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磊
論國際體育仲裁院實體法律適用機制的特殊性
楊磊
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實體法律適用,與一般法律適用理論以及國際民商事仲裁的實踐相比,存在一定的特殊性。主要表現為:國際體育仲裁院針對不同的仲裁程序設置了不同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當事人在選擇法律時,存在隱性限制;在適用法律的形態上,體育規則和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自身判例成為獨特且重要的方面;瑞士法成為適用范圍最廣的國家法;存在國家法的“適而不用”以及仲裁庭自由裁量權在不同仲裁程序中的大小分布現象。這些特殊性的形成,緣于國際體育法法律規則體系建構上的特殊性、國際體育規則適用的至上性、體育法律關系性質的雙重性、體育爭議的類型化與趨同化,以及爭議解決途徑的相對集中性。客觀而言,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實體法律適用機制是一個充分建立在國際體育社會的特殊性與實踐需要基礎上的自洽機制,但也從側面體現出國際體育法之治存在體育規則和歐洲法律體系之治不平衡的一面。
國際體育仲裁院;實體法;法律適用
隨著國際體育事業的發展,國際體育仲裁院(the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簡稱CAS)成為解決國際體育糾紛的重要機構,并在實踐中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糾紛解決機制。通過對CAS實踐的進一步考察分析發現,實體法律適用問題作為CAS解決體育糾紛過程中的重要內容,在表現出機制化的同時,亦體現出了某些特殊性[1-3]。本文將以CAS的實體法律適用為視角,以CAS的仲裁實踐為標準,對實體法律適用的概念范圍進行廣義理解,將體育規則擴大解釋為法律規則的內容,試圖通過揭示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特殊性的同時,探討其成因,以期深化對國際體育仲裁院實體法律適用機制,以及CAS國際體育糾紛解決機制的全面認識。
1.1 實體法律適用規則設置的特殊性
國際體育仲裁院的糾紛解決機制根據體育糾紛的差異,人為地將仲裁程序分為3類,即普通仲裁程序、上訴仲裁程序和奧運會特別仲裁程序,并與此相應地設置了3類程序規則,每一類規則下都有各自的法律適用規定。(1)普通仲裁程序規則中的第45條:仲裁庭將依據當事人選擇的法律規范解決爭議,若當事人沒有進行選擇,即依照瑞士法進行裁決。當事人有權授權仲裁庭依據公平及合理原則進行裁決[4]。(2)上訴仲裁程序規則中的第58條:仲裁庭應該按照可適用的體育規則(regulations),并輔助(subsidiarily)適用當事人所選擇的法律裁決案件,如當事人未能選擇,則應適用做出被上訴決定的體育聯合會、體育協會或相關體育組織所在地國的法律,或者適用仲裁庭認為適當的法律規則(rules of law)。在后者的情況下,仲裁庭應當(shall)給出裁決理由[4]。(3)奧運會特別仲裁程序規則中的第17條:仲裁庭應按照《奧林匹克憲章》,可適用的體育規則,以及其認為適當的一般法律原則和法律規則來裁決爭議[5]。
由此可見,與普通民商事仲裁中仲裁機構一般僅設置一種實體法律適用條款的做法不同,國際體育仲裁院給出3種不同的仲裁程序,分別設置了存在異同的3種相應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見表1)。

表1 CAS實體法律適用的規則設置情況比較表
3大程序所對應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設置的背后,是爭議類型的異同,如在上訴仲裁中,經過體育組織決定的爭議被提交到國際體育仲裁院,那么顯然,體育規則和做出決定的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將會得到考慮,進而成為確定準據法的明確因素。而爭議類型的背后,是法律規則所調整的體育關系的異同,普通程序下的爭議類型主要涉及一般體育民商事關系,與普通國際民商事關系最為接近,因此,其法律適用的規則設置與普通國際民商事仲裁的法律適用條款最為相近,當事人意思自治占有重要的地位;上訴程序下的爭議類型涉及體育關系,主要是一種體育組織內部管理關系,因而具備一定的私行政色彩,此處的私行政指非國家行政,即私人企業、組織、團體的執行管理活動[6]。