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嬗變及其社會風險

■湯兆武

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我國產生了較為穩定的單位制并因此形成單位社會現象，單位制成為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的主要基點。以單位制為基礎與圓點，產生了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這種表達模式成為個人與國家進行信息溝通的橋梁和中介，并成為國家整合社會利益的重要信息源與方式。但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因單位制的解構而逐步消逝，并因此導致利益表達系統中的緩沖層缺失，出現大量的原子化個人表達行為，對社會產生一定風險。由此，探討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內容、特點，分析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嬗變的內在原因與結果，重新建構新的利益表達模式，對促進社會和諧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一、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內涵及特點

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提出，我們只有把一定社會現象置于特定歷史和社會結構的網結點上，才能更好地理解特定的社會歷史現象。[1](P4)按照這種理解，單位制就是中國計劃經濟最顯著的特征，并因此形成特殊的利益表達模式。歷史和社會結構形塑了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特有內容。

(一)從宏觀背景上分析，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是社會個體與國家進行信息溝通的中介與橋梁，是國家整合社會利益的信息源和方式

新中國成立后，全國范圍內建立的以科層制為基礎的、層層隸屬的行政機構管理體制，有效地促進了整個社會的管理，維護了城市的穩定，鞏固了新生的政權。與此相適應，為了集中力量搞好社會主義建設，在社會管理體制上形成了具有科層制特點的單位制社會現象:每個人都依賴于單位，成為單位的重要成員，都會在自己單位內獲取屬于他的、已經確定下來、可能終生不變的節點。由此，社會個體演進為單位人，單位成為社會個體利益的生產與分配的決定者。單位人如需要提出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便找自己歸屬的單位，單位在綜合了本場域單位人的利益表達信息的基礎上，代表本場域單位成員向上傳達。因此，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成為單位人這一社會個體與國家進行信息溝通的橋梁與中介，而單位制特有的政治功能也使這種信息溝通的渠道較為便利與迅捷。

單位制的形成也離不開領導人思維的價值偏好。毛澤東曾經號召:“我們應當進一步組織起來。我們應當將全中國絕大多數人組織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及其他各種組織里，克服舊中國散漫無組織的狀態?！盵2](P11)單位制就是適應這一要求的向上依賴、向下控制的社會管理體制。國家通過對單位的政治、經濟等資源的調配，支配著單位利益的生產、分配與消費。在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下，國家通過對單位的高度控制，直接將信息傳遞至社會個體，實現了自上而下的溝通與統合。同時，社會個體將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輸入到自己歸屬的單位，單位再傳達至國家或政府，自下而上的信息傳遞也處于暢通狀態。這樣，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就成為國家控制、整合社會利益主體利益要求的信息源，國家也通過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將自己的觸角伸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有效地控制、整合著社會秩序，總體性社會開始形成。

(二)從理論上分析，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體現單位制特征與利益表達屬性

單位體制下所形成的利益表達模式以單位作為利益表達的圓點，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只有向單位提出才能獲得滿足與解決，而且在長期形成的“是單位人就是單位鬼”的慣習影響下，社會個體也喜歡將自己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傳遞到單位中。單位制的特殊性使單位制利益表達具有單位制的基本特征和利益表達的基本屬性。

首先，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體現出單位的全能性。由于單位成為社會個體生活、工作的集合體，行使著一部分社會管理功能，因此，在單位制內部形成了一個熟人社會。微型熟人社會的建構使單位人有什么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都可以向單位表達，即使是夫妻關系緊張，愛人也可以去找單位找領導傾訴。單位人政治的、經濟的、思想的、家庭的訴求都可以向單位反映，單位再將整合了的信息傳輸到國家。由此，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全能性特征開始形成。

其次，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體現了國家的某些偏好。單位作為個體與國家的聯結點，不僅是國家社會管理體制中的節點，也因與國家的充分聯系而具有較強的政治色彩。國家通過單位落實政策和措施，單位再反饋落實的結果。因此，單位承擔了部分基層行政組織的政治功能，在表達單位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時必定按照國家的政治意圖行使，否則這種利益表達績效便不能得到有效彰顯。

最后，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體現了利益表達環境的封閉性。單位從國家獲取資源，自己決定如何生產。因此，在微觀基礎上，雖然國家控制著單位的資源配置，但單位卻構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微型社會，單位人可以從單位中獲取自己所需要的資源。單位人工作、生活于單位之中，形成較多共同話語，當單位人向單位表達自己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時，單位會充分運用自己的資源予以滿足與解決。因單位領導在職權賦予上是上級任命的，所以在政績觀的影響下，勢必會在單位范圍內解決單位人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問題。長此以往，封閉性的利益表達環境開始形成。

(三)從動態層面來分析，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嬗變體現出社會進步的趨勢、國家的價值偏好與被動選擇

從傳統的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因其全能性和封閉性而阻礙生產力的發展。隨著單位制的消逝，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失去生存的土壤，向新的利益表達模式轉變。但是，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嬗變并非意味著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終結。在超大型中國社會中仍存在特定單位，所以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也存在，只是存在的范圍、影響更小罷了。

