從編輯到刊刻傳世，自有一套完備的體系，既有編輯觀念上的新變，也有出版技術上的強化，體現出明人別集的新編輯觀。

一、父業子述、父集子編的定律

明代吳中一帶文人意識的成熟，有幾個顯著標志：地域文學風氣濃厚，形成“文獻之邦”；區域內文人密度高，形成文人角色的強力支撐；文化家庭網狀分布，文人隊伍的后續有主力梯隊；文人流派乘時而起，文人群體自覺形成；文化產業迅速發展，文學養家成為利器；文人角色崇高，“立言”追求普泛。

既以文學立言求不朽，別集便成為家族文化傳承的重要一環，也是家族財富的新亮點。因而，重別集的編刊，父業子述，父集子編，就成為不約自成的定律，尤其于明代中后期的吳中。

1.生前自重其文

《四庫全書總目》著錄明代詩文別集1120種，而明代以前各朝此類總數才760種。［1］別集之富，反觀出明人對作品結集的重視。據筆者統計，明代江蘇存世詩文別集多達400種。以中、后期存世的261種為例，②本文將明代文學分為四個時期來論述，初期：元至正至明永樂，計84年；中期：宣德至正德，計95年；后期：嘉靖至萬歷，計98年；末期：天啟至明末流亡政府，計40年。筆者統計，明代江蘇共有256位作家400種別集存世。屬于集主及子孫編輯的有207種，占80%；屬于集主生前編刊，或別集的主體部分為生前編選的，有112種，占43%。這些數字更具體說明了文人對自己作品的重視程度。

蘇州府作家皇甫汸，“晩年手自刪削定”《皇甫司勛集》六十卷。他在《三州集序》中言及早年屢刊別集情況：

舊雕《禪棲》、《寓楚》、《還山》、《江行》、《新語》諸板，悉毀于謝兵之手，三稿篋中幸爾無恙，兒輩請授梓人，以應好事者之求。……長子楙嘗攜之黃州，令校黃詩；次琳攜之澶州，令校澶詩；季榖攜之栝州，令校栝詩。勒為四卷，題曰《三州》云。［2］

常州府作家邵寶，是生前自重其作的代表人物。蒲瑾序邵寶集云：

及公以侍養歸自戶部而病，病愈無所于事，則翻錄舊所著文若詩，日誦諸容春精舍以為樂，樂則傳以視瑾，使篇為可否之。瑾不佞，輒繆復曰某者為可，某者不為可。公則取所可者覆誦焉，曰：“然乎？然乎？”又樂也。如是者百七十日，錄始定，凡得文之類篇若干，詩之類篇若干。［3］

明中后期，“士大夫‘好名’現象逐漸增多，且影響惡劣。”［4］文名關乎聲名，甚至因文名而興訟事。《四庫提要》評劉鳳（字子威）集時引《江左脞談》一趣事云：

劉侍御子威好為詰屈聱牙之文，里有卜士袁景休者，每向人抉摘其字句鉤棘、文義紕繆者，以為姍笑。子威聞之，怒訴于邑，尉攝而笞之，曰：“復敢姍笑劉侍御文章耶？”景休仰而對曰：“民寧再受笞數十，終不能改口沓舌，妄諛劉侍御也。”

吳人重文，已超出“文”之本身。

2.臨終“文事”重托

別集序中，集主臨終以別集鄭重相托之事屢見，如陳繼儒序王衡（字辰玉）集云：“辰玉病久，執手顧余曰：‘吾昔與子相期，一人后死，則請敘其文而傳之，今責在子矣。’”［5］周順昌集末裔孫跋云：“先忠介公之被逮也，指床頭衍篋，謂先端孝曰：‘吾此行必死，一生品節俱在于是，善藏去之。’”［6］文事所關，一生之重。

3.“手澤”澤被后世

明人別集序跋中屢見“手澤”一語，別具新意，稱先世文稿為“手澤”，不僅有精神遺產的寓意，也應有作為物質遺產給家族后人所帶來的實際好處。秦金序秦夔《五峰遺稿》云：“曰‘遺’者何？是稿若衣缽也。古之遺后者多矣，先生是遺者善所寓也。”［7］既稱“衣缽”，則為家族延續的重要保障，因而理應倍加珍視與保護，更應發揚以光大。