因此,該體育關系表現出主體間的隸屬性及不平等性,如運動員與體育組織之間,具有隸屬關系的上級體育組織對下級體育組織之間等,所以,作為指導體育賽事等活動開展以及體育組織做出內部決定需要依據的體育組織內部規則顯得尤為重要。最終,3大程序價值取向也貫穿其中,在特別仲裁程序里,作為仲裁靈魂的當事人意思自治并未得到明確的肯定。因為特別仲裁程序受理的是奧運會期間的體育爭議,且出于對時間和高效的追求,要求確定準據法的過程亦具有簡捷性,因而排除了可能會將法律選擇復雜化的當事人意思自治,將能夠確定適用的《奧林匹克憲章》放在首位,并將仲裁庭的自由裁量權擴大化,以滿足迅速確定準據法以解決爭議的客觀需要。需要說明的是,盡管CAS所調整的體育糾紛具有私法屬性的關系,然而CAS自身在規則的設置技術上對這種關系具有不同程度的區分,使普通程序與一般國際民商事仲裁中的關系更為接近,使上訴程序更突出地體現體育組織內部管理關系的特征。而在奧運會特別程序中,雖然仍以體育組織內部管理關系為主要調整對象,但CAS直接將“奧運會期間”作為糾紛的時空、類型限制,不再從體育關系的層面來進行區分和規定,僅是限定于奧運會這一特定賽事。綜上,CAS的實體法律規則設置,從表面上看是類似以程序為標準的劃分,而實質上則是根據體育糾紛性質、內容差異以及價值追求做出的區分。
進一步分析發現,很難用傳統的法律適用理論來對國際體育仲裁院的3類法律適用規則進行學理上的定性歸類,即在法律適用規范的技術性設置的問題上,無法明確、完整地辨識出連接點的種類、沖突規范的種類等[7]。此外,一般國際民商事仲裁中很少有像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下,將當事人意思自治、特定國家法、體育規則和仲裁庭自由裁量相結合的類型。因此,國際體育仲裁院的法律適用規則設置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綜合型的規范,它立足于體育社會,并從更好地解決體育糾紛的實踐出發,不囿于學理上機械化的規范設置技術,而將多種技術性設置進行整合,將當事人意思自治與特定國家法、體育規則、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以及仲裁庭自由裁量相結合。
1.2 選擇方式的特殊性
CAS體育仲裁與一般國際民商事仲裁相似之處在于,二者都認可當事人意思自治應受到一定限制,并將公共政策原則作為當事人意思自治的限制性條件。CAS在仲裁實踐中就表明,當事人所選擇的法律規范的適用要在公共秩序允許的范圍內,因為即便是仲裁庭非依法仲裁也要受到這些限制的約束。通常,公共秩序這一術語應擺脫它的瑞士特征,而應在普遍的、國際性的或者跨國的意義上理解。公共秩序條件是為了避免一項與超國家適用的基本法律或者道德原則相沖突的決定,這也可以被認為是,當事人選擇的法律規范的適用將會違背基本法理或與法律價值體系不相符[8]。這并不是瑞士國內法或者某一特定外國的公共政策,這些價值應是在每一個法律體系中都盛行并得到認可的[9]。
然而,與一般國際商事仲裁所不同的是,除了公共政策之外,CAS體育仲裁還對當事人意思自治設置了獨特的顯性和隱性限制,這些限制又是通過對當事人選擇法律的約束體現出來。顯性限制表現在:(1)在上訴仲裁程序規定的第58條中,對當事人選擇體育規則權利的限制,因為58條并未明確規定當事人對體育規則的選擇權利,而是表明了可適用體育規則的必然適用,以及當事人對國家法進行選擇的認可;(2)在特別程序中對當事人選擇體育規則和法律的共同限制,特別仲裁規則第17條未肯定實體法律選擇上的當事人意思自治。隱性限制暗藏在眾多的CAS仲裁實踐中,甚至連CAS本身可能都未意識到或者說有意回避了這一限制,因為CAS仲裁庭不止一次在裁決中提到,《瑞士聯邦國際私法典》第187條第1款所確認的當事人選擇法律的廣泛自由得到了CAS Code第58條的確定和證實[10]。更有認為,當事人法律選擇的廣泛自由在第58條里更精確地得到體現[9]。然而,CAS法律適用機制下的當事人選擇并非如其所形容的那樣,享有“廣泛自由”,因為多數體育爭議的法律選擇是通過間接選擇進行的,即在運動員以及其他相關人員接受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章程規定時、在簽署參賽表時、在提交給CAS仲裁時,就默示接受了作為組織一方的聯合會、奧委會和CAS規則的規定,不存在普通民商事當事人之間的平等協商過程。