從社會統合角度看，單位制是國家最能有效統合社會的捷徑之一，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存在也緩沖了國家與個人的直接對抗。因此，國家總是通過一定的方式、政策來實現或體現自己的價值偏好。

但是，歷史畢竟是向前發展的，歷史的進步趨勢并不會因國家的價值偏好而有所停步或減慢。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雖在動員社會整合和社會控制方面具有較大優勢，但隨著市場作為資源配置方式時代的到來，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必然會因宏觀環境的變化而產生嬗變，以適應社會轉型的需要。因此，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被迫轉向，而這種轉向不僅體現出社會進步的趨勢，同時也會產生一定的社會風險。

二、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嬗變的復雜性及社會風險

任何模式的形塑都與外在環境息息相關，同時也是特定力量構設的結果。外在環境的變化促使模式發生演進，但模式的變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復雜的動態過程。囿于社會結構的轉向，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也發生嬗變，這種嬗變與其他模式轉向一樣皆具過程的復雜性。

首先，時間嬗變的復雜性。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形成可以追溯至單位制的形成。單位制的構設并非一蹴而就，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形成也表現為漸進性，最終滲透到全國所有單位。同時，單位制隨著社會轉型加快而不斷變化，一些單位也從現實視野中消逝，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也隨著依附主體的消逝而不復存在。但是，單位的消逝也表現為一定的漸次性，現實社會仍然存在一些單位，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仍是這類單位人首選的利益表達模式。另一方面，客觀事物的變化往往不易覺察，而主觀的變化也具有過程復雜性的特點，因人而異。單位社會成為單位人的微型社會，單位人仍然對解體前的單位社會具有較大的認同和美好的回憶。因此，他們仍然習慣于回味或采用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作為特殊的社會結構，‘單位’并沒有完全消失，它的作用在某些地方仍清晰可見，‘單位’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影響著人們的生活。”[3](P78)同時，一些單位人能脫離單位微型社會的限制，不斷矯正著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影響而采取其他利益表達模式表達自己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這也表現出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嬗變的過程復雜性。

其次，空間嬗變的復雜性。單位人在相對封閉的單位社會中形成了濃郁的單位氛圍和單位慣習。生活、工作于熟人單位社會環境下，單位人能充分有效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而這些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又與其他單位人具有相似之處，形成相同的話語，產生較強的力量，有效保障利益表達效能的獲取，這是在單位場域內并且具有排他性熟人社會環境下獲得的一種優越性情結。但隨著社會分化的出現和日益加深，國家、單位與個人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化，單位全包單位人利益表達的模式趨于解體，單位人開始成為社區人，而社區具有不同于單位的特點:開放性、陌生性。因此，單位人在獲取社區人身份、實現空間場域轉換時，其利益表達思維并未得到有效轉換，仍然去找原有的單位人，集體表達他們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因此，單位制向社區制空間結構的轉移也并非一朝完成，依附于單位的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也在向社區模式轉向中出現動態過程的復雜性。

隨著社會轉型的加快，單位體制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消逝，社會自主性逐漸呈現出來，一些社會組織也相繼成立，但對于超大型的中國社會來說，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嬗變會產生一定的社會風險。

(一)原子化個人表達成為常態

在單位體制作用下，每一社會個體都被籠罩于單位的光環之下，單位處于社會個體的一端，社會個體在單位內享受著從搖籃到墳墓的相對穩定、舒適的生活。但是，隨著單位制的解體，社會個體空前活躍起來，“原來純單位的個體也逐漸向社會性較強的個體轉變，逐步由‘單位人’向‘社會人’轉化。在此結構化過程中，社區組織再一次在傳統‘單位’體制趨于解體或轉向過程中被拉回了居民日常生活實踐的中心”[4](P251)。社會個體開始擁有單獨獲取利益的自由與期盼，開始有了各自相異的財產、人身與安全等利益方面的考量。同時，單位解體使家國同構現象現再次出現，家與國處于社會兩端，社會形成了啞鈴型社會:一端是強大的國家或政府，另一端是原子化的個人和家庭。[5](P95)社會組織與社區發育的先天不足，社會便缺乏特定的溝通個人與國家的橋梁與中介。因此，隨著社會結構由國家—單位—個人，轉向國家—社區、社會組織—個人，并因社會組織、社區發育的不良，社會個體在表達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時便因失去了組織的依托而采取原子化的個人表達方式。原子化的利益表達所傳遞出來的信息比較零散，感性色彩較濃，如果得不到滿足，可能會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沖突，誘發非制度化利益表達，影響社會穩定。

(二)利益表達信息聯結橋梁中斷，個人直接面對國家

一個社會不可能沒有矛盾和沖突，解決矛盾和沖突的方式方法在于社會緩沖層的存在既可以阻止下層的不良信息、意見、建議等向上傳遞，又可以消解部分社會的不滿、怨氣等心理氛圍。因此，健康的社會必須具有一個能消解社會不良氛圍的緩沖層。

