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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改造

2014-04-19 01:26:32◎張
小說林 2014年6期

◎張 弛

柔軟的改造

◎張 弛

上篇

關維孔被池塘里的那株植物吸引住的時候,意識到他正在G縣的西郊。他似乎還特意抬頭看了看天空,深秋時節傍晚的天空是悠悠的深藍色。太陽西斜了,稀薄疏懶的陽光一片蒼黃,慈祥而乏力地照耀著郊野的風景。

是那株植物終于讓他的神經有了一絲興奮。池塘是南疆農村時而可見的那種池塘,岸邊叢生著的蘆葦,葦叢泛出一片金黃色,在微風中輕輕搖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株植物生長在離岸很近的水面上。

關維孔從來沒見過如此華麗的植物,猛一看就是一大蓬色澤鮮艷的花瓣怒放著,足足有臉盆大小。那花瓣細長、鮮嫩、妖嬈蜷曲,仿佛一種柔曼舒卷的舞姿突然被定格于一瞬。花瓣聚集的中心部位是深紅色的,向邊緣漸漸過渡為橙紅色、鮮黃色。中間還間雜著一些寶藍色,如同觸須一般的花蕊。這面貌奇異繁復的花朵驀然出現在新疆南部縣城的一個小池塘里,讓人有種怪誕、甚至恐怖的感覺……關維孔懷著一種莫名的緊張細看了看,覺得這樣艷麗復雜的植物,似乎應該是生長在熱帶,甚至是生長在熱帶海洋的洋底,才合乎情理,他一時聯想到諸如海葵之類的海洋生物。他把手伸出去慢慢接近那怒放的花瓣,忽然,叢生的花瓣似乎感應到手指的接近,開始興奮起來了。它的顏色變為激動的深紫紅色,花瓣叢中似乎有種黏液在分泌出來。他大著膽子拿手指輕觸了一下花瓣,花瓣立刻激動得痙攣起來,先是一陣收縮,接著又滿懷期待地慢慢舒展開來,就像海葵的觸須,或者萬千活的水蛭,由統一的神經系統控制著。甚至就像是章魚的腕足,仿佛要攫取什么。它到底是植物還是動物?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把他攫住了。這時,有一種奇異的、濃烈的氣味彌漫在他的面前,帶著果實爛熟的甜香,浸入他的大腦中。一種難以自持的沖動使他忘記了一切警覺,把鼻子慢慢湊近——忽然,那萬千的花瓣,或者說水蛭,或者說腕足,以閃電般的速度撲面而來,剎那間牢牢地包裹住關維孔的腦袋,把他拉向水下。他只覺得一陣令人窒息的恐懼,大腦中一片空白,他雙手拼命去摳裹住腦袋的那些腕足,手指上只感到一種令人惡心的粘滑,與此同時,花叢中分泌出的黏液糊得他滿頭滿臉,那種飽含腐蝕性和消化力的酸液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皮膚,恐懼和絕望在這一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靈魂……

關維孔終于睜開了眼睛,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四周是黑夜的恬靜,只有心臟緊張的跳動聲在耳朵里轟然鳴響,他擰亮臺燈拿起水杯喝了兩大口涼開水,腦子里想起最近看的那篇法國人寫的荒誕小說《茅膏菜》,剛才的噩夢頓時有了出處,直到這時他的心跳才漸漸平復下來。然而,他不明白為什么這篇小說會進入到他的夢境之中,他坐在床邊愣愣地思索著,也不知為什么思想就漸漸地走神,多年來的一些生活片段紛亂無序地涌入頭腦中……

1

關維孔還記得第一次到南疆的G縣是1985年深秋。他從新疆石油學院畢業,被分配到了新開發的塔西石油基地。班車在浩瀚無邊的戈壁沙漠間穿行了兩天,當他終于望見遙遠天邊的那一小塊綠洲,得知那就是G縣,他此生的目的地時,他覺得那仿佛是赭黃色的大海上勉強露出來的一小片綠色的島嶼,一種岌岌可危的,隨時被漫漫黃沙淹沒的感受迅速涌遍全身……

在客運站下車之后,關維孔懷著一種陌生、孤獨而且凄涼的心情踏進了G縣城。街道上人不多,幾乎看不見汽車。路邊只有零零星星、連不成片的土房子。在夕陽的照射下,這些土房子一律顯出一種和戈壁灘渾然一體的銹紅色,仿佛它們不是什么人造的建筑物,而是戈壁灘上風化形成的沙丘土堡似的。這些土房子朝陽的墻根下,三三兩兩地坐著一些維吾爾族老漢,他們在曬一天中的最后一縷陽光。他們一律穿著黑條絨棉襖,頭上一頂黑色帶茸圈的高筒帽,腰間一根雜色的帶子把棉襖扎緊,兩手抄在袖筒里。他們的臉一律朝向著關維孔,高高的眉弓和鼻梁下深藏著的黑洞洞的眼窩,默默地凝視著他這個闖入者。關維孔望著這些維吾爾族老漢,一時有些恍惚,在這亙古不變的寂靜街道上,他們就像是某種植物,深深地扎根在南墻根下,年年歲歲,維持著同一種姿態。歲月在這寂靜的街道上千年如一日地重復著。時光在這里似乎停滯了……

從那天開始,關維孔把自己的身體安頓在了這個南疆小縣城邊上新建設的石油基地。可他始終沒給自己的心找到一個安寧的居所。白天,在緊張的基地籌建工作中,暫時會忘卻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可一閑下來,客居他鄉的孤獨就像寒露一樣慢慢凝結在心頭,漸漸浸透了他的身心。

在縣城里,有時候也會遇見一些趕時髦的人或事,透露出一點兒追逐時代的努力:一對兒一對兒的縣城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提著磚頭式錄音機,大聲播放著鄧麗君的歌曲。他們的腳面上,寬大的喇叭褲就像兩把掃帚從街道上掃過。那種落伍而又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的神態,讓關維孔心生悲憫,有時又覺得一絲好笑。那一刻,他的臉上會呈現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有時搖搖頭,有時又嘆口氣。那是因為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他的后半生就要在這里度過,終究要和這些縣城人混同在一起,難以辨認了。帶著這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潛意識,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周圍雖然也有著城市和街道,也活動著人群,但他卻缺乏與之溝通交流的欲望。他常常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像魯濱孫一樣,由于某種莫名其妙的人生變故,漂流到了一個荒島上。他的心靈品嘗著與世隔絕的孤獨,盼望著回歸到文明世界中去,或者至少在荒島上找到一個能夠交流的文明的伙伴。

直到那次舞會上,關維孔的生活才發生了徹底的轉折。

2

那次的舞會是由石油基地團委組織的。關維孔是被同宿舍的舍友們裹挾著去的,心中還是那種無可無不可、懶洋洋的情緒。

基地新建的體育場里,四周環繞著水泥階梯看臺,體育場上空懸掛著四排大燈,金黃色的光暈籠罩著中間的球場。為這次舞會,團委的人可謂煞費苦心了,把縣城里政府、文教、衛生,總之體面單位里的年輕姑娘們都請到了。她們都顯得既興奮又緊張。她們來的時候已經盡其所能、盡其所有地打扮了一番。但當她們湊到一起的時候,立刻集體顯現出了小縣城的單調和貧乏,無非是蝴蝶結、連衣裙,最多的還是喇叭褲,而且是那種極為夸張的,活像兩把掃帚掃過地面的喇叭褲。小伙子邀請姑娘跳舞的時候,要么緊張生硬,口中訥訥,不知所云。要么就學著外國電影里的做派,什么“請允許我……”“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在關維孔聽來,矯揉造作,有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土洋氣”的味道。