4.傾家只為“梨棗”

“手澤”之托，“衣缽”之傳，自然給子孫后人以責任與壓力，也是考驗子孫“孝道”的試金石，并形成世風。若子孫不肖，或經濟條件不許，沒能及時完成對先人文稿的搜集整理與編刊印行，常被世人所譏。所以，為梓先人遺集，不惜鬻田賣產。皇甫汸為黃姬水作墓志銘說：“父卒，悲哀愈于母時，乃盡棄其橐中金營喪葬，又棄負郭田以梓父集。”［8］

5.子編孫校玄刊裔護

對先人別集的編刊，子孫總是持以謙恭勤謹態度。顧鼎臣集子孫五世接力，歷百余年始成，堪稱嫡裔編刊先人別集的一個范例。吳邦臣序其集云：“公著述甚富，以自公盡瘁未成帙，文孫兩如先生始承先志搜輯，其曾孫咸正、咸建踵事告成，蓋歷百余禩而其文始大顯，則亦可以稔公世澤之長矣。”［9］百余年努力，只為先人“手澤”之傳，何以有如此大的動力呢？當然有光宗耀祖榮延嗣裔之意，因為顧鼎臣是該家族所出之狀元，且仕至首輔大臣之高位，作為“衣缽”之別集，自然成為家族呵護的至寶。

歸有光因其崇高的文壇地位及示范作用，其別集的編刊為世矚目，也給歸氏后人以巨大壓力。歸集在明代即有四五次編刊，主要的有：歸有光子子祜、子寧編刻的昆山本，凡三十二卷；歸有光族弟道傳編刻的常熟本，凡二十卷。但皆有瑕疵。其后，曾孫歸莊又取已刻諸本，及家藏本，并錢謙益所藏本，相互參校，查漏補缺，于康熙間編刻成《震川集》三十卷。歸莊態度嚴謹認真，不料仍有文案興起。清初汪琬《堯峰文鈔》中有與歸莊二書，反復論其改竄之非，并稱撰有歸有光的全集考異。于中亦見古人對待先人別集的審慎態度。

家族編集的重視程度還出現一種新現象，即將家族內歷代文人的作品以匯編成集的方式保存傳世。最具代表性的是《文氏五家集》和《三華集》。《文氏五家集》為文肇祉所編，收該家族文徵明之祖文洪、文徵明及其子文彭、文嘉、文彭之子文肇祉等四世五人之詩，明代文氏一族的文學精華畢現。③文肇祉原編名為《家藏詩集》，原收六家，加文肇祉弟文子悱集，《四庫全書》著錄時刪去子悱集，改名《文氏五家集》。《三華集》是無錫錢子正、其弟錢子義、其侄錢仲益別集的匯編，族孫錢公善于明正統年間輯刊，始名《錫山錢氏三華集》。

6.正集、續集、三編、四編，一版、再版、遞補、遞刻

明人存世別集的種類主要有如下幾種：一、只以一生作品的全集形式存世，可能刊刻于不同時期有不同版本，但性質屬一，如歸有光集。這類最多，與父集子編的傳統直接相關；二、只有單集存世，其單集可能有多個，彼此之間的關系，或出于不同時期的不同人編刊而內容有所交叉，或創作時間依次接續，形成系統的遞刻關系，諸單集合之即為一生創作之全集，如邵寶諸集。此類多編刊于生前；三、單集與全集并存，單集多編刊于生前，全集多為卒后子孫及他人所輯，如黃姬水存世單集《白下集》、《高素齋集》及全集《黃淳父先生全集》；四、精選集與全集并行，如袁華《可傳集》一卷為精選集，《耕學齋詩集》十二卷為全集，倪謙《倪文僖集》三十二卷與日本藏《倪文僖公全集》六十九卷亦是。此類不多，多見于前、中期，后期幾乎不見，因后期有作品傳世唯恐不多、唯恐不全的風氣。

有三種現象是明人別集編刊存世的突出亮點：

一是由以文體分“卷”到以文體立“集”。

一般別集的編輯體例是以詩、文和詩、文的細類分卷成集，但到中期以后別集編輯的繁富之風興起，于是以文體立“集”的現象常見，多是詩、詞、文、奏疏、書牘等單獨成集。有的是集中套集，如王錫爵《王文肅公全集》又分《文肅王公奏草》、《王文肅公牘草》、《王文肅公文草》，可謂洋洋大觀。

