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強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河南 鄭州450002)
當前,對趙本夫本人及作品已有相當份量的研究成果出現,這些主要集中在作家的現代性思考和作品中的敘事風格等幾個方面 。①何 平的《 被壓 抑的民 間與 被損害 的生 命—— 趙本 夫論》 (《 南方文 壇》2003年5期)從生 命哲學 角度 、程亞 麗的 《民族 生存 的寓言-解 讀趙本夫《 地母》 的隱 喻敘事 》( 《當代 作家 評論》2006第2期 )從敘 事風 格角度 ,逄 增玉、 姚樹 義的《 地域 文化與 鄉土 敘事的 “方 志性”-趙 本夫鄉 土小說特色 論》( 《揚 子江評 論》2007年 第5期 )從 創作地 域特 色角度 分別 進行了 有價 值的研 究。但對于新時期一位重要作家來說,這些成果仍然顯得不夠,尤其是對于“地母”系列豐富的精神內涵還沒有進行充分的挖掘。在小說中,黃河安靜了,柴姑入“土”了,草兒洼即將消失了,石陀最后也渾沌了,這一切讓小說顯得灰色調十足,給人一種難已擺脫的壓抑感。難道作家最終以這種方式來給讀者以心靈的重擊嗎?還是他本來有意讓那種內心揮之不去的隱痛以釋為快?掩卷沉思,我們不能不去直抵作家的靈魂深處,探究個中經緯。在閱讀作品過程中,筆者能隱隱地感覺到作家的情懷始終向讀者敞開,他希求我們與他對話,并產生共鳴。在此,筆者基于對“地母”系列文本細讀的方法,直抵作家心靈深處,探究作家的心靈鏡像,從記憶、焦慮、孤獨和懷想幾個精神現象組切入,并對該系列進行品讀。在這里,通過對文本進行精神現象學上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作品有一種凝重的崇高氣質撲面而來。對莊嚴的生命和圣潔的人性的禮贊、對人類普世價值的厚重關懷、對高貴生活的美麗暢想已經讓我們沉醉于小說的世界中了,這或許就是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存在的詩意的沉思”[1]吧 。
“此在的存在在時間性中有其意義”[2],人正是在連續的時間鏈中確切地感悟著存在的意義。人是有意識的精神存在物,過去更不可能真正消失,所以人現實地存在于過去的生活中,一句話,人就是記憶存在物。記憶為存在作證,進行歷史的還原,給歷史以還魂。人們在記憶的過程中永遠是向被回憶的東西靠近,通過文化記憶以求接近歷史的真實,回到事物本身,從而獲得確切的存在感受。可以說,每一個時代都向過去探索,在其中尋覓發現自己。可以想見,身居都市的常“沉醉”于故鄉泥土氣息的趙本夫正是在對黃河故道小村莊的追憶中,尋覓到了自己的生命根基,也發現了自己存在的確切意義。
黃河、草兒洼、藍水河都是定格在作家腦海里的永恒意象,文本的厚度因這些天堂圣地的存在得到大大增加了。老大執著地與黃河廝守在一起,藍水河就是天易的母親河,更是作家的母親河,不管遠走何處,對藍水河的迷戀是作家永不改變的情素。小說有意避開明確的時間指向,以具有顯著時代特征的重大事件來推動故事的發展,這是對時間流逝的抗拒,也是沉醉于在某個特定時間段往事的記憶之中,讓生命的綿延感得到確證②筆者發現,整個系列小說不象《刀客和女人》那樣時常出現“民國五年”、“一九三六年”等這樣明確的時間界限,相反我們幾乎看不到具體的時間指向,即作家不去凸顯具體的時間而重在具有時代特征的標志性事件的彰顯上。。柴姑式的老祖母構成了那個神秘村莊的救世主,并成為村民共同崇拜的偶象和永恒的集體記憶。故鄉的一切就是這樣滋潤著作家的精神世界,讓他的情感變得更豐沛,濃厚的故鄉情節已深深地嵌入了作家生命的最深處,于是作家就有了強烈的鄉土意識、故鄉戀情和書寫故鄉的愿望。這就是記憶的靈光閃現,故鄉風土人情的記憶情懷承載著小說文本的厚重與曠達,延伸著作家流淌的生命之河,而敞開了的小說文本又讓我們觀覽到那神秘、豐厚的人間境域,這是一種“沉醉”的感覺。可以說,對故鄉的追憶是對哺育了作家精神母體的思念,故鄉已成為他終生難以割舍的情感的發源地,將永遠珍藏于作家的心靈深處,融為作品的血脈。