關維孔坐在場外較高處的水泥臺階上,漫不經心地看這一池男女沉浸在那種“土洋氣”的緊張和興奮之中,如同一個花花綠綠的巨大漩渦,在擁擠和裹挾之中慢吞吞地旋轉著。忽然,關維孔注意到從漩渦上游漂流而下的一個姑娘。姑娘的皮膚很好,在燈光照耀下,泛著米黃色的細膩光澤,高而挺的鼻梁兩側,是一雙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睫毛濃重如陰影。這樣一副臉龐,在眾多土洋結合的縣城女子之中,顯得十分醒目。在層層疊疊、斑駁掩映的面孔之間,姑娘的臉時隱時現,但關維孔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那張臉上。摟著她跳舞的小伙子,把自己弄得像個托運部里打得整整齊齊、結結實實的包裹。小伙子緊張得臉色通紅,一路磕磕絆絆地護著她前進,不時對旁邊碰著他們的人怒目而視。對此,她的臉上總帶著那么一副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種笑并不代表熱情和歡樂,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包容,甚至是遷就。她的這種笑容一下就觸動了關維孔一貫深藏著的內心,頓時咂摸出那里面包含著的復雜滋味:憐憫、鄙夷、無奈和遷就混雜在一起的東西。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忽然間就抓住了關維孔的心。姑娘的臉在他的眼中頓時變得耐人尋味。她笑容里的那種寬容、遷就以及溫和,甚至超過了他,使他一時間深受感動,覺得她可能遠比自己更為成熟,不但值得探究,甚至值得人去追隨、感悟也未可知……關維孔潛意識中也明白自己那種漫無邊際的思想遨游。最終迷失初衷、不知所云的老毛病又開始發作了。但他此時卻不想束縛自己,而是放任他的思想自由馳騁。此時的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下巴托在手掌里,兩眼出神地凝視著那張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張臉。他沒顧及他的這種凝視一旦與對方的目光相遇時,會給對方造成什么樣的心理沖擊,他總覺得他不在場,在暗處,甚至在高處。然而,當姑娘又一圈轉到他附近時,他們的目光真的相遇了!那一瞬間他受了驚,迅速把目光轉向別處。然而,就是那一秒鐘,也許已經暴露了不知多少東西!要知道,她可不是一般的縣城女子啊。又過了片刻,他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目光仿佛自己忍不住似的,又開始搜尋那張臉,然而,當搜尋到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目光已經等在那里了,也許一直都沒離開過。這回,他抵抗住一閃即逝的羞怯,穩住神與對方目光相接,大膽地對視著,姑娘那若有若無的微笑忽然加深了一重,他在激動中意識到,她給他笑了,是單獨給他一個人的!他忙回以笑容,恰在此時,該死的小伙子來了一個笨重的旋轉,把她的臉轉向了另一邊,此后就被重疊斑駁的面孔遮掩住,漸漸漂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去了……

蘇依群與身邊的小朱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腦子里卻是剛才在燈光之外的黑暗中浮現出的那一雙灼灼發亮的眼睛。蘇依群知道那個人是石油基地新來的大學生,據說挺傲的,看不上這個小縣城。但正是這一點讓她怦然心動。她知道他姓關。沒辦法,在這方面,她就是有種天賦,周圍的人啊,事兒啊,復雜微妙的人際關系啊,稍有個風吹草動,她立刻就感覺到了。

此時,這種天分又發動起來了。她預感到他和她之間會發生點什么的,今天晚上不會就這么白白過去的。對那種灼灼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意味,她的判斷應該不會有什么差錯吧。何況后來,她的眼睛沒有白等,也沒有久等。更何況,第二次她似乎還給過他一個笑臉呢,一想到這一點,她的內心就一陣羞慚。于是她又覺得那似乎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給沒給他笑呢,她自己此時也說不清楚了……忽然,她的余光感到一個人正在向她逼近,她嘴上與小朱敷衍,眼睛偷空兒往那個方向一瞟,果然是他,還有他灼灼的眼睛。她的目光哆嗦了一下,趕緊躲開了。她嘴上還在與小朱敷衍著,但她的耳朵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了,耳膜上是劇烈的心跳聲,怦——怦——怦,這是她以前和縣城里任何男子交往時從未出現過的,她心底深層似乎又掠過了一絲羞慚。但此時是顧不上應付這一絲羞慚了,她只是擔心他會不會中途又拐到什么別的方向去了,于是忍不住又向他那個方向瞟了一眼。一點兒沒錯,他正堅定不移地朝她走來,目光正好與她相碰。她松了一口氣,忽然間竟想起了那個年代常用的比喻:燈塔。她覺得她的目光就像一座燈塔,為這艘夜行的航船指引著方向。她心里暗自為這種活學活用發出了勝利的笑聲。

一搭上他的肩膀,她立刻就感覺出對方有一副很熟練的“舞架子”。他的身體在翩翩舞步中始終保持著一種沉穩,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依附感,也就是那種趴在對方肩膀上,任由對方帶著四處飄蕩的、很舒服的感覺。而且他的手勢非常清晰堅定,不像有些人那樣猶豫不定,令人無所適從。到了轉彎的地方,他身體很自然地微微后仰,形成一個看不見的軸心,忽然一下,帶動她來了一個輕盈漂亮的旋轉。她感到這個旋轉來得太舒服了,在那一瞬間,她感到裙邊飛揚起來,像瞬間綻開的花朵。裙下一陣清涼,她意識到她的小腿、甚至是大腿,一定在周圍男人們的眼中一閃即逝。她暗暗地一陣臉紅,但心底深處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今天晚上,他真是讓她出盡了風頭啊,她注意到場邊的很多人都在朝他們看了。她不由自主地對他報以發自內心的笑容。他也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3

當天晚上,關維孔輾轉反側,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一早,同伴叫他起床時,他索性稱病,請了一天病假。他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心中百轉千回,拿不定主意……一直熬到下午,關維孔終于鼓足勇氣,痛下決心,頂著烈日騎上自行車往G縣城趕去。

G縣的醫院那時只有呈“工”字形連接的三排平房,這種結構對第一次進入的人來說十分復雜,關維孔就像一只鉆進迷宮里的螞蟻,鉆來鉆去,循環往復的,竟似沒個盡頭……每個房間里都有穿白大褂的姑娘,個個似是而非。關維孔很快就出了一頭汗,白襯衣也濕了半邊。這時,他來到了“工”字形上端最拐角的一個房間。只見門半開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姑娘背對著他坐在辦公桌前,左手托腮,身體微側,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書。他只能從姑娘上半身大約的身材,以及那一段蔥白似的脖頸,一籠烏黑的發絲來判斷,覺得似乎有點像。他又緊張又木愣地站在那里,越覺得像,心中卻越猶豫,不知下一步怎么辦才好。最終他決定先出去,到大院門口的樹蔭下坐一會兒,冷靜冷靜再說。于是像個疲憊不堪的旅人,蹣跚地從醫院走出去了。

實際上,蘇依群坐在那里看書的時候,并不像關維孔看上去的那么專心致志,她只是覺得以那樣一種專心致志的姿態看書,十分雅致好看罷了,這是她自己潛移默化了的習慣。忽然,她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后在她的門口停下了。她立刻就把書丟在了一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后腦勺上。是他,一種預感浮上心頭。她靜靜地等待了一會兒,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她的面前擺著一架小圓鏡,當她坐在凳子前面,做看書狀的時候,別人并不能看見她看的是小說、雜志還是醫學書,但那面小圓鏡的位置和傾斜的角度是她精心調整好的,使她恰好能看見門口的情況。這是她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中的一個。她感到心跳開始加劇了,她一動也不動,只有眼珠慢慢地瞟向右邊的那面小圓鏡,果然是他!他滿頭是汗,襯衣都濕了半邊,一定是中午從基地那邊騎了十公里的車趕來的。她心中掠過一絲溫暖的感動,差點兒回過頭去招呼他,但最后一瞬她的定力發揮了作用,克制住了自己。她要看看他會怎么樣。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竟像停滯了一般難耐,她看見他在緊張地舔嘴唇,最后竟然……轉身走了。她感到一陣后悔和失落,連忙起身來到窗前。片刻,她看見他從大門出去,慢慢地走到大院門口的沙棗樹蔭下,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感到懸著的心一下落了地,渾身一陣釋然和輕松。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微笑,信心又開始在體內恢復。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不久讀過的那篇美國人的小說,講一個老頭和一條大魚搏斗的艱難曲折的故事,心中掠過一陣體悟的快樂。她決定沉住氣,再看看,看看他要坐到什么時候,難道一直坐到下班嗎?然而,這回她卻發現自己沉不住氣了,她坐立不安,不時地起身趴到窗前看他還在不在那里。這在以前,她和縣城里男子們的交往中,是從未出現過的。她還是第一次被對方所折磨。這是為什么?她到底是看上了他這個人?還是看上了他所能帶來的機遇?也許是因為這兩種成分兼而有之,并且以恰當的比例混合起來,才在她的內心發生了如此劇烈的化合反應吧!她已經無暇細加分析了,因為她已經下了決心,此刻她只是需要個由頭罷了。由頭總是會有的,她看見了大院門口的那輛白色的冰棍車,百無聊賴的老太太點頭欲睡。

她慢慢地走出醫院門,慢慢走到冰棍車跟前,她沒直接看他,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通過眼睛的余光籠罩在他身上。她慢慢從白大褂里掏出剛才準備好的分幣,有紙幣,有硬幣,慢慢地湊成一角錢遞給早已不耐煩的老太婆。暗暗欣喜地感覺到,他已經從背后勇敢地靠上來了。當她拿著冰棍一回頭的時候,正碰上他潮紅而疲憊的臉。于是她詫異而驚喜地說:咦?你怎么來了,病了嗎?