二是正集、續集、三編、四編。

別集有正、續的很普遍，如王世貞的《弇州四部稿》、《弇州續稿》，錢謙益的《牧齋初學集》、《牧齋有學集》等。

別集有三續的，如呂陽的《薪齋初集》、《薪齋二集》、《薪齋三集》，張鳳翼的《處實堂集》、《處實堂續集》、《處實堂后集》等。

別集有四續的，如邵寶的《容春堂前集》、《容春堂后集》、《容春堂續集》、《容春堂別集》，鄒迪光的《郁儀樓集》、《石語齋集》、《調象庵稿》、《始青閣稿》等。

三是一版、再版、遞補、遞刻。

一版、再版的無須贅言，遞補、遞刻的也多見，往往是正集之后有補遺，補遺之后有續補遺，詩集之后有詩補遺，別集之后有文補遺。邵寶四集就是正德至嘉靖間的遞刻本。莊定山《定山集》于有明一代至少四刻：初刻為弓元所編，再刻為陳常道所編，三刻于蕭惟馨，四刻于裔孫清佐。尤其是家族內的續、修、補、增等形式的接力再版傳統，既感人，又替古人慶幸。

二、文體明辨與兼容并收

1.編寫體例

明人別集的編輯中，對文體的分類非常明細，文體意識非常明確。詩的編輯一般區分古、近體，古體在前，近體在后，古近體內部再依次細分。文的編輯則區分更細，有論、策、考、議、疏、原、評、對、呈、辨、解、記、序、傳、贊、箴、賦、題、跋、誄、說、啟、箋、簡、行狀、墓銘、墓表、墓碣、祭文、帳詞、書牘、公移、譜牒、露布等等。

2.別集求富、求全、求大

此現象于明代中、后期的別集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往往是：一集分體，務望其全；一體載文，務望其富；全集分類，務望其宏。

很多疾病都是因胸痛就診而被檢出發現[6]，心血管系統造成的急性胸痛是臨床常見病因[7-8]，如急性肺動脈栓塞、急性主動脈夾層等疾病。急性胸痛具有較高的發病率和死亡率，臨床采用X線檢查、心電圖診斷急性胸痛[9-10]，前者對肺實變性的顯示存在不足之處，而心電圖雖然空白期較為短暫，但仍會導致誤診或漏診情況發生，因此應選擇一種更加準確有效的方法明確急性胸痛的病因，便于盡早實施對癥治療。

最為典型的是王世貞集，其《弇州四部稿》、《弇州四部稿續稿》，編輯體例分為“賦部”、“詩部”、“文部”、“說部”四大類，合近四百卷，顯然有影比中國古代圖書“經”、“史”、“子”、“集”四大分類之意。故艾南英《天傭子集》中言：“后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驟讀之無不濃麗鮮華，絢爛奪目，細案之一腐套耳。”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評王世貞：“筆削千兔，詩裁兩牛。”

3.別集中非傳統詩文的內容

明人編集，既對各類文體的內涵外延非常明辨，又把收錄的標準放得極為寬泛，各種文體兼容并收，即如制藝文、疏牘文、經筵講章等也一概網羅。此現象在明初別集中基本未見，從中期至明末，則逐步增多，甚至發展到制科、制敕、書牘等成煌煌大集，如文學成就并不高的瞿景淳，除《瞿文懿公集》十六卷外，尚有《制科集》四卷，《制敕稿》一卷。疏牘制敕等非傳統文類，所以匯編成集，于“文學”之外當別有所圖。

明代的蘇、常二府，是有名的科舉雄邑、狀元之邦，文人大多為進士出身，其制科、章奏、書牘等文，往往更能體現其學識、才華、政績、交游、品性等人生的閃光點，故引以為重。以中、后期為例，此二期江蘇有別集存世的男性作家共168人，其中進士出身的106人，占63%。中有諸多人物為高官顯宦，其治績、學行、人品等為時世榜樣，尤其是家族后人借以炫耀的資本，故其別集中此類文章占了相當的比重。

