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在中國的發展已經有數千年歷史,雖然也曾經與書法家個人名利相關,但古時候像李北海一樣因書法好而大發橫財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且李北海何等人也?藝術水平如此之高,掙大錢也是應該的。但是,如果用今天的掙錢標準來衡量,和許多當代能賺錢的書法家相比,李北海恐怕也要感到汗顏了;如果要將藝術水平高低與掙錢能力相聯系,他老人家恐怕更是要氣悶難當,慶幸自己生活在唐代而不是今天。再看看現在遍地的“大師”與“大家”,李北海恐怕會埋怨玄宗皇帝為何不放開藝術標準,也成立個什么書法家協會之類,讓大家都弄個主席或理事當當。
實際上,中國書壇風氣之壞,并非從今日開始。首先引發混亂的是書法藝術審美標準的破壞,其破壞者往往是一些對書法一知半解而無知無畏、信口雌黃的“名士”,庸人又從而和之,勢力張大,幾至奪了書壇正席。在這方面,包世臣和康有為是典型中的典型,今日那些令人作嘔的“丑書”正是其余脈。面對今日書壇的丑惡橫行,批評家早已失語。標準既然沒有了,所有人都可以肆意妄為,只要對自己有利就行。因此,當今書壇丑怪百出也在情理之中。扳指細數,大要如下:
一曰搶官做。中華歷史數千年,優秀書法家無數,從未聽說僅靠寫字就能變成有一定級別的官員,更未曾聽說在官場混到一定級別又會拿毛筆寫字也可以轉到書法行業當官。現如今,書協的官員名頭——哪怕是個虛銜的書協顧問、名譽主席都搶得頭破血流,何況主席、副主席、秘書長一類實職?陜西省書法家協會換屆改選就是一場典型的鬧劇,其主席團隊伍之龐大、換屆過程之吊詭、奇幻都足以寫成一部魔幻小說;甚至能令人想到金庸筆下的江湖武林爭斗,各派武林高手各懷絕技,互不相讓,或比拼“君子劍”,或下毒打鏢發暗器,無所不用其極。每到書協改選之際,以“群眾”名義郵寄的對參與競爭者進行人身攻擊和“揭發”的信件滿天飛,這些所謂的“揭發信”常常用語惡毒,“事實”骯臟,但大多數無法核實。“跑官”也成為書協換屆改選的常態,最后勝出者往往是那些雖然書藝不佳卻“腰粗腿壯”者,一般書法愛好者即使字寫得再好也可能沾不上邊。坊間流傳的各種有關斥巨資“搶主席”的傳說雖然無法被證實,卻未必都是空穴來風,書法界的風云變幻成了廣大書法愛好者茶余飯后饒有興味的談資。結果,廣大書法愛好者們沒有看見書法藝術水平的實際提高,只看見搶到了一塊蛋糕的領導們的潤筆費翻著筋斗上漲;實在為廣大書協會員服務的事情沒做幾樣,官譜倒是擺得又足又亮。恍惚之中,書協竟然成了衙門。搶這樣的“官”自然不白搶,其實地球人都明白,其真實目的那是一本萬利的事情。如果不能掙錢,還要貼工夫真誠為廣大書法愛好者服務,白送這些頭銜給他們也不會要。而當下的中國書畫市場偏偏是個畸形的市場,由于廣大真正有購買力的企業家們大都是“書法盲”,好壞不分,高低不辨,即使加入了國家級書協,沒有相當的職務級別,一般會員大眾的作品基本沒有市場,再下工夫苦練也只能自娛自樂,這個“官”的含金量自然非同小可。
二曰爭當書法家。上網查一下,當代中國被稱為“書法家”的“書法家”數量史無前例,多到數不清。而眼下的中國,要想被人稱為“書法家”,無外乎兩條路線:入書協,吹牛皮。入了書協就可以自稱“書法家”,雖然不盡符合事實,卻也有一定的根據。但入書協很難,尤其是國家最高級別的書法家協會。雖然每年都有很多書法上佳的人以正常的方式加入書協,但仍然有不少人是通過非正常渠道加入的。怎么個“非正常”?據說有人花費了數十萬元之巨才弄成,錢花到了哪里,他也說不清,想來不外乎請客吃飯送禮,還得買某些“名家”的作品。這樣想一想,那些早年憑本事入會的人真得慶幸自己趕上了好時候。當然,加入書協并不都是賠錢的買賣,沒有幾個人愿意干賠本賺吆喝的傻事。有了會員資格,也就有了所謂的“起步”價格,下面能不能賣出好價錢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因此,很多人拼命加入書協其實是一種市場行為,是為了有一個可以賣字的“營業執照”。藝術行為最后弄成了市場行為,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當官的有權勢,可以走后門當理事,許多理事的書法水平不敢恭維也在情理之中了。不當官但有錢而想當理事,那就得伸著脖子挨宰,遍請諸公不說,沒有點其他“貢獻”也是不行的。官不大也想當,就得有“粗腿”為你說話。抱個粗腿也大不易,得點燈熬油、小心伺候、逢迎多年才見效果——誰說當書法家都是快樂的事情?