他的臉上展開了一個疲憊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口中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

她立刻以一個醫生的身份伸出手去,在他的額頭上輕柔地撫摩了一下,但她的臉上掛著的絕不是醫生的笑容,她相信他能看得出來。

很燙啊,不過也不要緊,天氣的緣故。把這個吃了就好了!她把剛買的冰棍伸到他面前,心中暗想,她可從來沒有這樣獎賞過縣城里的男子。

他的臉上很感動,眼眶里甚至有種晶瑩欲滴的感覺,他聲音略帶哽咽地說:這怎么好意思呢!

她也被他弄得感動了,只想趕快從這讓人不好意思的感動里逃離出來,于是玩笑著說: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們倆頓時輕松地笑了。一旦恢復輕松,他的那種大膽和靈活勁兒立刻也附了身。他咬了一口冰棍,贊嘆地說,真甜!這樣吧,你請我吃冰棍,我請你看電影好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4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蘇依群就暗暗地把她妹妹蘇依眾當作了較量的對手。很長時間以來,這一點潛藏在她隱秘的內心深處。妹妹不論家里家外,到處受到稱贊和重視,到處受到過了頭的關心和期望,她呢,回回都禮貌得體地靦腆著,謙虛著,實際上一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架勢。每逢這樣的情景,一種憤憤不平、心有不甘的酸楚就開始暗暗地啃嚙著蘇依群的心,那種對手和壓力的感覺,就開始沉甸甸地壓上心頭。按說不該對自己的親妹妹產生這樣的情緒。然而,她怎么也和這個親妹妹親不起來,不但和妹妹,和爸爸媽媽也同樣親不起來,總覺得和他們三個隔了一層。

“文革”初期,蘇依群的父母因言獲罪,從上海一路發配到新疆南部的這個小縣城,那時蘇依群才不過兩三歲。蘇父以為經過幾年忍辱負重的改造就能回上海了。因此把小小的蘇依群暫托在爺爺奶奶家照管。然而直到文革”結束,因為在最后一次政治風波中看錯風向,站錯隊伍,蘇父確定再無回上海的可能性之后,才把蘇依群從上海接回來。那時,她已經長成了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敏感、自尊,不可磨滅的自我意識已經在身體里牢牢生根。

這次的人生變故,讓蘇依群承受了幼小生命中的巨大落差。離開了熟悉的親人(爺爺奶奶),來到陌生的親人(爸爸媽媽)中間,本來就有種孤獨和疏離。小縣城的偏遠落后,更使小姑娘體會到一種深刻的失落。剛來的那兩年,她蒼白的小臉上幾乎看不到笑容。一種成年人才有的陰郁、甚至是厭倦和鄙視,往往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按理說,蘇父蘇母應當對小姑娘的這種情緒給予充分理解才是,當年的他們,不也經歷過種情感上的磨難嗎?但不知為什么,多年的艱苦改造使蘇父蘇母的心靈在一種扭曲的適應中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兩面體:當他們面對本地人的時候,他們骨子里自認為是上海人,一種優越感,一種落難感,以及早晚要脫離苦海飛升而去的理想,不知不覺就主宰了他們的心靈。然而,當晚來的蘇依群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同樣的情緒時,他們卻不知不覺就轉變了立場,體會到了一絲本地人的感受,品嘗到了那種受歧視的滋味。他們覺得,他們十年的忍辱負重遭受到極大的不敬,甚至是輕蔑。他們和生在本地的蘇依眾十年來苦苦掙扎,相濡以沫的感情,來自大上海的蘇依群是根本無法理解的。這種隔閡就像一根纖細的刺,扎入到蘇依群敏感的心里,雖然看不見什么流血的傷口,但一不小心的觸動,就會引起一陣細小尖銳的疼痛。面對蘇依群的格格不入,蘇父拿起別人改造他的思想武器,改造起了自己的大女兒。警告她要“腳踏實地”,不要“心存幻想”,甚至引用起毛澤東同志批評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語錄來教訓大女兒,什么“顧影自憐”,什么“精神貴族”之類的,也不管她能不能聽得懂。母親呢,則是現身說法,讓她向妹妹蘇依眾學習,學習她的那種“埋頭苦干”“艱苦奮斗”的精神。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蘇依群開始暗暗地打量、揣摩她的妹妹。她感到妹妹小小年紀,城府卻很深。不太容易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看出她很聽大人的話,學習極為刻苦,成績十分優秀,而且懂得委曲求全。因此,到處受待見,到處受表揚。她隱隱感到,妹妹有點像《紅樓夢》里的薛寶釵,讓人挑不出毛病,卻也喜歡不起來。

那時候,黨中央發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徐遲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哥德巴赫猜想》。全國的青年學生都掀起了學習數理化的熱潮。各學校組織學生發起了向陳景潤、楊樂、張廣厚等數學家寫信的活動。妹妹的信被學校選中,在全校學生大會上,上臺當眾朗讀。妹妹朗讀得認真專注,聲情并茂。姐姐坐在臺下聽著,心里卻不是個滋味兒,覺得自己和當時的氛圍格格不入。說實在的,她一點兒都不喜歡數理化,覺得那都是些抽象復雜,而且極端枯燥乏味的學問,和一個女孩子的天性、趣味完全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的。她們(包括妹妹)怎么可能真心喜歡什么數理化呢?不過是為了博老師喜歡,討大人歡心罷了!不過是為了壓別人一頭罷了!

插圖/楊平凡

靠著一些小聰明,蘇依群在學校里混得一個成績平平,不上不下。但父母早看出了她的秉性,欲要施以嚴厲教育,又恐更加深了感情隔膜,鬧出什么家庭裂痕,最后只得放任自流。在感情上,自然更加鐘愛妹妹蘇依眾。

在這種厚此薄彼、冷淡放任的境遇之下。蘇依群竟也慢慢地適應了,她學會了潛藏起自己的內心想法,慢慢養成了關維孔后來看到的那一副若有若無的笑容。這笑容溫和之中又潛藏著無奈、遷就,甚至不易察覺的鄙夷。首先是家人,接著是同學、老師,街坊鄰里,發現這個姑娘變了,似乎忘記了自己大上海嬌小姐的身份,對周圍的人謙和熱情起來了,似乎終于要融入到這座邊疆小縣城,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了。而蘇依群則發現,小地方的人終究是好對付的,以她這樣一個來自大上海的漂亮小姑娘的身份,只要稍微將笑容掛在臉上,稍微對人主動一些,和氣一些,遷就一些,立刻就贏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付出的那點熱情,本地人可謂涌泉相報,甚至說是受寵若驚也不為過。慢慢地,她在枯燥的學習生涯之外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她發現自己身上有種天賦,那就是對周圍的人和事,尤其人際關系,有著超常發達的敏感性和知覺力。誰和誰好了,誰和誰有矛盾了,她總是第一個察覺到。有時候,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甚至連他們自己都還有些懵懂的時候,她就替他們感覺到了,或者預見到了。她觀察著周圍的人情世故,體會著、揣測著每個人感情和思想的細微變化,并且隨著生活的演進,不斷地得到驗證,覺得其中充滿了說不出的興致和樂趣。有一次,在家中的飯桌上,蘇母偶然提及單位的王阿姨。蘇依群信口多言了一句:“王阿姨和張叔叔恐怕要不好。”蘇母當作孩子話并未理睬。不料半年之后,王和張果然離婚。又一次,蘇依群和同學上街買衣服,在縣城商場里看見新進的一批石磨藍牛仔褲。蘇當即掏錢買了一條,同學雖然羨慕卻不敢效尤,悄悄對她說,你不知道李校長天天在校門口拿著剪刀抓奇裝異服啊,小心給你剪了!蘇說,不怕的,他快要調走了!未幾,李校長果然調走。