在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下，國家的利益要求首先通過單位施加給個人，國家在解決個人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時，只有預先與單位達成默契后，才能最終形成一個解決方案。個人不能直接與國家政府進行對話，個人在單位或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問題，都必須找單位反映，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通過單位才能最終達至政府。因此，單位就成為個人與政府或國家的緩沖層，單位在消解社會個體不滿、怨氣，提升利益表達效能等方面具有較大作用。

但是，隨著單位體制的解構，單位人開始轉為社會人，國家政府通過單位統合社會的模式式微。在陌生的社區微觀社會環境下，加上社會組織、社區發育不完善，社會個體有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便會直接去找政府，缺失緩沖層的社會必然存在一定風險?！吧鐣偃鐩]有多種自組織的社群，沒有豐富的社群生活，而是讓人們在所有事情上都直接面對政府，依賴政府，在種種突發事件爆發的時候，都會造成不必要的政府危機?！盵6](P219)

(三)社會整合難度增大

在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下，從國家整合層面來說，國家對社會整合容易的原因在于單位能有效貫徹國家的統合意圖，對單位來說，“怎樣獲得更多的資源輸入是單位活動的重要內容”[7](P116)，單位承擔著社會整合功能，通過自己獲取的資源決定著單位人的生活、工作的質與量。個體對單位資源的依賴性是單位能有效整合社會的基礎。

但是，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單位對國家資源輸入的依賴性減弱，國家對單位資源供給也在減少，由此造成單位利益整合功能的弱化。同時，對個人來說，社會發展空間的擴大意味著個人對單位資源的依附性減弱。因此，單位作為社會整合的工具隨著單位制解體及單位制影響的式微開始減退，國家直接面對社會，成為整合的主體。

另一方面，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個人開始合理、合法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利益格局因此分化。在這種情況下，不同社會個體獲取利益的量與質存在差異，政府整合社會時顯得有點力不從心。因此，隨著單位體制的解構，社會整合難度增大，一些矛盾出現，進而導致社會存在潛在風險。

(四)社會個體獲取利益方式存在差異

在單位制體制下，“對于單位成員來說，單位是生活福利的唯一來源，不僅工資收入來自單位，而且諸如住房、副食品補貼、退休金、救濟金、醫療保障等等都來自于單位。由于體制外沒有自由流動資源，離開單位就等于失去了一切”[3](P73)。單位成為社會利益分配與獲取單元，再加上平均主義式的分配方式，單位成員間獲取利益的質與量幾無差別。

但是，隨著單位人向社會人的轉變，社會個體再也無法從單位中獲取所需利益，社區的擴大使社會個體在社區的空間場域中追尋自己所需。由于每個人擁有的資源不同，獲取的利益必然有差異，從而形成利益分布的不均衡，并因此產生出一批利益相對或絕對受損的群體。這些群體或是回味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的益處，或是對現有利益表達模式產生不滿，因而重新結合為一個非正式群體，共同表達自己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從而形成群體性利益表達，產生群體性事件。

三、利益表達模式的空間轉向:從單位走向社會組織

雖然單位制隨著社會結構變遷而逐漸消逝，但單位制利益表達模式卻未能徹底終結，因為在長期的單位社會既存體系下，社會公共生活空間的存在范圍很小。同時，單位舉辦的社會服務功能使單位與社區高度重疊，客觀上不利于社會組織的成長。在社會轉型中，社會組織得到些許發展，但由于社會組織發育不完善，單位制解構下的原子化個體不能以社會組織為中介進行利益表達，產生潛在的社會風險。因此，利益表達模式的空間轉向應是從單位走向社會組織，這得益于社會組織在利益表達中的地位與作用。

第一，社會組織能有效調諧社會個體與政府的信息溝通關系。社會組織不僅能在組織間、個體間建立一種橫向的信息網絡，而且可以充當政府與社會個體信息溝通的中介和橋梁。在政府、社會組織與社會個體的縱向關系上建立一種非行政的信息溝通聯結方式，社會個體可以通過社會組織向政府表達自己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減少社會個體直接面對政府的行為。

第二，社會組織通過利益表達可以整合民間和個體的資源。個體和民間基于社會組織能更好地代表自己的利益，表達自己的利益要求，從而使社會組織聚合了民間和個體資源。資源的整合與強化又進一步提升了社會組織的利益表達能力，有效增強社會組織利益表達效能。

第三，社會組織能表達社會成員與民間的利益要求和聲音。在現代民主社會中，社會通過自己的代言人——社會組織與政府對話，提出呼吁或進行合作，社會組織在綜合了社會成員及民間的意見、建議與利益要求的基礎上將社會成員或民間關注的利益要求輸入到政府中。同時通過其利益表達功能的增強與完善，減少了政府對社會成員或民間利益的侵害，從而維持了社會的相對穩定。

為實現、完成利益表達模式空間的轉向，必須進一步構建或完善社會組織:一是進一步完善原有社會組織，如工會、各種合作組織等，進一步提升其利益表達與利益整合能力;二是構建新的社會組織，根據社會發展與民間需要，不斷建構新的社會組織，以表達、整合民間利益，促進社會和諧。

[1](美)賴特·米爾斯.社會學想象力[M].陳強，陳永強，譯.北京：三聯書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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