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方式已經固定了當事人的選擇,體育組織機構以及糾紛解決機構的法律適用規定就構成了選擇。另外,考慮到體育組織必然依附在某一國的領土內,那么,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在解釋規則時也必然會得到適用,且多數體育組織的規則里都明確規定了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對本規則的約束力,甚至這些體育組織所在地都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這就使得當事人和仲裁庭選擇和確定準據法的范圍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在選擇國家法時,并非依照完整的最密切聯系來選擇和決定法律適用,而是集中到體育組織所在地這一個與案件具有密切聯系的連接點上。因此,在CAS的實體法律選擇中,尤其在上訴程序中,當事人的選擇大都表現為體育組織規則所包含的規則體系以及法律適用規定的適用。
1.3 所適用法律的特殊性
1.3.1 體育規則這一法律規則類型的引入體育規則主要是指體育組織的內部組織規則、比賽規則、紀律處罰規則、反興奮劑規則以及章程和其他細則的規定。在體育社會中,體育規則具有核心地位,一方面,國際體育運動的開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附于世界各大體育組織的賽事體系;另一方面,體育組織本身也往往成為體育爭議的當事人。因此,無論是作為體育賽事進行的參照標準,還是作為體育組織這一類爭議當事人的行為準則,體育規則都天然地享有法律適用上的優先性。甚至許多體育組織的內部規則中,都明確表明了自己的內部規則是解決潛在爭議的依據,如國際足聯(FIFA)2013年最新版章程的第66條第2款中明確規定,CAS將主要適用FIFA自身的眾多規則來進行裁決[11]。CAS在設置上訴程序和特別程序的法律選擇規定時,將體育規則的適用置于首要位置,前者表現在將可適用的體育規則設為必然適用的法律規則類型,排除了當事人的意思選擇,后者則將體育規則具體到《奧林匹克憲章》的適用。體育規則的適用及其適用的優先性也在CAS的仲裁實踐中得到了印證,仲裁庭常常會在第一時間確定可適用的體育規則,甚至存在只需依照體育規則就能夠解決爭議的案件,如體育規則版本的適用以及解釋體育規則本身這一類型的爭議等。
1.3.2 瑞士法這一特定國家法的廣泛適用眾所周知,國際體育仲裁院位于瑞士洛桑,那么其自身的規則體系自然要受到瑞士法的調整。從CAS表面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的設置來看,普通仲裁程序第45條明確了瑞士法在當事人未進行選擇時的替補適用,事實上,上訴程序的規定中也隱藏了瑞士法這一特定國家法的適用。上訴程序第58條規定:“如當事人未能選擇,則應適用做出被上訴決定的體育聯合會、體育協會或相關體育組織所在地國的法律”,因而將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這一國家法作為當事人未選擇國家法的考慮步驟。首先,從直觀角度分析,通過對30個主要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簡稱IFs)所在地的統計發現[12],大部分IFs的所在地位于瑞士,與奧運會特別程序法律適用直接相關的國際奧委會所在地亦位于瑞士;其次,從CAS具體受理案件的實踐來看,通過CAS官網案例數據庫(Archive),以“All(detailed)”為檢索方法,以糾紛類型和運動項目分布為統計標準可以發現,在3大程序中,上訴程序的案件最多,足球運動領域的案件最多,興奮劑案件最多(見表2)。

表2 上訴仲裁程序案件統計數據表
這樣一來,由于FIFA章程的第1條就規定了FIFA是在《瑞士民法典》下建立的組織,總部位于瑞士蘇黎世[10],甚至還規定了瑞士法作為FIFA內部規則之外的法律規則進行補充適用;加上當今國際反興奮劑斗爭的統一化進程已初現成效,使得世界反興奮劑組織(WADA)的《世界反興奮劑條例》(WADC)成為各大體育組織內部反興奮劑規則的參照和藍本,那么一旦遇到興奮劑案件時,就不可避免地要參照、適用WADC的規定,而作為世界反興奮劑規定統一化進程的推動者及WADC制定者的WADA,其所在地依然位于瑞士洛桑[13];在各個爭議類型下,案件數量最多的運動項目的國際體育組織所在地絕大多數位于瑞士。因此,通過對CAS實踐中所涉及到的占有絕對多數的具體運動項目和爭議類型進行分析,考慮其IFs的所在地后,可以認定,在需要適用國家法的情況下,瑞士法相比其他國家法而言,將得到更為廣泛的適用。需要說明的是,盡管由于普通仲裁的裁決書以不公開為原則,以公開為例外,導致了普通仲裁案件在數量上顯得很少,但是,普通仲裁的法律適用規定中已經明確了瑞士法的適用地位。這樣一來,由于客觀原因致使案件收集不全,也不會影響瑞士法具有適用上的廣泛性這一結論的正確性。