由于對周圍的人際關系洞若神明,蘇依群只要稍稍因勢利導一番,就獲得了極好的人緣。如果有人出現了矛盾,別人怎么勸也無益,可她只上前點撥那么一句兩句,立刻就說中了別人隱秘的心事,矛盾糾紛倏然化解。慢慢地,女孩子們有了什么心事,都愿意告訴她,從她那里求得安慰,甚至讓她幫著拿主意。有了矛盾糾紛,就主動找她調解,簡直把她當成了生活的仲裁者。她在各年級同學中都建立了一種特殊的威信,名氣越來越大。漸漸她開始同社會上的一些人交往,獲得了很多圈在學校里的書呆子們根本不可能獲得的見識。初中畢業之后,她考上了當地的衛校。隨著年齡的增大,開始有男人簇擁到她的身邊來了,對此,她既不像書呆子們一樣驚慌失措,把自己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也不像有些一味趕時髦的傻姑娘,輕易掉入男人的陷阱。她跟著他們上舞場,滑旱冰,看電影,臉上掛著那副若有若無的笑意,輕松自在、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他們之間。與每個人都保持著那種“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的恰如其分的距離,男人們覺得她很公平,像春天的太陽一樣,給每個人一份溫暖和感動,卻又可望不可及。

蘇依群從衛校畢業后分到縣醫院的X光室,妹妹還在寒窗苦讀的時候,她已經正式踏入了社會。憑著自己的天賦,她很快就在新環境里得心應手,游刃有余。她的周圍照樣簇擁著眾多的仰慕者。但她不為所動,她總感到,真正的機遇還沒有降臨,有時難免內心里有所茫然,甚至焦慮。直到遇見關維孔,她覺得仿佛在激流之中突然攀上了一只小舟,從此有了駕馭生活、駛向理想彼岸的著力點和根據地。

5

星期天的下午,石油基地伸向西南方的一條公路上,蘇依群和關維孔騎車并行著,向著落日的方向漫游。這大概是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交流得最深入,也是讓關維孔最感動的一次了。一路上,蘇依群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她在家中的孤單落寞,命運中陡然出現的坎坷和失落向關維孔娓娓道來。她講得溫和安詳,沒有一點兒怨天尤人、憤憤不平的尖刻和激動。偶然為自己感嘆一聲,也充滿了一種飽經滄桑之后的恬淡。然而,她對自己的這種態度,恰恰深深地感動了關維孔,讓他察覺到她深藏不露的隱忍,激起了他心底深處的一種溫柔的同情。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蘇依群忽然在公路邊下了車,對關維孔說:“到了。”她把車子扔在路邊,望著關維孔微笑著,西天上的太陽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兩個晶瑩的亮點,關維孔一時覺得,她那晶瑩的目光仿佛充滿了一種激動人心的暗示。望著她的眼睛,他仿佛感到里面有種召喚的力量像磁石一般吸引著他。

他跟隨著她向戈壁深處走去,西斜的太陽將金黃色的光芒普照下來,大地是一片深沉久遠的赭黃色,天空則是亙古不變的蒼藍。這兩種色彩的交界處,則是遙遠的、可望不可即的地平線。緊貼著地平線之上,低低懸浮著一輪金黃色的、溫暖的太陽。在這廣袤的空間里,線條和色彩是如此的簡單,而其中仿佛蘊含著的什么,卻讓人的思維永遠也無法窮盡。在一種無限開闊的心境下,關維孔體會到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和興奮,走在前面的蘇依群不時地回過頭來,用那雙召喚的眼睛催促他快走,漸漸地,蘇依群奔跑起來,腳下不時地踢起一小朵一小朵的塵土,關維孔也跟著她奔跑起來,心中充滿了一種莫名的預感。當他們一口氣跑上那道聳起的沙梁上時,眼前的情景讓關維孔震撼了:幾百株奇異的樹木像巨大的花朵一樣,在沙漠上綻放,那金黃色的、蓊郁的樹葉,如同千姿百態的云朵,靜靜地懸浮在地表之上,層層疊疊地向遠方鋪展蔓延而去。他們放緩了腳步,慢慢地走入這片胡楊林,金黃色的樹葉一蓬蓬、一簇簇在頭頂上盛開著。微風拂動之下,從樹葉的縫隙間滲漏的陽光,斑駁閃爍,好像夕陽下的河水,呈現出波光粼粼的動感。胡楊樹的枝杈,不像一般樹杈那樣中規中矩,而是蒼勁虬曲,千姿百態。有的像揮動水袖的舞者,有的像一團凝固了的旋風。看得久了,仿佛一場盛大的樹木的群舞突然凝固于一瞬,不知這些被魔咒定身的精靈,何時又會突然蘇醒且舞蹈起來。漫游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幽廊曲徑百轉千回的宮殿里,關維孔很快就迷醉了,不知不覺間,他把蘇依群緊緊地擁在懷中,他懷著一種感動的、甚至是感恩的心,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凝著她的那雙富于召喚感的眼睛。那一瞬間,他把她視作升向天國的永恒幸福的引領者,在她的懷中徹底迷失了自我,仿佛融化了一般。

當他從迷醉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沉沒到地平線以下去了。頭頂上的樹叢之間,顯露出的是一塊一塊的,仿佛林間沼澤一般的幽藍的天空。朦朧之中,他看見蘇依群的那張美麗而又慵倦的臉,正在幽藍的天幕映襯之下,自上而下地、憐愛地俯視著他。忽然,她把他抱起來,親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把嘴唇輕輕地移到他耳旁,喃喃地說:“我想到你身邊去工作,咱們倆天天都能在一起。”

關維孔把這句話慢慢品味了一番,覺得一種使命感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6

當關維孔從愛情的迷醉中清醒過來之后,才忽然意識到,他給自己壓上了一副沉甸甸的重擔。他有什么能耐把蘇依群調到石油基地工作呢?這件事應該從哪兒下手呢?甚至應該找什么部門?在他的頭腦中都是一片空白。自從開始謀劃這件事,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潛伏著很多弱點。首先是對社會的無知。不過他在心里為自己暗暗辯解,這算不得什么學問,若不是為了這件事,對我來說又有什么用?剛剛把自己那顆羞愧的心安撫妥當,他又發現了自己另一個弱點:膽小怯懦。他下了幾次決心,都沒敢踏進人事處長的辦公室。一開始,讓他為難的是怎么開口,難道直愣愣地說,想把自己的女朋友調進基地,請處長幫忙嗎?那他會怎么看自己呢?一個異想天開、莫名其妙的傻瓜?他又想,干脆說是自己的愛人,然后再以原單位專業不對口為由,這樣聽起來還名正言順一些。他反復掂量,覺得這樣總算有拿得上臺面的理由了。然而,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從小到大,他從來就沒有求過人。那種低三下四的滋味,讓他想起來就打心眼兒里害怕。如果有誰能給他一個成功的保證,或許咬咬牙也就上了。可誰能給出這種保證呢?一想到低三下四之后得到的還是無情的拒絕,他就感到一陣屈辱和絕望開始無情地啃嚙著他的心。在這種反復揣想中,人事處長在他心目中漸漸就上升到某種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他是那么的無情、那么的傲慢,但偏偏就是這么個人掌握著他倆的命運!他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他調動起全部的理性和這種怯懦作斗爭,終于在第二個周一的早晨來到人事處長的門前。在艱難地吸完一支煙之后,他帶著一種毅然決然,甚至是大義凜然的心情敲開了處長的門。

他沒想到一大早的,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也是為了這種事。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沒有得到一鼓作氣的運用,卻被難受地耽擱在了胸腔里。為了維持住這股勇氣,他覺得自己始終在緊張地提著一口氣,他覺得那口氣再也維持不住幾分鐘了,馬上就要土崩瓦解,流瀉殆盡了。可那個該死的人還在那里喋喋不休。他的大腦一邊緊張地為自己提氣,腦子反復組織著語言,編織著理由,考慮怎樣措辭才能打動人事處長。但一邊卻又管不住似的,分神去注意那個人和人事處長之間的對話。他發現那個人可謂伶牙俐齒,嘴尖皮厚,腦子反應很快。他的理由要比自己充分得多,而且他的表演感情豐富,異常投入。如果撇開當前的緊張情緒,說不定他都會被那人所打動。可是人事處長卻表現得十分冷靜,邊聽邊在手里玩弄著一支圓珠筆。他整個臉部顯得光滑平整,有點兒像基地廣場上的那個不銹鋼雕塑,臉上的表情可謂冷靜而又淡漠,看不出任何人類情感的流露,只有一雙眼睛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不放松,仿佛一束鑒別真偽的射線。關維孔發現,處長說話之前總有片刻的停頓,你不知道在那片刻的停頓里,他在想些什么,只能從他盯住你不放的眼神里,感覺出他一定在琢磨你,琢磨你說的話。怪不得他話一出口就活像伸過來一只爪子,一把掐住了你的脖子,讓你立刻產生一種氣噎喉頭,啞口無言的感覺……關維孔越看越覺得緊張。然而,那個人竟然如此頑強,一個理由被駁回,他那一刻不歇的嘴里立刻就會吐出一長串新的理由,然而,處長的話四兩撥千斤,只一句就將他堆砌得高聳入云的理由駁得轟然倒塌……終于,在那個人又提出某個理由的時候,處長不耐煩地說,這一條我剛剛給你解釋過了,你忘啦?那個人猛地意識到他已不知不覺陷入到車轱轆話里去了,只得尷尬地站起身來,一副黔驢技窮的模樣,訕訕地離開了辦公室。在這個過程中,關維孔緊張得忘記了所有的準備和組織,以致輪到他的時候,他竟然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都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處長是否聽明白了。但處長顯然是什么都明白了。處長只問了他一句話:這個蘇依群是你什么人?