三曰大吹法螺。書協會員自我宣傳也無可厚非,畢竟絕大部分書協會員都具有相當的藝術水平,都是真正熱愛書法的人,也都經歷過數十年的苦練方才達到一定的水平。在現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加入書協算是有了組織倚靠,擺脫了“野狐禪”的嫌疑。但還有大批在江湖上混吃混喝卻終因書法水平低入不了書協的人,或沒錢送禮卻想在這里面討生活的人,他們也不甘寂寞,自娛自樂,同時還要想辦法賺錢。最為常見的辦法是給自己封一大堆虛無的頭銜,什么“世界華人藝術”、“中國華人藝術”、“名人藝術”之類實際上子虛烏有的“世界級”、“中國級”藝術家協會、研究會紛紛登場,多到連宇宙似乎已經容納不下了,然后他們自封為會長、主席,“名頭”之大,令外行人看著眼暈。自封某某書畫院院長一類也比較吃香,因為注冊一個書畫院十分簡單,甚至連注冊都不需要,只要頭銜印在名片上,牌子掛在房門口就行。大學教授的頭銜也常常被人利用,膽大妄為者敢于自封名牌大學教授或兼職、特聘教授,只是因為沒人認真查對就有恃無恐,到處招搖,吹起牛來心安理得,面無懼色。而國人大都善良,很少有人好意思予以當面揭穿。這些江湖人士相逢在一起,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乃至互相吹捧,也是常事,可憐的只是那些費力氣組織活動還要掏錢買單的人們,最后得到一批毫無藝術價值的書法作品。
四曰自戴光環。大吹法螺、搶官位是為了增加自己身份地位的含金量。但專業書協的官職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光靠吹牛更是不行,想辦法獲取與書法藝術無關卻有點政治地位的頭銜就成了上選,追求政治“進步”并能混個政協委員之類尤其吃香。還有不少人連書法藝術的門在哪里都沒有找著,靠忽悠來大筆的錢財,忙不迭地給自己修什么藝術館,給自己定位,豈不知留下的只是笑柄。想靠這種方式讓自己的作品流傳千載當然是癡心妄想,而一般不懂書法的社會人士見了這樣的個人美術館,心中頓起崇敬之意,倒也在情理之中;而這正是這些“書法家”們想要達到的目的。混不上政協委員,也謀不到書協職位,就在外形上下工夫,內不足,外來補,穿上長袍馬褂,留上花白的山羊胡子,衣服上留下無數斑斑點點的墨漬污穢,腦后拖一條稀不楞登、枯萎發黃的小辮子,腋下夾幾桿破筆,到處寫些“精氣神”或虎豹豺狼什么的,肯定令一班對書法藝術心懷敬畏的人對之大起敬意。更有不要臉的,天天裝領袖人物,假借他人神靈唬人,中山裝,大背頭,到任何地方都雙手叉腰,緩緩斜視,一幅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金玉其表而敗絮其中。若有人說“不好”,那一定是他“不懂”!什么“太極書法”、“氣功書法”、“榜書第一”……都可以成為唬人的工具,使中華大地牛人遍地,令人眼花繚亂。至于寫字時的各式花架子,也足以令觀者為之悚然動容,倒書、雙手書、用拖把書、潑墨書、頭發書……各式江湖雜耍一齊上陣,加上各式庸人的鼓掌叫好,好好的漢字被書寫成了群魔亂舞。這其中,自封“大家”、“名家”算膽小的,最無恥的居然敢自稱當代“書圣”,給自己捏造一個連起碼的常識也沒有的身世血統,自稱是某某人多少代裔孫,卻連人家夫家姓什么都不知道;再編造一個虛無的“主席”頭銜,別人問起,就說是香港注冊,自稱其作品可賣數萬元一平尺,隨時可以換現金,到處招搖撞騙。相形之下,編造一堆頭銜,出幾本號稱在香港注冊的出版社出版的書法集,或在某出版社買個書號自費出版,或弄個作品隨飛船上天什么的,都算是小伎倆。飛船上天與書法藝術又有何干系?裝到飛船里到天上轉一圈藝術水平就提高了嗎?這些書法人吹牛皮的本事充分表現了部分國人急功近利的小聰明,手段之復雜多樣,花樣之不斷翻新,著實令人汗顏。自戴光環賣字的固然名利雙收,欣然滿足,買字的也怡然自得,樂不可支,反正大部分肯定不是掏自己的腰包,撈了白撈,得了白得。不撈白不撈,不得白不得,捂著眼睛騙耳朵,自我滿足而已。這也是當代中國書壇最大的奇觀。