1.3.3 CAS判例在實踐中的適用盡管CAS本身沒有明確表明其先例可以作為一種可適用的法律規則類型,對案件裁判具有適用的必然性,但在CAS的仲裁實踐中,CAS判例的適用貫穿于案件裁決的始終,從程序上的管轄問題,到爭議的實體問題,都是如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隨手拿出一份CAS的裁決書,里面一定會存在參考或者適用CAS判例的內容。通過對CAS裁決書的查閱,以下內容可以直接表明仲裁庭對于遵循先例和適用CAS判例的態度。
(1)“在CAS判例中并沒有先例具有約束力的原則,或者說遵循先例原則。然而,CAS仲裁庭在證據允許的情況下,顯然會試圖在法律事項上得出與先前CAS仲裁庭一樣的結論。這被看作是一個禮讓問題還是建立一個一致的法律匯編,都無關緊要。”[18]
(2)“在仲裁中,不存在遵循先例。然而,仲裁庭認為,CAS裁決形成了一個具有價值的判例法體系,且有助于增強國際體育法在法律上的可預見性。因此,雖然CAS先前裁決沒有約束力,也不應得到隨后的CAS仲裁庭的認真考慮,但是為了幫助發展體育組織和運動員的法律期望……因此,盡管CAS仲裁庭在原則上可能會做出與先前仲裁庭不同的決定,但是,它必須符合先前仲裁庭裁決所確立的實體性的先例價值。”[19]
對上述裁決書所體現出的態度進行整合,表明,目前國際體育仲裁院以及實際裁判案件的仲裁庭在不認可遵循先例原則的同時,依然肯定了適用CAS判例的作用,這表現在觀念和實踐中都將CAS的過往判例置于一個較高的位置。一般情況下,仲裁庭會以CAS判例為參考對象,以做出與判例相一致的決定為原則,而只有在當事人提出,或者仲裁庭本身認為確有不能保持與CAS判例一致的必要理由時,才會考慮做出與CAS判例不一致的裁決。這種做法或是出于對裁決一致性的價值追求,或是考慮到國際體育法的可預見性,以及CAS對自身裁決所得出的國際體育法領域的一些實質價值的堅守和保護。如對賽場判罰不予審查原則、興奮劑案件中所涉及到的嚴格責任原則的遵守,以及實體問題上涉及到解釋規則文本和適用一般法律原則的具體操作方面的固定和發展。
1.4 法律適用過程中存在的其他特殊性
CAS實體法律適用的過程中,還存在2個特別現象,即國家法的“適而不用”和仲裁庭自由裁量權在不同程序設置上的分層化及在實踐中的擴大化。
國家法的“適而不用”是指在CAS處理具體的體育爭議時,依照自身的法律適用規定或者仲裁庭的自由裁量認定某國家法應得到適用,而最終沒有適用該國家法的情形。進一步而言,國家法的“適而不用”又分為2類:(1)欠缺實際適用必要性的“適而不用”,即仲裁庭無需適用國家法,只需通過適用體育規則、CAS判例等其他國家法之外的實體法律形態或者單純進行自由裁量,就可使爭議得到解決;(2)客觀不能的“適而不用”,即應適用的國家法中沒有解決爭議所需要的相關內容規定。如在皮斯托瑞斯訴國際田聯一案中[20],依照上訴程序第58條的規定,在當事人沒有選擇國家法時,適用做出決定的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那么本案應適用國際田聯所在地摩納哥的法律,然而在涉及到禁止皮斯托瑞斯參加健全人奧運會是否構成歧視這一問題上,摩納哥的法律中并沒有與此相關的內容,且摩納哥也沒有簽署聯合國的《殘疾人權利公約任擇議定書》,因此摩納哥法律這一應得到適用的國家法并沒有得到實際上的適用。這2類“適而不用”現象似乎在一般的法律選擇過程中也會出現,然而CAS法律適用過程的特殊性就在于仲裁庭將體育規則和國家法之間的適用位階和關系在裁決書中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即在實踐中,習慣性地直接給出相應的45條、58條或者17條的法律適用規則,以適用體育規則、CAS判例等非國家法形態的法律規則以及進行仲裁庭裁量為主,將國家法的適用置于兜底性的適用邏輯中,固定地將其列出,而不問其適用的實際效果。