三、由重在傳文到重在傳人

明人別集載入的內容，有一個明顯的變化，初期別集，不管是自編還是他編，多以文學性的高低作為選編作品入集的標準，即基本注重于文學性強的詩文的載入。中期以后，不僅別集的內容越來越繁富，而且選入的文體類別也越來越龐雜，“文學”之外的東西占比重越來越大，而這些東西關乎的是“人學”而非“文學”。

1.別集內容的“遷移暗轉”

別集內容的“遷移暗轉”，指的是對傳統詩文的編選，由初期的以“文學”選文，逐漸轉變為中期后的以“人學”選文。

初期別集編輯的特點是，作家以詩見長的往往只編有詩集，以文見長的則只編有別集，即使詩文皆選的，也往往根據作家的創作優長，或選詩多選文少，或反之，而不以實際哪類作品的創作數量多寡為據。

“明初四杰”的高啟、楊基、張羽、徐賁集只選詩而不載文。高啟詩名最著，文也不弱，但其《大全集》只選詩，也只十八卷。高啟“北郭十友”之一的王行，以文為長，故其《半軒集》詩只二卷，文則十卷，文編中又將文學性強的論、策、文、序、說等排于前，文學性弱的墓志銘等排于后。而王行曾編有《墓銘舉例》一書，朱彝尊《明詩綜》稱其“足為學文者津筏”。此可管窺明初尚樸尚簡尚實之風。

這種風氣在中期成化之前還基本沿續著，成化后尤其是從嘉靖開始，編輯原則逐漸偏移，轉向了“人學”標準。不管其人文學上有名無名，其集必有詩有文，必窮搜廣輯。如成、弘時期的狀元吳寬本以詩為長，其《匏翁家藏集》詩只三十卷，文卻四十七卷，載文704四篇，而題跋類268篇，墓銘、祭文類214篇，合近500篇，這幾類文體，文學性并不強，卻對集主的身份地位及影響力的炫耀起重要作用。

十分明確地以集主的仕宦經歷系編，讓讀者首先讀出的是集主的官場生涯，而不是作品的風格成就等，也是中后期別集編輯的常見現象。嘉靖時昆山人周廣，文學成就實在不高，但集中卻留有自擬的大量單集名稱，皆出自其仕宦經歷：“斷自釋褐以前曰《初稿》，縣令日曰《鳴琴》，御史日曰《排云》，……視學福建曰《外臺》，巡撫日曰《內臺》，而在刑部時曰《邦禁》。”［10］無疑，讀其集只見“官歷”不見“文氣”。

2.作品存留的“去重就輕”

作品存留的“去重就輕”，指的是本為傳統詩別集的別集中卻滲入了大量的非“文學”之文，而從編排次序上又明顯體現出以非文學之文為重的理念。其極端化是將非文學之文的析出并獨立成集，不但獨立成集，而且將其置于比傳統詩別集更重要的位置上。

明代中后期的作家，尤其是以科舉高第居于顯宦地位的作家，其別集的文編部分常常是先列詔、誥、奏疏、制科之類的文章。顧鼎臣《顧文康公文草》中，先以“卷首”載詔、御表、制論、誥敕之類，然后才以卷一開啟卷序，為奏疏，為表，為試錄，之后才是正常的傳統文類。此等文章，雖與“文學”相關度低，但與“人學”相關度就高了。

文學名家的別集編輯亦不免俗，如唐順之《荊川集》的文編部分中，“策”類文置于“首卷”首位，繼之兩卷詩，然后再排文。歸有光《震川別集》文編部分中，也是先列應制論、應制策、制誥、奏疏、策問等文。

嚴重者，甚至別集中幾乎不見傳統詩文的影子，嘉靖時長洲人朱紈《甓馀雜集》十二卷，《四庫提要》云：“是集九卷以前皆其在官時章疏、公移；十卷曰《海道紀言》，其巡撫閩浙時所著詩文；十一卷即《茂邊紀事》，其整飭威茂兵備時所著平寇始末，并詩數十首；末卷曰《永感錄》，則其先人行述、志銘及諸人贈言也。”其目的顯然不在傳“文”，頌先揚己之意昭然若揭。