如果說對故鄉的追憶主要集中于狹小的個人自我空間的話,那么文本中彰顯出來對土地的崇拜性記憶則顯露出廣闊的普世情懷。土地是屬于宇宙的,屬于世界的,是養育人的物質根基。世界一旦失去了土地,大地將變為荒原,生命也無法得以延續。作家“土地哲學”的厚重表達始終在敲打著我們的心靈,總能讓讀者在震驚的眩暈中頓悟土地承載人類生命的崇高。可以想見,小說對“土地”意象的玄構蘊含著作家的苦衷和良知。柴姑就是土地的化身,視土地為生命,她開墾荒地帶領群眾重建家園,復興文明,她認為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天易更是迷戀土地,他能時常傾聽到大地的呼吸,石陀迷戀土地近乎病態,他常以荒誕的行為在城市混凝土下面尋找土地。但不幸的是城市里的土地越來越少了,更嚴重的是城里人已失去對土地的記憶,這是一種記憶危機的癥候彰顯。《無土時代》扉頁中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花盆是城里人對土地和祖先種植的殘存記憶。”的確如此,城市中的土地越來越遠離我們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和人工植被;種植更是變得陌生,人類以前的充滿能量的種植本能已經退化了。在這里,“遠離”和“退化”正是一種悲哀的遺忘,一種記憶的喪失:忘記了充滿溫情的土地,忘記了無比親切、自然而浪漫的鄉村生活。作家正是以其奇特的想象和深刻的叩問在喚醒我們對土地的記憶、恢復對自然的向往。故事中,天柱主動承擔了醫治城里人對土地“失憶”這種病癥救治的使命,他以自己的行動培養城里人對莊稼的感情,進而喚醒他們對土地的記憶。天柱的行動展現了當代民眾對土地的執著與眷戀,給予了人們巨大的心靈震憾。至此我們在想,文本中主人公對土地的呵護與記憶及嚴肅的現代性反思何嘗不是作家本人有關土地思慮的一種折射?以如此緊迫性的張力關注著土地的命運,這是一個成熟作家大胸懷的彰顯,也顯露出作家對人類普世價值的莊重關懷。
然而,縱觀整個系列文本,在作家對故鄉對土地迷戀的描述過程中,我們時常感受到一種迷離的傷感彌漫其間,筆者認為這種傷感體現的本體論范疇就是孤獨:客觀世界和人的孤獨存在。
有趣的是,在研讀“地母”三部曲過程中,筆者發現了諸文本無論是在故事構思還是某些主題的揭示上都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有異曲同工之妙 。③在這里筆者不是以狹隘的心態來看待趙本夫的創作,而是以比較的視野進行純粹的文學評論。二者的相似之處主要體現在:首先,都敘述一個以女性為核心的家族興衰嬗替的寓言故事。《百年孤獨》塑造了強悍而富有溫情的烏蘇拉形象,“地母”系列塑造了富有智慧的柴姑形象;其次,故事發生地都主要集中在一個荒遠的小村莊,這個小村莊經歷了貧瘠-興旺-消失的過程后,最后幾乎都消失了。《百年孤獨》里的馬貢多村莊最后完全消失,“地母”系列里的草兒洼年輕人基本上已經走完,也幾乎消失了;另外,二者都有“螞蟻”意象出現。不過在《百年孤獨》里,螞蟻只是在最后一章以恐怖的吞噬馬貢多的方式出現,而“地母”系列里,“螞蟻”在三部曲中分別被提及了一次 ,④如《天地月亮地:地母之二》(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9頁)中,柴姑剛出現,大量如黑水樣的螞蟻向老石屋爬來;《黑螞蟻藍眼睛:地母之一》(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頁)中,柴姑死時,無數螞蟻在墓穴附近出現。且螞蟻是柴姑的化身,是智慧的代名詞,正如石陀所說,“螞蟻才是智者”[3]205;最后也是重要的一點就是,小說里都彌漫著濃厚的神秘和魔幻性,且都蘊含著一個凄迷的孤獨主題。在《百年孤獨》中,孤獨充溢著整個章節,體現在每一個人物形象身上,它也是導致馬孔多這個小鎮在地球上消亡的真正原因。“地母”系列里同樣也有孤獨情緒籠罩,下面我們進行詳細闡述。
不過,這里首先要強調的是,“地母”系列里的“孤獨”是中國特有的,是孕育于中國民間的懷抱中的。這里有黃河決口后荒原的荒涼與孤寂,有藍水河里后來很少有人來游弋、只能靜靜地流淌的寂靜,有草兒洼因缺少人氣而即將消失的凄涼,更有城市里看不到土地的沉悶與乏味。同時,在人物形象上,柴姑雖然充滿智慧,但最終也在“土地變得沉重”的迷惑中孤獨老去。老大以他對黃河執著的偏愛孤身一人生活在河堤上,天易以神秘不可知的結局失蹤了,石陀以病態的偏執狂只身一人在城市街道上尋找土地,最后很凄涼地在寂寞中生活。而木城人應該說是最大的孤獨群體,他們對土地失去了記憶,更忘記了種植的本能,他們幾乎失去了生存的根基。而在現實生活中,欲望無度、躁動不安的城市中一層層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樓,把人和大地隔開了,更要命的是人與人之間因陌生而顯得相距更遙遠了。不難想象,城里人心靈深處的孤獨是相當巨大、沉重和長久的。這樣的孤獨可能會使城里人的生活、情感發生畸變和扭曲,一種可怕的人文危機可能會降臨。