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針對不同的仲裁程序,分別給仲裁庭設置了不同程度的自由裁量權。從CAS法律適用規則的文意設置來看,3大程序都規定了仲裁庭的自由裁量權。從限制方式和條件來看,在普通程序中,將當事人意思自治和瑞士法作為前置步驟,以當事人授權和依照公平合理原則作為仲裁庭進行非依法仲裁的限制條件;上訴程序中,將可適用的體育規則、當事人意思自治以及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設為前置步驟,以仲裁庭說明適用其他法律的理由為限制條件;特別程序中,可適用的體育規則為前置步驟,此外未對仲裁庭行使自由裁量權設置限制條件。因此,從限制程度上看,對上訴程序的限制最大,普通程序的限制次之,特別程序的限制最小。這樣的程度比較是相對而言的,事實上,CAS仲裁庭在處理具體案件時,都享有較為廣泛的自由裁量權,在普通程序中表現為仲裁庭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判斷、上訴程序和特別程序中則表現為對可適用體育規則的確定。由此,仲裁庭在實踐中的自由裁量權相比規則文本的含義有了進一步擴大化的趨勢。
2.1 國際體育關系及國際體育法性質的特殊性
上文已經提到,國際體育法涉及的關系包括體育民商事關系和具有私行政色彩的體育組織內部管理關系,雖然二者都屬于私法范疇,然而,后者具有主體之間的隸屬性及地位不平等的特性,區別于普通民商事關系主體之間在地位上的平等性。因此,國際體育法所涉及體育關系的雙重特性使國際體育法也具有了雙重特性。而這正是國際體育仲裁院解決國際體育糾紛時,在程序設計上不得不考慮的實際問題,也是CAS得以設計3大仲裁程序的根基,即盡量將國際體育糾紛的雙重特性進行區分,在具有主體地位不平等的私行政特性的部分(上訴程序)設置更多的可確定性,滿足可控性和裁決的一致性,在較為純粹的私法屬性部分(普通程序)設置更多的意思自治,滿足私法自治性。相應地,CAS在3大程序的法律適用部分的規則設置上也體現了這一點,相比而言,普通程序第45條將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置于首位,而上訴程序第58條將可適用的體育規則置于首位,且設置了更為具體的準據法判斷步驟。對于奧運會特別程序,因為其不再像普通程序和上訴程序以所調整的體育關系作為區分的標準,而是以奧運會這一特定賽事和奧運會期間這一特定時間段為標準,最終設置以特定賽事為核心的追求高效便利的規則。另外,國際體育法在形態上并沒有統一的文本,很大程度上是由體育規則以及CAS判例所確定的原則、理念表現出來,這就為體育規則和CAS判例在CAS的仲裁實踐中提供了適用的土壤。
2.2 體育規則在性質、內容和構成上的特殊性
(1)體育規則在性質上,屬于體育組織的內部規則,這種具有行業特征的規定具有天然的自治性和相對封閉性,在制定時具有自發性。對于體育組織成員以及參與體育組織所舉辦賽事的運動員和相關人員來說,兼具自愿性和強制性。自愿性在于是否接受體育組織規則的約束是成員組織以及運動員等相關人員的自由。相比而言,成員體育組織比運動員等個人享有的自由性要強,因為成員體育組織至少享有參與體育組織規則制定、修改以及整體運作上的發言權。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國際體育領域,這種自由又帶有強制性,因為從實踐來看,一類國際運動項目賽事一般由一個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作為該運動項目的權威組織,如足球項目的國際權威組織是國際足聯,田徑項目的國際權威組織是國際田聯等,由此,成員體育組織和運動員個人要想參加某類運動項目的國際賽事,就不得不接受唯一具有國際權威的體育組織的內部規則規定。這就使得CAS實體法律適用中,尤其在上訴程序中,對于法律適用的選擇常常是由體育規則進行規定,而非由雙方平等協商確定。
(2)體育規則的內容上,具有特定性和不可選擇性。體育規則的內容主要涉及該類運動項目的比賽規則、體育組織的構成、運作的章程、反興奮劑規則以及其他紀律性處罰規定等,顯然,體育組織規則與國家法的在內容規定上重合的幾率很小,因而體育組織規則往往得到主要適用,而國家法只是作為兜底性的補充。此外,就體育規則本身而言,因為比賽規則的一致性,以及每一個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對自身運動項目管轄的唯一性和獨立性,導致一個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的組織規則就對應一類體育運動,沒有替代適當的對等規則體系,如世界上沒有2套同一類型網球比賽的比賽規則,涉及羽毛球比賽的爭議時,不可能適用乒乓球體育組織的體育組織規則。而唯一存在選擇可能性的是縱向選擇,即對同一體育組織不同版本規則的選擇。考慮到這個特殊性,也就不難理解為何CAS在上訴仲裁程序第58條中,沒有規定當事人對體育規則選擇適用的權利,以及出現國家法“適而不用”的情形。