我愛人。他心虛地說,看見處長從抽屜拿出一本花名冊似的東西翻看了一番。

處長抬起眼睛緊盯著他又問:是對象還是愛人?領結婚證沒有?在那種目光之下,他覺得再不敢含糊下去,只得說:就準備領證了。處長說,等領證了再說吧。目前她與本單位沒有任何關系嘛!

他就這樣頂著一腦袋狼狽的汗珠被打發出了門。

7

關維孔第一次給蘇依群說結婚證的事情時,因為怕她多心,拼命給她解釋。生動細致地描述了他去求人事處長時克服的種種心理壓力,他在人事處長那里承受的種種緊張、畏縮甚至是屈辱。蘇依群沒想到,在舞場上、在女人面前如此老練、駕輕就熟的一個男人,在社會上真辦起事來,竟然如此幼稚。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外表瀟灑老練,內里卻幼稚單純的男人,就像一塊外焦里嫩的烤肉,似乎很對她的胃口。她看著他那副急巴巴地表白自己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憐愛涌上心頭,甚至升起了一種此生要扶持他、教導他在復雜社會上行走的沖動和責任感。

她對他說,所謂的結婚證,只不過是個辦事的由頭,真正辦起事來,最終還得靠人事處長。她給關維孔推薦了一個人,此人名叫張馬龍,和關維孔是一個部門的,但此人交游廣泛,而且與人事處長關系非同一般。要想和人事處長說上話,非得先從他身上下工夫不可。關維孔驚訝地問道:你對我們單位里的事這么清楚?蘇依群淡然一笑說,縣委書記的女兒,你聽說過吧,目前安排在基地辦公室當文秘,她在學校時是我的好朋友。告訴我很多你們單位的事情。

為了與人事處長搭上關系,就不得不首先和張馬龍搭上關系。關維孔感到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了。這個張馬龍在石油基地的年輕人中名氣很大,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天天晚上見不到人,而且此人好吹,似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只要是聚會場合,他那張嘴會霸占住所有的耳朵,從開始蹂躪到結束,一刻也不放松。關維孔本來對此人十分嫌惡,但為了蘇依群能揚眉吐氣地生活,為了他們將來的幸福,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跟魔鬼擁抱。他陪著張馬龍吃喝玩樂,打麻將,滑旱冰,看錄像,受盡了折磨,才終于換來他的承諾,改日由他出面請人事處長吃飯。面對這關鍵的一役,尤其是想到第一次跟人事處長打交道時的遭遇,關維孔就心里發虛,緊張得要命。好在蘇依群用自己的溫柔體貼,多少化解了他心中的緊張煩躁。而且更為關鍵的是,蘇依群答應親自出席這場關鍵的飯局,這讓關維孔心里有了一種踏實感。看著蘇依群那種松弛自如,完全不當回事的模樣。關維孔心里覺得十分奇怪,他想,按說這是她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應當比他更緊張才對啊。他越來越發現,蘇依群與他不是一種類型的人。盡管她沒上過大學,但她對社會,對人情世故的了解,遠遠要比他豐富和深刻。而且,她的心理素質要比他更為強健,比他更富于膽量和魄力。他預感到,她的辦事能力、她在單位和社會之間,在復雜人際關系之中那種游刃有余的本領,都要遠遠地在他之上。這讓他心里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畢竟他是個男人,可不想落下一個比妻子無能的名聲,他決心慢慢地改變自己,適應社會。

吃飯那天,關維孔擔心的那種因為求人辦事而各懷鬼胎、虛與應付的尷尬場面壓根兒就沒有出現。人事處長與蘇依群幾乎是一見如故,他的那副不銹鋼面具一經蘇依群點化,立刻就恢復了它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的本相。他們很快就談笑風生,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題。與此同時,蘇依群還時不時地照顧著張馬龍,甚至還不忘照顧到他。她就像國家女排里神奇的二傳手,把一個個話題像排球一樣恰如其分地傳到他們頭頂上空最適合發揮本領的位置上,讓他們興沖沖地發力,充分參與到這場熱烈而愉快的活動中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主人,沒有一個人會產生被冷落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她并不搶風頭,她把風頭讓給大家,尤其是讓給人事處長。通過那種略顯好奇和天真的發問,她充分調動起了人事處長的談興,講起了他當年在西藏當兵時的種種趣聞,和印度人打仗時的驚險故事。這和他們大學生在雄辯的時候只顧自己搶風頭,恨不得把所有眼球都吸引到自己臉上的做法截然不同。可實際上,關維孔看得出來,她才是這場飯局真正的主宰者,在不露聲色地掌控著飯桌上的氣氛和話題的走向。他心中暗暗感嘆于她的老練,覺得這是一種他從未見識過的能力。

然而,在基地俱樂部跳舞的時候(人事處長余興未盡而倡議的),關維孔真正品嘗到了被冷落、甚至是被傷害的滋味。那時,人事處長已喝得紅光滿面,腳步踉蹌,和他們兩口似乎已經是二十年的老熟人似的。他直著眼睛,大大咧咧地跟他說:今天,讓小蘇好好教教我!你們有的是跳舞的機會。但他摟著蘇依群一踏入場子,關維孔馬上看出他早就是此道中的老油條了。他雖然年紀不輕,略微發福,但一踏上舞步,他的身體就輕飄起來、甚至流露出那么一股子瀟灑之中暗藏輕薄的味道。他摟著蘇依群四處游弋,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蘇依群的臉,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么。關維孔想起剛才一進舞場,他趁人不備使勁地抿了幾把頭發,把“地方支援中央”的稀發抿得一絲不亂,遮蓋好光亮的頭皮。他明顯是想取悅于她,嘴里說著的還不知是什么輕薄討巧的話。關維孔頓覺惡心夾雜著厭惡的感覺在心中陣陣翻涌,他緊蹙著眉頭,強忍不快勉強支撐著,心中卻巴不得舞會早些結束,巴不得這件事情早些了結。但他沒想到,被摟在處長懷中的蘇依群早就洞察到他的情緒,當他們轉到他那個角落的時候,她一得著臉朝他的機會,就有意把臉從處長的后腦勺旁邊錯出來,然后對他做鬼臉,使眼色,顯現出一副無奈的、厭煩的、但又不得不逢場作戲的神情,她的意思傳達得非常到位,關維孔一下就理解了她的苦心,心中這才略略有些釋然。

他們就此與人事處長搭上了關系,當感情拉近到一定程度之后,名煙名酒、索尼牌錄像機、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才得以出手,一切分寸火候,都由蘇依群拿捏掌控著……春節過后不久,蘇依群單位終于接到了來自石油基地的調令。

蘇依群調入石油基地后,他們很快就舉辦了正式的婚禮。至此,關維孔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道難題,似乎是就此解決了。他有一種非常放松的感覺,在這種極度放松的狀態下,他深深地陷入到與蘇依群新婚燕爾、甜蜜幸福的沼澤里去,幾乎不能自拔。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一種令他不得安寧的因素,讓他一刻不能懈怠的鞭策,才剛剛開始滲入到他的生活中……