如果說《百年孤獨》的“孤獨”是拉丁美洲大地最為顯著而深刻的真實存在的話,那么“地母”系列里的“孤獨”則是中國民間和現代文明發展時期一種負面價值的展示,且有著很濃重的反思和批判意味。我們不能把這種“孤獨”視為一種絕望,相反在作家進行的現代性反思中,讓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種希望,“正因為有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被給予我們。”[4]因為我們能在被展示的諸多問題中發現癥結所在,進而對癥下藥進行醫治。另一個方面,就本體論意義而言,孤獨一直伴隨著人類心靈的成長,它時時纏繞著人類的心靈。孤獨、無愛、無助、寂寞、傷悲……但或許正因為孤獨,思緒馳騁,情思飛揚,人才能清醒地定位好自己,校準前進的方向,達到成功的彼岸。所以,有時孤獨成了人心靈的庇護所,成了一種慣性,一種生存狀態,我“孤獨”故我在!人在寂寞中思考,在孤獨中回歸本真。學會孤獨,是為了不再孤獨。長期以來,人類生存的孤獨意識始終在伴隨著人類前行,或許正是人不斷地與孤獨進行抗爭,才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偉大,正在于對孤獨的堅守。正是立于這樣的認識,筆者認為,趙本夫以存在的“孤獨”方式思考著當今文明社會中病態的孤獨,也就是說趙本夫的孤獨是以作家的沉寂方式、勇于擔當的責任意識思慮著時代的大問題。無疑,這樣的思考方式會照亮人類社會并使其更穩更健康地前行。
在“記憶”的精神現象里,在孤獨的傷感情緒中,在充滿悲劇意味的生命喟嘆內,讓讀者感受到的不是絕望的消沉,而是更為厚重的焦慮性的生存之思。“焦慮源于主體與外在環境之間穩定的聯結點斷裂以后,被環境所放逐的一種情緒狀態。”[5]焦慮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作為不確定的情緒狀態開始的。可見外在環境對人的“壓迫”會造成一些懷疑和游移不定甚至心理混亂的情緒產生,這樣人發現自我處于危險的不利環境中,身份認同出現了危機,進而追問自我:生命的終極意義是什么,人生的依據是什么?這已涉及到一種本體論的存在之思。存在主義哲學家認為,真正的存在不能通過認識、只能通過揭示的途徑達到,而對人的存在結構的揭示就是對一系列人的存在方式的描繪。孤寂、煩惱、焦慮、畏懼、絕望、迷惘、困惑、沉淪、死亡等非理性的心理體驗被當做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只有揭示它們才能揭示人的真正存在。所以,釋放焦慮意識,追問自我,就是揭示人本身及人類存在的一種方式,最終也會讓人的思想發生裂變或轉機。這就是吉登斯所認為的,焦慮是“被現代性的社會境況強加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一個主動干預和轉型的過程”。[6]在當代中國,隨著商品化、市場化潮流的洶涌而至,人們的認同危機也隨之急迫了,這反射出中國經驗的破碎和無法整合的危機。趙本夫應該就是一位具有這種危機意識的作家。
于是,我們看到在“地母”系列中,天易或石陀面對時代精神狀況而時常焦慮,發出深沉的關乎人類本身的生存之思:
活著,是個嚴重的問題。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很多年后,天易成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討人類的生命意識,他被人認為是個偏執狂。因為他老在各種場合憂心忡忡說人類終有一天要滅亡。其實這有什么奇怪?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一樣,有誕生就會有死亡,你可以想辦法延緩這個過程,但無法改變這個過程。因此他在一篇作品里說,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類的終極話題,在千百萬年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就是說,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后的醒悟都落在一個點上,起點就是起點,終點就是終點 。[7]19