(3)體育規則的構成上,呈現出自上而下的金字塔結構的構建體系。體育規則自身的建立是由體育組織本身主導,那么,體育組織本身的金字塔結構的構建形態致使體育規則本身也具備金字塔結構的建構體系,這就指向一個結果,即體育組織之間的隸屬關系,要求在體育規則的設置和效力上,也相應地具有隸屬性。如國際足聯和各國國內的足球聯合會之間、國際奧委會和國家奧委會之間,后者在規則的設置和承認上必須以前者為標準,大多IFs的規則中都規定了其成員組織對其規則的遵守義務和成員須按照規則的要求制定成員組織自身規則的內容。除了具有隸屬性的縱向層面之外,在沒有隸屬關系的橫向層面上,也存在體育組織之間相互參照借鑒的情況,如大多的IFs對于將爭議提交到CAS進行仲裁的規定大同小異。由此,在隸屬性和國際體育運動發展過程中,體育組織對自身規則體系不斷相互借鑒、完善的作用下,使得除了純粹的比賽規則之外,體育組織之間的其他體育規則具有趨同化的特征,尤其在對CAS管轄權以及興奮劑案件等問題的處理上。而正是由于體育規則這種隸屬性和某些重要事項上的趨同化特征,使得CAS在具體適用體育規則時,具有操作的可能性和便捷性,同時,CAS也傾向于適用同樣具有相對一致性的體育規則,來實現體育爭議解決結果的一致性價值追求、維護自身在解決國際體育爭議上的權威。
2.3 體育糾紛類型的有限性及解決方式的相對集中性
CAS將自身受理的案件分為7類,且在實踐中,每個類型的爭議都有趨同化的表現。上文已提到上訴程序中興奮劑案件居多,在運動項目上足球運動的爭議最多,其中,涉及興奮劑的爭議大都集中在對嚴格責任、程序正當性、是否構成重大過錯與過失,以及具體處罰的判斷;參賽資格案一般涉及運動員國籍、體育組織提名合法性的事項;合同以及轉會類案件集中在確定賠償金額上。由此可知,相對于一般的爭議形態而言,體育爭議的表現形態更為集中。因此,CAS受理爭議的類型化和趨同化,加上體育組織內部規則在內部救濟之外,大都將外部救濟交由CAS進行管轄,這就為體育規則和CAS判例法的適用提供了客觀環境和生長土壤,使得CAS的裁決效力大為提升,CAS判例成為國際體育法的重要淵源,并保證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在受理有限的爭議范圍內順利運作。
綜上,CAS在實體法律適用中所表現出來的特殊性實質上是緣于國際體育關系、國際體育法、體育規則、國際體育爭議的特殊性,而CAS也遵從這些特殊性,將自己法律適用規則的設置和實際操作與這些特殊性保持協調一致。
3.1 評價
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是在充分考慮國際體育法制特殊性的前提下建立起來的,在世界各大體育組織選擇CAS作為體育爭議外部救濟的仲裁機構時,CAS自身就擔負了高效、公正、合理解決國際體育爭議的使命。在法律適用問題上,其通過設置3種法律適用規則來應對體育關系或者價值追求不同的體育爭議,這是從實證主義出發設置法律適用規則的典范。
從規則設置的技術性角度看,其對傳統法律選擇理論及實踐存在繼承與突破。在繼承層面,仍然吸收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地域性連接點以及仲裁庭自由裁量的確定準據法的基本方法。在突破層面,首先,CAS的法律適用規則的設置和運用,在某些方面不能通過傳統法律選擇理論得到解釋,如《瑞士聯邦國際私法典》12章第187條是作為在瑞士建立起來的CAS必須遵守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其規定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優先,在當事人未選擇時,仲裁庭按照最密切聯系原則確定,最后附加了友好仲裁的內容。而CAS在45條中規定的“瑞士法”、58條中規定的“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以及特別規則17條中的《奧林匹克憲章》,嚴格來說,弱化了最密切聯系的不確定性,縮小了最密切聯系原則的本意,因而并不能等同為最密切聯系原則。另外,特別程序中沒有認可當事人意思自治,上訴程序中沒有肯定當事人對體育規則選擇的優先使用權,對于友好仲裁的規定也只存在于普通程序的規定中。