明末此風更盛，陳仁錫的《陳太史無夢園初集》為別集，其編輯次序是：大廷對策之文，講筵入告之文，主考進呈之文，制科應試之文，……最后才見“山水紀跡之文”。此集讀來，一個近幸重臣的“官”氣，凌厲而來。

概言之，“制科”之文，可證學才之淵源，學統之純正，學識之厚博，學養之真醇；“疏策”之文，可證立功之有自，立朝之大節，治績之隆高，考功之確據；“書牘”之文，可證交游之廣泛，品性之高尚，譽望之隆盛，持身之正則；而“雜著”之文，可證“末技”之能，顯其多才多面、多識多能、識達天下、學貫古今。凡此種種，皆與“文學”為遠，專與“人學”為近，故必重視之。

3.別集中非“手澤”內容的增加

明初的別集構成，純為集主之“手澤”，偶有關于集主的傳、狀、墓銘等，也多以“附錄”形式附于集末。從中期開始，則集中非“手澤”內容附加的越來越多，除有關傳、狀、墓銘外，其哀榮封贈、像贊、謚議、年表、方志所載傳記乃至連篇累牘的祭文等等，凡與集主功德聲望有絲毫關聯者，無不塞入，多者幾占一集之半。

萬歷時寶應人劉永澄的《劉練江先生集》，為其五世孫劉穎重編。集前有萬斯同《萬氏明史列傳稿》、徐嘉炎《徐氏明史列傳稿》、黃宗羲《明儒學案》及《揚州府志》、《寶應縣志》、《東林書院志》、《崇祀鄉賢祠錄》中析出的劉永澄傳，乾隆十五年劉穎編的《劉職方公年譜》。集末專列“附錄”一卷，為文震孟、高攀龍等撰寫的劉永澄的行狀、墓志銘、墓碑、祭文等等。劉氏此集實只七卷，其中“雜著”三卷，“書”三卷，“詩”只一卷，勉強稱之為詩文合集。此集從文學角度講，傳世價值幾無，卻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傳“人”。

4.別集序、跋的“避實就虛”

明人別集序跋有許多新特點，就普遍性看，主要有兩大表現：一是“托于人以傳”，而“汲汲于名”；二是“妄為優劣之辨”，而“多設游揚之辭”。并大致形成兩種固定模式：一是大談被序者的生平大節，而少論創作，論創作，又多以套語評之；二是以寫序人的文學創作觀，去裁量被序作品。又往往形成二弊：一是重于諛人而輕于論文，浮辭連篇，文不扣題；一是重于自論而兼及論人，捧人捧己，互相標榜。明末婁堅在《重刻元氏長慶集序》中痛斥曰：

序者，敘所以作之指也。……左思既賦三都，自以名不甚著，求序于皇甫謐，自是綴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傳者，皆汲汲于名而唯恐人之不吾知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論昔賢，妄為優劣之辨，即過稱好事，多設游揚之辭，皆吾所不取也。［11］

婁堅所言之現象在中期以后突顯，具體表現為以下幾點：

其一，主題偏離，顧此言彼，論人多論文少，甚至只論人不論文。

別集之序本為“文”去，而此類序一入筆即大談人品，捧人諛人，至文末始稍稍論及創作，又往往造成人、文分離。

陸師道序袁袠集，歷舉明代吳中文壇之杰二十余輩，而至袁袠，最后以“詠四言則法三百篇而下視韋、張，作古選則尊蘇、李而恥言潘、陸，綴近體則宗盛唐而罕尚錢、劉”等不痛不癢的套話作結，［12］一篇序就這樣完成了。有的則通篇論人，無一語涉及創作，王世貞序徐師曾集，歸有光序周廣集，皆為此類。

其二，借題發揮，論人不忘言己，捧人捧己，借名傳名。

“前七子”領袖李夢陽，既為徐禎卿選集，亦為之序集，其序言評唐論漢，說長道短，言雄氣盛，非為禎卿友，儼如禎卿師，實則自我標榜。“后七子”領袖王世貞為他人作序，亦多高自標置。此種文序多見于文學上有較高聲望者。手法高者，可借為他人作序之途，傳自我“立言”之效；處理不當，則有大言不慚之嫌。如皇甫汸序黃姬水集云：“我明高氏季迪、徐氏昌谷，號稱能詩，然高染氣習，徐束篇章，求其彬彬郁郁，惟我皇甫及汝南黃氏乎！”