在這里,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作家是借天易之口表達一種現代人的生存憂慮:若失去對人類生命意識的關注,那么滅亡會加速來臨。在第三部《無土時代》,這種焦慮意識更加濃厚。作品通過對主人公石陀的講述,展示出作家獨特審美追求和價值理念,反思著城市乃至整個人類的發展和生存問題,正如石陀闡述自己出版柴門文集的目的時所說的:“讓更多的人了解他對人類和生命的思考。”[3]12曾經人氣旺盛的草兒洼隨著年輕人快走完了而即將消失,城市里不見土地的蹤影,城市人也失去了對土地的記憶,更遺忘了祖先延傳下來充滿能量的種植本能,人與人之間變得很冷漠,每個人幾乎就是一個孤島,這不能不讓作家充滿著焦慮。這種焦慮情緒的出現目的是重新發現自我,取得合理穩定的身份認同感,應該說這是一種真正的存在之思。進一步講,第三部小說用“無土時代”來命名,在很大程度上揭露了現代文明的工業廢墟和城市社會的濃烈硝煙,反映出在這個物質文化極其繁榮的社會背景里,城市人的生活、情感發生著畸變和扭曲。這就是現代文明的代價,現代性的浸入并不是帶來“全面勝利”,還會帶來諸多負面效果。當城市在急劇膨脹、人們向往城市空間的欲望日趨劇烈時,人們亦慢慢淡忘了那片寂寞的農村。同樣,在現代文明急劇擴張的“無土時代”里,仍然居住著這樣一群人:他們熱愛土地、眷戀自然,他們在城市里居住,但是城市的發展變遷讓他們意識到自我精神的空虛和失落,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尋找自我生存的根基。這些諸多的社會問題的出現又何嘗不讓任何有社會良知的人進行如此深刻反思:難道經濟物質的發展必須要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當我們記住物質文明的發達后,而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地鄉村這樣的精神根基為什么要給予斬斷?所以,這種彌漫于文本中的焦慮意識是最深刻的,也帶有一種清醒的尖銳的批判意識,這無疑是一種真正的自覺認識,它會引導著讀者去提升自己的社會責任擔當意識和生活品味。
當然,作家這種批判性焦慮意識并不是要走向完全否定的虛無主義,而是以負責任的善意批評來校正社會前進的方向。正如他在接受一次采訪中所說:“我寫這部小說并無意否定城市文明與城市化建設,我只是通過石陀、天易、天柱們的故事對現代文明進行一次深刻的解構和反思。他們種種讓城市回歸自然的做法未必就是正確的,但至少能引起執政者、公眾對城市文明的思考,為城市發展提供另一種可能性。”①參見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趙本夫接受徐州師范大學報記者采訪時,說過相關內容。我們深信,作為當今時代的見證者,作家會以他那銳利的思想鋒芒為我們描繪出未來的美好的社會發展圖景。
在記憶的精神現象學里,我們感受到作家那種孤獨、焦慮、批判的存在之思,也感受到一種浪漫的懷想之張力在沖擊著當今我們疲憊的心靈。所以,“地母”三部曲有著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它是人類對生活、對土地、對美好的田園風光的一種渴求和向往。應該可以想象,作家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氣質,他已把這種氣質灌注于文本中從而使小說生氣昂然。