下篇

噩夢初醒的關維孔坐在小臥室的床上,對十多年的生活浮想聯翩,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他不由披上衣服,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大臥室。窗外是晴朗的夜空和一輪滿月,隱隱可以聽得見白沙河水在小區外的河堤里嘩嘩作響。月光像銀亮的泉水從窗外傾瀉而入,整個房間都被月光注滿了,仿佛浸泡在一種銀白色的、朦朧的霧氣之中。蘇依群半側身地躺在大床的正中間,茂盛的頭發鋪陳在枕頭上,像黑色的溪水漫延流淌,中間襯托著她的白皙的臉。盡管睡著了,可她的臉上似乎還保持著一種什么刻意的東西,而且這種刻意的東西從她睡眠的姿態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身體呈一種“S”型側臥在床上,這種“S”形的造型據說是最能體現女性身體的嫵媚優雅的,蘇依群在長年的刻意保持中,已經把這種姿態沉淀到了低級神經反射的層面中。你看,睡夢之中,她的腳尖都像舞蹈演員一般略微繃直。

她的這種特性,如今的關維孔是再熟悉不過了,甚至可以說是滾瓜爛熟。因此他絕不會像初次見識她的男人一樣,被她的這種優雅和女人味兒所吸引、所折服。因為他深深知道,這只不過是冰山的一角,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已經飽嘗了下面潛藏的種種令人難以下咽的東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面對著已經睡熟了的她,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從他們結合在一起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她的那種“刻意”的陰影之下。這種“刻意”不僅是她對自己全部生活的設計和要求,而且不容置疑地把他的全部生活也包括進去……

1

當年,蘇依群調入塔西石油基地后,很快就打開了局面。在外人看來,似乎顯得比關維孔資格還要老。那時人事處長已經不算什么,她甚至認識到了指揮一級的領導。領導在路上遇見她,會讓司機在轎車里給她打喇叭,然后把她捎上一段。她打開那些高級轎車的車門,一邊笑靨如花地與里面親切打招呼,一邊手捋裙裾,優雅地彎身鉆進車內,然后“砰”的一聲關上車門。最后閃現于旁觀者眼中的,就是收攏進車門里的那條修長的腿和一只漂亮的高跟鞋。這一系列動作,顯得是那么的自然流暢、心安理得。這就惹得一些人不舒服。這些人借助一些巧妙的機會,把這類場景描述給關維孔聽,表面上充滿了羨慕和贊揚,實際上是在排遣他們心中那塊隱秘的不舒服。當他們看出關維孔在勉強哼哈幾聲之后,就陷入長久的沉默,甚至無聲的愣怔之中,眉頭漸漸地糾結在一起,他們的目的就算是達到了。他們看出,那塊隱秘的不舒服,已經移植到了關維孔的心尖上,于是就感到了一絲輕松和釋然。

關維孔不舒服的是什么呢?他倒不會把蘇依群懷疑到什么下作的方面去。他只是覺得,蘇依群那種四通八達的交際能力,那種靈敏而廣泛的信息來源,處處反襯出了他的閉塞和無能,使他體會到一種深刻的焦慮。在這種焦慮的驅使下,他也開始耐下性子傾聽她的教誨。她的教誨是和風細雨式的,是潤物細無聲的。很顯然,她把這種教誨和對他的愛攪和在了一起。在對他的教誨中,她仿佛能體會到那種因愛而生發出的無私的施予,而且她感到她在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著自己的愛人,就像溪水通過潺潺的撫摸塑造著鵝卵石似的,她覺得溪水和鵝卵石應該雙雙從中體會到一種快感。然而,關維孔的感受卻與她有所不同。關維孔感到,她的這種摻和著教誨的柔情愛意,似乎總有種居高臨下的味道,甚至有種母性的味道,使他產生了一種仿佛嬰兒接受呵護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十分別扭,甚至到肉麻的程度。

為了獲得那種真正的男性尊嚴。關維孔決定從生活方式,甚至從價值觀上,徹底改變自己,在風頭上壓過蘇依群。他開始跟蘇依群一起出入各種應酬場合,有意結識基地乃至社會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他漸漸發現,他似乎是在跟自己的天性作對。在應酬的場合,他無法放松自己。他的腦子里得時刻考慮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說話要注意分寸,要討他們的喜歡。但又不能一味恭維,那樣既失掉了自己的人格,又使氣氛拘謹而不自然。要善于制造熱鬧氛圍,為此要顯得親熱隨便、甚至與對方開開玩笑,但玩笑萬不可過火,傷了對方的面子,這里面最要緊的是分寸感。還要熟悉在座諸位之間的遠近親疏,尤其是互有矛盾芥蒂的,更要小心,以免碰觸到人際關系中的忌諱。時間一長,關維孔就覺得異常疲憊,他十分懷念剛工作的時候,年輕人之間的那種聚會,邊喝著啤酒,邊指天畫地、海闊天空地胡侃神聊,每個人都不必考慮別人會怎么想,一切以表現自我,張揚自我為原則,那是何等暢快,何等愜意!開懷暢飲,哄堂大笑,給他留下了多少人生的美好回憶。像現在的這種應酬活動,由于不可避免的功利性,總是讓他感到一份虛假,一份緊張。

而蘇依群則不然,在這種場合,她似乎總是能找到一種主人翁的感覺,她從容自如,左右逢源,既把氣氛烘托得熱熱鬧鬧,又不會犯任何一條忌諱。她張口求人時輕松自然,不怕人拒絕推托。她被別人所求時也經常大包大攬,從不怕麻煩上身。她為張三辦一件事,張三就成了她關系網上的一個結點。而下次為她辦過事的李四再來求她時,也許恰恰就用得上張三了。通過求人辦事和為人辦事,她的這張關系網越編越龐大,網上的結點遍布社會的各個層面,以至于不管遇到什么事,她腦子里在那張龐大的網絡上一搜索,總能找到一個恰當的結點來解決問題,想要蓋過她,關維孔漸漸體會到一種力不從心的疲憊……

2

到了1990年末,塔西油田日漸枯竭,基地大幅縮編,人員大量分流,人人都惶惶不安找退路的時候,蘇依群卻突然之間完成了一個華麗的轉身,調到了K市新成立的塔東油田勘探開發指揮部。那時,塔東已經成為塔西人人向往的天堂。因為油氣儲量巨大,國家投資異常豐厚,在K市的白沙河南岸,一片高樓林立、氣派豪華的新基地已經拔地而起,工資待遇、住房用車、甚至旅游度假,種種跟外國人接軌的享受在那里已統統實現了。然而,塔東油田在開發之初就遵循市場經濟的原則,決不養那么多閑人,為此采取甲乙方制,甲方人員,即指揮部在編人員,嚴格控制。大量從事勘探開發的公司,都采用招標合同制度,人員屬于聘用制,用某些人的牢騷話說,是“臨時工”。

蘇依群調到了塔東醫院,屬于甲方人員。在別人看來難于登天的事,在蘇依群口中也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句話給概括了:“那次在絲路大酒店,王指揮說起來他馬上要到塔東上任了,我說把我也帶上吧。王指揮酒勁正沖頭呢,滿口答應,哪知道讓我給纏上了。”當然,話雖如此簡單,實際上絕不會這么簡單,只不過蘇依群就喜歡用這種舉重若輕的口氣說話罷了。