其三，虛泛矯飾，紛紜其說，導致妄評曲解。

常見現象是，同一別集，不同人的序得出不同的評判結果。此并非作序人的學養及個性眼光不同所致，而是由于一味虛夸矯飾，掩蓋了本質。序的數量雖多，卻無一觸及根本，從而導致妄評曲解。

常熟人丁奉《丁吏部文選》有六序，瞿景淳稱其“法度森嚴”、“意度閑雅”、“閎深雄放”；瞿汝說稱其“巧若承蜩弄丸，勁若飛戈奮戟，麗若繩珠編貝，捷若駕風鞭霆”；方鵬稱其“各成家數，各有體裁。”［13］皆粉飾之辭，未觸根本。倒是《四庫提要》說出了真話：“詩文皆未成家。”

明中期后的別集序，不僅形成了框架格套，亦形成了語言范式：

一是大話、空話。霍韜序王鏊集：“大羮不和，大烹不割，玄酒不曲，大音不弦。”［14］魏學禮序劉鳳集：“覽其所采，咸以類析。掞物以昭訓，故首騷賦；載言以總指，故次以序記……。”［15］不過是些文字游戲而已。

二是套話。顧璘序王寵集：“古體五言沉郁有色，可憤可樂，蓋類曹植、鮑照；七言跌宕瀏麗，號幽吹而靄春云，蓋類杜甫、岑參；近體亦步驟杜、參，而自攄神情殆與盛唐諸家相雄長”；［16］王世貞序黃省曾集：“騷賦似枚、楊，語苑似向詩，傳似韓論，難似充，碑誄出東京，問以六代，五言古出建安、二謝，下沿齊梁，七言歌行出樂府，時時青蓮之致，近體出景龍、雜大歷以后。”［17］在明代七子風氣大張之時，此類語言范式幾乎套用于一切詩人的詩集中，作序者只需更換個別字詞即可。

概言之，從明代江蘇文人別集的編輯及存世情況看，已經形成了一個從原始創作到后續編集再到流傳保存的完整的運作鏈條，家族編輯模式的普遍介入，成為這一鏈條運作的主要動力來源，而家族模式的運作中所不可避免的自譽自飾性，又造成了別集編輯的良莠不齊，其中所顯現出的繁蕪矯飾之習，與時代文風有著密切的結合。但至少也體現著一種清晰的觀念的進步，即文人對自己作品的高度重視，子孫及友人對其別集的編刊與保存的辛勤恭敬態度，都有力證明著明代文人意識的進一步加強。不過在浮靡世風與浮靡文風的籠罩下，這種文人意識的加強又有偏離文學本質的傾向，甚至將文學處理為彰顯“人學”的道具，如此，則顯然不能引導文學的健康發展。

［1］劉冰欣.《四庫全書總目》明代文學批評探析［J］.九江學院學報，2012（2）：70.

［2］皇甫汸.三州集序［M］／／皇甫司勛集：卷四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

［3］浦瑾.容春堂前集序［M］／／邵寶.容春堂前集：集首.文淵閣《四庫全書》.

［4］蔡明倫.明代士大夫“好名”探析［J］.云南社會科學，2012（2）：127.

［5］陳繼儒.王太史辰玉集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78冊：王衡.緱山集·集首.濟南：齊魯書社，1997：553.

［6］周順昌.忠介燼余集：集末［M］.文淵閣《四庫全書》.

［7］秦金.刻五峰遺稿后序［M］／／續修四庫全書，第1330冊：秦夔.五峰遺稿·集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42.

［8］皇甫汸.黃姬水墓志銘［M］／／黃姬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86冊：黃淳父先生全集·卷二十四.濟南：齊魯書社，1997：505.

［9］吳邦臣.太保顧文康公集敘［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55冊：顧鼎臣.顧文康公文草·集首.濟南：齊魯書社，1997：235.

［10］周鳳鳴.玉巖先生別集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58冊：周廣.玉巖先生別集·集首.齊南：齊魯書社，1997：301.

［11］婁堅.重刻元氏長慶集序［M］／／學古緒言：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

［12］陸師道.袁永之集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86冊：袁袠.衡藩重刻胥臺先生集·集首.濟南：齊魯書社，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