因此,3大程序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相結合才完全符合187條的規定,而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法單獨滿足187條的要求[12]。其次,CAS根據體育實踐的需要,很好地將幾種確定準據法的方式相結合,并融合到CAS的整個實體法律適用機制中。其將當事人選擇做出分類設置,對普通程序和上訴程序規定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并將體育規則排除出當事人的選擇范圍,而在特別程序中排除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在當事人沒有選擇時,設置了普通程序中的瑞士法這一特定國家法和非依法仲裁以及上訴程序中的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和仲裁庭認為合適的法。這表明,其不再局限于普通國際民商事仲裁法律適用的進路,即如同大多數國際民商事仲裁機構那樣,將當事人選擇和仲裁庭非依法裁決作為單一的實體法律適用規則,而是將確定性和靈活性恰當地賦予到實體法律適用的規則中去。在確定性方面,如在普通程序中,加入了瑞士法這一特定的國家法;在上訴程序中,加入了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在特別程序中加入了《奧林匹克憲章》這一特定體育規則。而靈活性主要表現在3大程序的法律適用中都存在仲裁庭自由裁量的規定。換言之,CAS在盡可能將法律適用具化,保證法律適用的可預見性、可操作性和固定性的同時,又保留了仲裁庭自由裁量的靈活性,為仲裁庭不拘泥于機械式的規則,進而公正合理處理案件留存了空間。
除了CAS較好的規則設置之外,體育糾紛的有限性和趨同化、體育規則適用的至上性和CAS對自身先前判例的慣性參照,使得CAS的實體法律適用機制在實際運作中達到了良好的效果。主要表現在該機制降低了面對傳統法律選擇理論和民商事法律適用上的復雜問題的可能性,使其法律適用環境相對簡單,隨之而來的則是法律適用問題出現幾率的弱化、法律適用呈現出統一模式的強化,那么裁決一致性也將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證,而這一切又反過來鞏固了CAS裁決權威和其法律適用機制。
總而言之,體育社會的特殊性使得CAS這種實體法律適用機制的形成和發展成為可能,CAS自身也在充分意識到體育社會特殊性及自身使命的同時,設置了法律適用規則,并在實踐中形成了機制,而機制的良好運作使得體育爭議在CAS那里得到較好地解決。
3.2 啟示
盡管CAS的實體法律適用機制是值得借鑒的一種仲裁規則設置和實踐操作的機制,然而,在肯定CAS實體法律適用機制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發現一些問題,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適用法律的平衡性。從上文中已經知道,國際體育法之治在很大程度上是體育規則之治,這是在國際體育領域的法律適用上最具特色的一部分,也是與生俱來的特征。但是,體育規則是依附于體育組織而存在的,而體育組織又必須依附并存在于某一特定國家的地域內,因此體育組織所制定出的體育規則自然要受到體育組織所在地國法的約束。事實上,絕大多數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以及重要的國際性體育組織,如國際奧委會和世界反興奮組織都位于歐洲。此外,CAS上訴程序中明確了體育所在地國法的適用,并且,興奮劑案件和足球作為實踐中占據多數的糾紛類型和運動項目,其國際性的體育組織所在地也位于歐洲,甚至CAS本身也位于瑞士,那么客觀而言,國際體育法之治又在很大程度上是歐洲體育法之治,且CAS的法律適用機制也是建立在歐洲法(尤其是瑞士法)體系上的。當然,盡管在法律適用上,CAS也適用國際法、一般法律原則等其他非體育規則和國家法的法律形式,在當今全球一體化的進程中,適用外國法或者說適用世界上更為先進的法律體系亦得到了法律適用理論上的認同,甚至成為當事人的一種法律選擇權利,然而,這種在法律適用形式上的絕對不平衡性也應引發思考。