五曰缺文化。說到底,書法藝術是文化人的事,絕不是文盲或半文盲的事。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傳統文化與書法藝術之間緊密的關系在近數十年中遭到了割裂。今天有那么一批人,不愿意承認自己文化修養不夠,更不愿意下苦功繼承傳統,一心只想走捷徑,聲稱書法是什么“藝術”的書法,撇開文化不論,專從技巧上下工夫;又不肯老老實實下工夫打基礎,信手涂抹,弄出種種奇怪,將古人厭惡摒棄的惡俗之物重新拾起,發揚光大,自稱創新,炫耀于人,自高自大。殊不知書法之好壞不在大小,更不在種種奇怪,那能夠傳達出無限美感的點劃氣韻是需要文化修養的烘焙與養育的,好的書法是從內心里生長流露出來的,是與人的品性修養合二而一的,不是做出來的。沒有文化,何談藝術?錯字連篇,妄談書法。可就是有些所謂的“書法家”,甚至個別在書協居于高位的書法人,不但常寫錯字,而且敢于造字,寫草書就胡亂繞圈;不懂篆書卻偏要寫篆書唬人,謬誤百出,貽笑大方。有些人專注于技巧充其量不過是個書匠而已,而且是沒有品位的下等書匠,不能入于品流。在今天,這樣的謬論與書匠卻大行其道,不但堂而皇之地占據著全國各種書法展覽的主要位置,還在許多高校和畫院開班授徒,謬種流傳,莫知其極。這當然不能全怪這些“名家”們,有關單位領導審美水平之低下恐怕也是主因。身為部門領導,不懂藝術不要緊,最令人遺憾的是不懂裝懂,不認真學習,不加分辨,通過道聽途說來判斷水平高低,哪個牛皮吹得大就認為哪個水平高,這樣的進修班除了貽害他人,恐怕不會有其他結果。
六曰沒標準。本來,中國書法是有審美藝術標準的。古圣先賢在書法發展的歷史中創造了無數美的范式,一代代精煉,一代代淘汰,字的好壞原本人所共知,不勞解說。況且過去人人都用毛筆寫字,個個都有童子功,字若寫不好,別人一眼就可以看穿,騙子自然也騙不了人。但也因為寫字不為換飯吃,冒出幾個為換飯吃而故弄玄虛之輩,大家也能夠容忍。今日則不然,有那么一些人,打著“藝術”的名號,弄出千種奇怪來,丑態百出不說,還要嘲笑規規矩矩寫字的人落后,甚至聲稱要超過王羲之,無知無畏,淋漓盡致。而其作品充斥著中國書法藝術審美早就摒棄的匪氣、村氣、俗氣,故弄玄虛,裝模作樣,以丑怪為高雅,以雅正為惡俗。自從“金石氣”這一概念流行以來,就被無數江湖術士所濫用。寫得丑說是有韻味,寫得粗說是雄壯豪放,寫得油滑說是流暢,寫得支離詭異說是風格鮮明,寫得胡涂亂抹認不得說是有品味,寫個字先打拳踢腿弄出種種過場說是“天人合一”并能與道相接,甚至聲稱看得懂的書法都不是好書法。人至無恥,當真是百死難救。
以上所言,不過數端,遠不足以概括當代中國書壇之混亂與迷茫。說到底,這些丑惡現象之所以不斷涌現,愈加高漲,還有社會大環境的原因。筆者曾見過一位領導干部出版的錯字連篇、書法惡俗的豪華精裝書法圖冊,第一版印了3000冊,在人民大會堂開出版發布會后被一搶而光,很快又加印了3000冊。那些買書給領導湊趣的人,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人。筆者還曾參觀過一位愛好書法的領導干部酒后寫字的場面。這位領導喝得半醉,手中握筆,斜睨著潔白的宣紙,尚未落筆,四周便喝彩如雷,叫好之聲四起。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什么叫“拍馬屁”,也明白了當代中國書法藝術的社會生態。
因此,沒有好的社會環境,就沒有好的書法風氣與書法藝術的真正進步。而好的社會環境,特別是好的書法藝術環境,只能靠廣大書法愛好者自己創造。隨波逐流,只能同惡。
(雒三桂/《光明日報》攝美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