“地母”前兩部幾乎把目光全部集中在遙遠的黃河故道的民間大地,即使最后一部把目光轉移到繁華的都市,但都市本身也只不過是作為民間的參照物而已,作家心力所向仍然是在廣袤的鄉間大地尤其是土地本身上。所以,作家身居都市卻具有濃厚的土地情懷,這種情懷自然地會讓作家對病態的城市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對純凈而健康的田園生活充滿著美麗的懷想。在文本中,作家完全把這種情懷投注在他理想的人物形象上了。柴姑曾經在鳳凰城生活過一段,但“在小城住很不踏實,有一種懸空的不真實的感覺”,就急忙往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因為“只有在那里,才是腳踏實地的,才是真實的現世的日子。”[7]173谷子作為知識青年的代表,她接受著現代城市文化的洗禮,同時又對詩意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她對身上的“土氣”有著特殊的感情,正是因為她的“土氣”,讓她有了根基和營養。她在追尋柴門的過程中,歷盡艱難,卻意外地享受到生活的甜美,回歸到純樸的大自然。石陀更是以其獨特的思維在城市里極力尋找生命之根,這無疑是一種孤獨的浪漫之彰顯。在《無土時代》的結尾,作者以蒙太奇的方式無意識地顯露出他的理想的生態世界:“人類從地球上消失后,地球上一萬五千多種瀕危動物,將迅速繁殖到驚人的數量。虎狼豹野象將遍地都是。”。[3]356“秋天夜晚:月亮升起,沒有汽車,不馬車、驢車,滿天繁星,荒野的風漫進木城,到處黑幽幽的。木城似乎又恢復了一點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人們睡得安隱而香甜。”[3]363這或許顯得有點原始,但其中純樸而安靜的生活情趣的確令人向往。
實質上,作家所渴望的生活是一種“簡單”的浪漫生活。正如小說中柴門在一篇文章里所說,“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們,離開鄉野已經太久了,為什么不重回大地,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呢?”[3]11“簡單”,實質上就是一種生存哲學,一種生活的理念,一種抵抗生活壓力的批判性生存策略。在“簡單”中“逃”出繁重的生活,放慢快捷的生活速度,并與現實拉開“距離”,追求一種本真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古人閑適生活的回歸。如果說身不由己的生活是“此處”的話,那么“簡單”的生活就是“彼處”,就是“別處”,甚而就是“邊緣”。所以,崇尚“簡單”的生活就是在純樸的真實世界中尋找一種“別處”的本色,一種澄明的呼吸,一種從容的原生態的灑脫,一種浪漫的美的情懷。當“新簡單主義”成為2005年美國最流行的一個名詞時①美國學者杰夫·戴維森《新簡單主義:簡約、時尚、幸福的細節》一書出版之后,書中所宣揚的“簡單生活”風行全球:不看電視,不上網,不大規模購物,不駕車等避免產生不必要的經濟壓力,甚至到沒人的山野,除了吃飯,享受自然風光外什么也不做……在物質化時代的今天,許多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尋找更加簡單、高效的生活方式。“新簡單主義”生活是白領們對復雜都市生活有選擇的接受,是不完全摒棄科技但又不完全為物質所累的生活,是讓疲憊的心靈得以自由舒展又不用退隱山林的智慧……從網絡中抽身,讓娛樂變得單純,尋求短線的旅行,不刻意追求完美,等等,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享受的就是“簡單”。他們主張在辦公室之外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極其私人的環境中,切斷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系,懶散地在寬敞的居所里踱來踱去,盡量使頭腦處于空白狀態,睡大覺自然是最簡單易行的方式。“千萬別相信睡懶覺會使人墮落的謊言”——這是“新簡單主義”的簡單宣言。在杰夫·戴維森看來,“簡單”應當被理解為更注重自己的精神需求,不要讓工作蔓延至你的娛樂時間,不要試圖在娛樂的時候解決工作上的問題,或者借此機會拓展工作關系網絡,這是“新簡單主義”倡導的新時尚。,大洋彼岸的趙本夫以其這種“簡單”的生活渴望與之達成了一種默契。