蘇依群算是進了天堂,而關維孔卻還前途莫測。蘇依群臨走前安慰他說:我先過去,等我站穩腳跟,就把你辦過來。這話固然讓關維孔略感踏實,但他感受更強烈的,則是一種巨大的人生落差。當年,是他把蘇依群辦進塔西基地的。短短十年過去,他們之間的地位已經發生了乾坤倒轉的變化,現在,他要靠女人把他調到塔東去,整日提心吊膽地盼望著女人的拯救。說實話,這對他的內心有種巨大的刺激,讓他深深地感受到一種人生的悲涼,但在她面前又不能有所流露。那時候,一方面他迫切地希望她能趕快為他辦這件事,但另一方面,自尊心又讓他無法頻頻向她開口催促。那種焦慮而又隱忍的滋味折磨得他快要受不了了。這時,從她那里傳來了好消息,但讓他料想不到的是,好消息里附帶著一個條件,“過來就別干技術了,我給你聯系到配套處”。這個附帶條件一下子冷卻了他的好心情。這么多年來,在內心深處,他始終還在把大學文憑、知識分子身份、技術職稱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當作一種精神支柱。既然在人際關系、辦事能力等方面,他永遠也趕不上別人(主要指蘇依群),那么他只有把學問、技術、文憑、職稱之類的東西當作自己最后的根據地。對這些東西,他內心深處始終有種堅守的潛意識,覺得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可現在,蘇依群要把他的精神支柱動搖了,要把他堅守多年的根本當作一堆垃圾徹底從生活中清掃出去。這讓他有種墮入深淵似的、沒著沒落的恐慌。他忽然想起,實際上在過去十年的生活中,他早就看出蘇依群對所謂的知識分子,對所謂文憑、技術之類的東西有種蔑視,甚至是敵視。每當他說起自己的技術成果,流露出那種引以為豪的情緒時,她仿佛忍不住似的,就要在一旁冷嘲熱諷一番。他們之間的爭執,往往就因為這一類事情而起。此時再把她的成長經歷審視一番,忽然省悟到,她這種情緒說不定與這些東西有關,甚至可以明確地說,和她那個高學歷的(復旦大學碩士生畢業),目前已在上海某外資企業工作的妹妹有關。實際上,她一直是在與她那個妹妹比著過的,她把她當作人生中的潛在對手,她要用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方式戰勝她,為此甚至不惜改造他關維孔。想到這一層,他的一顆心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在電話中向她期期艾艾地表達了還想繼續干技術工作的愿望。他們又開始像過去那樣發生分歧,繼續著那種重復了多次的爭論。最后,她終于不耐煩了,覺得他毫不體諒她的苦心和難處。“你以為在這里謀一個崗位容易嗎?多少人削尖腦袋朝配套處鉆呢!我付出了多少代價,多少精力才沾上點邊兒的你明白嗎?想干技術,好!到乙方當臨時工去好了!”說罷就“砰”的一聲掛斷了電話。他難堪地舉著電話愣怔了半晌,忽然體悟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在一個平起平坐的地位上與她據理力爭了。

3

經過層層夾縫之間的鉆營擠壓,遍體鱗傷的關維孔終于調來塔東配套處上班了。他很快發現,這個地方的氛圍與他過去待的技術部門截然不同。塔東這樣的新興石油基地,本來就是花錢如流水的地方。而所謂配套處,又是總攬石油基地采購業務的部門。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成天被無孔不入的、螞蟥似的供應商包圍著,手中流出的資金動輒巨萬。流到哪家供應商,就意味著把巨額利潤拱手相送。你說時間長了,哪有個心理平衡?再加上市場如此發達,隨便哪種物資,只要你張口,立刻就會圍上來一大群供應商,產品又都大同小異,你又如何取舍呢?慢慢地,在亙古不變的人性的作用下,取舍的潛規則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

然而,畢竟還有些惱人的條條框框擺在那里,畢竟還有些紅了眼的小人等在那里,等你的把柄、等你的漏洞,等著看你的下場。于是,這里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按照業務范圍和科室劃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若干塊地盤。按照每個人手里掌握的供應商隊伍,又形成了若干共同利益的小集團。但有些不識相的供應商,張三沒給他辦事,他就跑去找李四,結果在小集團和小集團之間引起矛盾;或者下級沒給他辦事,他就跑去找上級,結果在上下級之間引起矛盾。時間長了,地盤和地盤之間,小集團和小集團之間,慢慢形成很多潛在的界限和規矩。彼此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而一旦運作起業務來,又都互相防范,嚴格保密。于是,在這個單位里,處處都暗藏著一種你防著我,我瞞著你的氣氛。

關維孔慢慢體會出他在配套處的功用。他們在吃回扣、拿好處費的同時,還有一種擔心,就是采購來的東西不能出事,尤其怕出事故。要知道,很多一線單位的人對他們配套處早就紅眼有加,對他們采購的東西抱著種雞蛋里面挑骨頭的決心。這樣就需要一個懂施工、懂技術的人替他們掌眼,從眾多供應商中,把相對比較可靠的幫他們篩選出來。可廠家越是正規、產品質量越是過硬的大供應商(往往國營企業),回扣的空間就越少。而回扣給得越多、手段越靈活的,越是些膽大包天的民營企業,他們的產品,往往讓人提心吊膽。關維孔慢慢看出,他們干的事,往往就是在回扣和質量之間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會栽跟頭。而他呢,就像是他們走鋼絲時手里拿的那根平衡桿。走鋼絲的技巧和膽量固然重要,然而,平衡桿的微妙作用也不可小覷。

最先拿起這根平衡桿的就是王處長。王處長安排的工作關維孔十分賣力,這可跟單純的技術工作不一樣。一方面要在產品的技術可靠性上把關,一方面要領會領導的意圖,要看出他在眾多供應商之間的傾向性。一開始,王處長不可能明顯地流露出他的傾向性,畢竟對他還不了解,不放心。可關維孔終究是大學畢業生,只要把心思用對了路子,腦子是絕對夠用的。他很快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從王處長的一顰一笑、一言一動、一哼一哈中,體會出他的傾向性來。他根據自己多年經驗和技術的積淀,從中篩選出最可靠的,推薦給王處長。有時,當王處長和不牢靠的供應商發生瓜葛時,他會用一些微妙的、第三者絕對聽不出名堂的言辭,眉來眼去、旁敲側擊地予以暗示和提醒。慢慢地,王處長也察覺到了他的慧心,兩人之間配合越來越默契,甚至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王處長越來越喜愛這個新來者。經常把他帶到一些吃喝玩樂的場合,跟供應商直接打交道,聽取他的出謀劃策。慢慢一些聰明的供應商也看出了他是領導身邊的紅人,開始有意地巴結他。有時甚至王處長不在的時候,也單獨請他出去活動,指望他能夠在處長面前施加影響。

到了2002年,機電科科長調離時,他水到渠成地坐上了這把交椅。

在剛來到配套處的時候,由于處里的那種互相防范的氛圍,關維孔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是被排擠、被孤立在外的。那時的他,沒有資格接觸業務,也沒有一個供應商理睬他。他曾經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承受著一種莫名的屈辱。他的知識、他的才能,在這里他甚至羞于提起,因為他知道那些東西都是被他們不屑一顧的。他們重視的只有權力、只有實惠,只有那些緊緊捏在手里的供應商們。他們的智慧和情趣,則都運用到了享受生活方面去了。KTV、桑拿、足浴、按摩、滑雪、高爾夫,總之,社會上流行什么,他們就優先享受什么。這座小城市沒有的,他們就借休假、出差之機到外地,到大城市去享受,反正到處都有他們的供應商,有些供應商甚至放下生意專門陪著他們游山玩水。出行,他們從摩托車開始,一直換到現在的高級轎車。通訊,他們從BP機開始,一直換到眼下最新款的iphone。吃,他們把K市大小酒樓飯莊吃了個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所謂特色飯莊,就是為他們這些人開設起來的。就這樣,他們還是一到吃飯就發愁,不知吃什么好,為了吃一道突發奇想的烤魚,可以把車開到百里之外的羅布泊。至于各種娛樂場所里,有多少妙齡女子飽受他們的胯下之辱,更是無從統計。在他們眼中,這才叫生活。而關維孔那種兩點一線、循規蹈矩的日子,對一個有本事的男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窩囊和恥辱,等于沒活過!這樣一種氛圍,讓關維孔痛下決心,洗心革面,一定要想辦法、找機會巴結上去。在這個問題上,要像鐵人王進喜說的那樣: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在那個思想發生翻天覆地劇變的時期,他忽然領悟到,蘇依群之所以非要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單位,這樣一個環境中來,就是要給他洗腦子,要給他制造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處境。這就是他在那個時期拼命巴結王處長,鞍前馬后為其效勞的內在動力。

然而,當他真正當上了機電科科長,從一個出謀劃策的角色,變成了一個某種程度上的決策者,必須拿出乾綱獨斷的魄力和勇氣的時候,他忽然又一次察覺到了他內在的軟弱,他悲哀地想,難道這是他無法克服的天性?

那天晚上,當他在五糧液的包裝盒里發現夾藏的一萬元現金時。他一晚上都沒睡好覺,他想到那個姓李的供應商的產品他還不甚了解,萬一出了問題,他如何幫他兜攬。他又想到,此人性情他也不了解,萬一從此糾纏上自己,不斷提出非分之請,又該如何應付?他甚至想到一些廉政教育錄像片,那些一不小心翻了船,讓人家弄到被告席上,想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的貪官污吏……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覺得似乎要為這一萬元提心吊膽一輩子了。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把一萬元退給姓李的,甚至已經在斟酌措辭的時候,另外一種念頭又開始從心底深處翻涌上來,那就是新近培養起來的一種全新的恥感,為自己的膽小、怯懦,知識分子式的前怕狼,后怕虎而羞恥,這就是你一輩子也干不成一件事的根本原因,一個膽小怕事的窩囊廢!