一方面,對于CAS而言,鑒于國際體育爭議的仲裁解決性質,裁決書存在不公開和不能體現處理全過程的情況,那么,CAS作為解決國際體育爭議的重要機構,是最能了解國際體育爭議解決實質全過程的機構,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考慮這種不平衡性對于解決實際爭議的影響,以及對爭議當事人是否帶來可能存在的不公;另一方面,國際體育法的法律表現形態和適用現實要求從實際情況出發,承認和吸收國際體育組織的規則以及歐洲先進的體育法規定,在此基礎上,不斷完善自身的體育法制建設,而評價的標準不僅在于與國際接軌,更在于與本國實際相協調的同時,又能夠成為解決國際體育糾紛的可能性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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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istics of the Application Mechanism of Substantive Laws of CAS
YANG Lei
(Faculty of Law,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There are certain characteristics of application mechanism of substantive laws of CAS,when compared with general choice of law theories and the practices of international civil and commercial arbitration,such as the CAS sets up different applicable law rules in different procedures;there are tacit limitation when the parties make a choice of law;sports rules and CAS cases become unique and important part of substantive laws;the national law applied mostly is Swiss law;it also exists the situation that the applicable national law don’t actually applied in the case and the discretion of the panel is not the same in different procedures.The reasons of these characteristics lie in the special construc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ports law;the supremacy of application of sport rules; the dual nature of sports law relationship;the typed and convergence of sports disputes and the concentration of sports dispute settlement approaches.Objectively to say,the mechanism,which based on the particularity of international sports world and the need of practice,is self-consistent,but it still reflects the unbalance in applicable laws for the great possibility of applying sports rules and European laws.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ubstantive law;applicable of law;mechanism;characteristics
G 80-05
A
1005-0000(2014)03-215-07
2014-01-16;
2014-04-25;錄用日期:2014-04-26
楊磊(1989-),女,湖南永州人,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國際體育法學。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