事實上,身居都市的作家對這種“簡單”浪漫生活的懷想正體現人生存的悖論所在:經驗的與超驗的,現實的與理想的。作家是站在現代性反思的角度上,執著地對那種超驗的理想的生活寄以懷想。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都市。鄉村是寧靜的,柴門聞犬吠,風雨夜歸人;都市是喧囂的,霓虹燈下的車海人流,水泥匣子里的萬家燈火,這些充滿欲望的誘惑讓人們似乎遺忘了“浪漫”的生存向度②在這里,“浪漫”具有生存美學的意義,“浪漫”張揚著人獨立的主體意識,那么作為浪漫的文學就應是生命的體現和凝聚,作品本身就應是飽滿而厚重的。當我們把目光拉回到當下語境時,我們不能不遺憾地發現:“浪漫”正離我們而去!人們的生活速度太快以致無法顧及“浪漫”了,生活充斥的是沉重和無奈的嘆氣,往日美感的“浪漫”已在人的記憶中變得很模糊,甚至人們對“浪漫”失憶了,生活變得單調、貧乏和淺薄。更讓人感到揪心的是文學的冷漠與干癟,文學幾乎失去了豐富的飽滿性,“文學中“浪漫”缺失了,文學危機正這一點上得到了明證。相對而言,趙本夫的浪漫訴求的確讓我們很感動,他讓我們對文學美好的未來充滿信心。。然而,人是自然的精靈,久居城市,人就有一種背叛城市的沖動和回歸自然鄉村生活的奢望。清新的風,清亮的水,云的白天的藍,神的星空,是人類骨子里永遠的向往,于是就有了所謂花園別墅、度假山莊。但住在度假山莊,難道人生真的是一個可以輕松度過的嗎?事實上,那兒仍然是城市的肌體,我們仍然遠離著那些神往的地方,甚至“無家可歸”。正是基于這種認識,筆者認為,人類始終處于不斷尋找“家”的過程。趙本夫那種詩意棲居方式,正表明他在理想的“家”中找到了一種安頓和幸福的真切感受。他也以這種真誠的方式在告訴我們,文學的本質是理想主義的。正如他所強調的,“文學的本質是理想主義的,文學之所以存在,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是因為現實有缺憾;國家的、社會的、個人的缺憾;文學可以說是一種補償,給人以希望的補償。人如果沒有了希望,就只能剩下絕望了”;“文學的本質就是理想主義色彩。說天下無賊就真的天下沒有賊了么?不可能的。誰信了誰就是‘傻根’!我寫《天下無賊》并不是說天下真的無賊了,正是因為我太知道天下有賊了,這是一種呼喚,是對善、對美的呼喚”③參見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趙本夫接受徐州師范大學報記者采訪時,說過相關內容。。可見,非常難能可貴的是,作家所追求的浪漫生活并不是局限于狹隘的個人空間,而是胸懷天下,這是一種責任的擔當,更是一種對人類良知的呼應。
行筆至此,我們對作家的“可以說《地母》三部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總共寫了23年”一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④參見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趙本夫接受徐州師范大學報記者采訪時,說過相關內容。他認真和從容,力戒浮躁,關注人的靈魂,呵護作家的尊嚴,追求寫作的精神高度,從事著一項高尚的事業,其小說在不經意之中給人以希望和力量。雖然第二部《天地月亮地》給人有點粗糙或蒼白的感覺,但整個系列卻是厚重的。當從精神現象學角度來探究作家的靈魂向度時,筆者發現這里無論是“孤獨”、“焦慮”還是“懷想”,實質上都是在“記憶”這個精神世界中得以順延和展開的。記憶不僅僅是對過去歲月的紀念,還在潛意識中指向未來:在遙想過去的歲月時光中品味著“孤獨”、生發著“焦慮”,并以此為基礎“懷想”著未來。并且,趙本夫的記憶時空主要集中在鄉間大地上,顯得厚實而不虛空。這恰恰與那些在欲望濃厚、消費盛行、后現代思潮這樣的語境中滋生出來的“輕”而“虛”的“消費性記憶”形成鮮明的對比①筆者把那種在市場消費欲望驅使下滋生出來并為滿足社會消費需求的“輕”而“淺”的記憶稱為“消費性記憶”,這種記憶與那些曾經厚重的既有個人詩意情性又有對歷史對民族靈魂追尋和鑄造的“嚴肅性”記憶相比較而言,恰恰表征了當今記憶危機的存在。筆者認為,負載著“苦難”的沉重、對人類歷史命運的關注、積極參與社會公共空間的建構以及對“他者”的關懷之“嚴肅性”記憶應該是我們訴求的對象,而不能是僅僅對“身體”欲望輕率的挖掘和對城市繽紛的迷戀。,如果說“消費性記憶”表征了當今記憶出現了危機的話,那么趙本夫的記憶應該給我們指出了危機之后的新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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