他的輾轉反側終于把身邊的蘇依群驚醒了,打開燈,她看見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自己的丈夫卻一頭細汗,目光炯炯,他的嘴唇似乎也在微微地翕動著,好像是想什么太用力,以至于要想出了聲似的……當她弄清事情的原委時,心里一動,覺得她對他的改造終于初見成效了。她掩飾住內心的成功感,仔細觀察了一番他那猶豫不決,提心吊膽的模樣,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掌溫柔地抹去他額頭上的汗珠,嘴里卻不客氣地笑著說: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熊樣!

這句話最終決定了他思想的走向,和他此后相當一段時間的生活走向。

4

調到塔東的這些年,蘇依群感到她的生活正變得越來越有品位,越來越接近她理想的狀態。

當年,當地政府好不容易把石油基地爭取在本市落戶后,立刻就把白沙河南岸最好的一塊土地劃撥為基地建設之用。整個塔東小區沿著白沙河岸逶迤而下,占地近三平方公里,是高薪聘請專家做了整體規劃的。辦公區、生活區、體育運動場館、文化娛樂場所、公園園林、醫院,星羅棋布,應有盡有。關維孔過來后的第三年,小區里建成了這座城市里的第一批高層住宅。四幢高層住宅巍峨聳立在白沙河南岸,猶如四座白色巨塔,把人的目光引向深邃的藍天,令人有頭暈目眩之感。

而蘇依群和關維孔就在其中臨河那一幢的二十五層,擁有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宅。剛搬進新居的那些日子,每當晚上參加完外面的活動回家時,蘇依群摟著關維孔的胳膊,遠遠地就能望見夜色中那一層層亮晶晶的小窗格所組成的高層建筑的巨大輪廓,亮晶晶的小窗格漸次升高,似乎與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輝映,難解難分。蘇依群的心中就產生一種迷醉一般的溫暖和暢快。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來到轉角式陽臺,把窗簾一把拉到頭,由于所處的高空凌虛般的位置,整個城市的西北半壁就盡收眼底了,蘇依群坐在自己專門從烏市購買的小巧別致的茶桌前,把自己深陷在休閑椅里,一邊呷著沁人心脾的綠茶,一邊側臉眺望著城市的夜景。這座因石油而興旺起來的城市,處處是一派華燈璀璨、霓虹閃爍的升平夜景。一串一串如同夜明珠一般的路燈,蜿蜒蛇行,勾勒出了城市道路的走向,仿佛遺失在夜色中的項鏈珠寶。在這些項鏈的交匯處,往往就是城市中紙醉金迷的娛樂場所聚集之處,高檔的賓館酒店,通體被景觀燈照耀著,從迷離夜色中凸顯出來,如同海市蜃樓一般虛幻而又迷人。高級轎車像深海游魚,在夜色深處靜靜地游弋。每當看到這樣浮華濃艷的生活場景,蘇依群就不由自主地體會到擁有這一切的滿足和自豪。她常常忍不住地想把關維孔拉到她的身邊來,要與他一同回顧他們的奮斗史,品嘗那種成功的喜悅,共同規劃更美好的生活。真的,她還有不少的計劃想與他商量呢。可關維孔呢,每天晚上回到家中,總是一副蔫頭耷腦、疲憊不堪的模樣。為什么他總是打不起精神?難道他對眼前的高尚生活視而不見,麻木不仁?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關維孔雖讓她納悶,她可不想耽擱自己的大好年華。她把自己的生活規劃得極富品位。每周她去兩次健身館,那里有一個身材姣好的女教練,還有一個肌肉發達、活潑好動的男教練,跟著他們做體操、跳街舞、練瑜伽,不但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而且也確實可以調動起自己某種內在的活力。把他們的身材、還有那種蹦蹦跳跳、快快樂樂、沒心沒肺的精神狀態,當作自己一種潛在的模仿對象,進行一種所謂的暗示治療,還真讓人擺脫了不少無謂的煩惱。她還是一家叫做“文藝復興美容美體中心”的金卡會員。這家美體中心檔次較高,裝修十分豪華,前廳和走廊里懸掛著一幅幅真人尺寸的高仿真油畫名作,安格爾的《泉》、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提香的《三女神》等等,畫面中少女那姿態妖嬈,青春白皙的裸體可謂展露無遺,既富于誘人的肉感,也可以說充滿了高貴的藝術氣息,你怎么理解都可以。這樣一種裝修風格,既提高了美容中心的檔次,又把所謂美容美體的根本目的,那種對愛的渴求,含蓄地暗示了出來。因此,這里吸引了很多成功人士和白領階層,不但有女人,甚至還有男人隔三差五地出沒……

然而,幸福和滿足只是她心境中的片段。另外一些片段則被陰云所籠罩著。每當這些陰云籠罩的片段從心頭掠過時,蘇依群就感到仿佛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陰云的來源有些令她難以啟齒,實際上就來自她的妹妹,還有多年來一直簇擁在妹妹身邊的父母。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了,她的內心深處一直放不下那種和妹妹競爭較勁的念頭,這也許跟她少年時長期被輕視、被孤立的經歷有關。那種滋味是那么的刻骨銘心,以至于成為她價值觀的一種底色,甚至成為她生存的一種動力。

可惜的是,在與妹妹的攀比中,她似乎總是落于下風。即便一時領先,但笑到最后的,總是妹妹。在妹妹身上,似乎應了那句老話“有福之人不用忙”。每每想到這一層,心頭總會掠過一陣酸楚,生活中取得的一點成就感,也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蕩然無存。

當初,她以關維孔為跳板,調入塔西石油基地的時候,算是進入了當地最好的單位。那時妹妹還在寒窗苦讀。她曾經滿足過那么一個時期。可是,很快妹妹就靠高考的一拼徹底蕩滌了她那陰暗的滿足感,妹妹居然就真的考入了復旦大學。當時,她和關維孔參加了為妹妹祝賀的家宴,她又一次成為全家人的中心,站在了人生的領獎臺上。父母和妹妹之間的那股親熱勁兒,很明顯地就在他們仨與她之間劃下一條深深的鴻溝。她心里很清楚,他們回上海安度晚年的夢想,全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并且離這個夢想一步比一步更近了。至于她會怎么樣,難道就在南疆這個小縣城了此殘生嗎?這一點,他們是毫不放在心上的。這以后的幾年,妹妹在復旦大學學業優良,本科畢業后又順利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而那時,恰恰是塔西油田資源枯竭,效益下滑,人心惶惶的時期。她感到人生又走入了一個低谷,不得不在艱難之中忍辱負重,努力一搏。為了調入塔東,是要花大量的錢的,當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向父母張口拆借,甚至許以重利的時候,不料蘇父得知用途,竟斥責道:一輩子就知道搞歪門邪道,你什么時候也像你妹妹一樣,憑自己真本事混出點名堂我看看!”她心里清楚,他們的錢不是拿給妹妹在大上海上學之用,就是留著將來回上海買房子,是斷然不肯拿給她救急的。這種關鍵時刻的拋棄,是對她最深刻的傷害和屈辱。從此,在她內心對他們仨僅有的一點親情也蕩然無存。只剩下憋在心靈深處的一個念頭,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壓過妹妹一頭給他們看看。

可是眼下呢,妹妹研究生畢業,竟然順利地聯系到了上海一家外資企業,一畢業就在洋行當上了白領小姐,月收入比她還高一千多元。近幾年來,妹妹又在洋行里覓得留洋的海歸佳婿,是公司里的高管。不但自己買了好房子,還出錢給父母也在上海買了房。他們仨終于在上海團聚,如愿以償地實現了他們老早的理想。他們自己高高在上了,就開始以同情憐憫的眼光打量她了,經常打電話來對她問寒問暖,邀請她到上海去旅游。有幾年房價低迷的時候,還曾來電話,表示愿意借錢給她在上海買一套房。也許他們的確是出于親情,可她受不了他們那種救助和憐憫的口吻,她冷淡地拒絕了。拒絕之后,卻禁不住熱淚盈眶。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想起了十二歲之前在爺爺奶奶家的生活,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正是他們仨,把她從上海排擠出來,流放到了邊疆的小城市。

她產生了一個新的決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把上海重新奪回來。為此,必須在上海買房,買好房,不但在面積上,甚至在地段上要蓋過他們,還要保證退休回去后的優雅寬裕的、有品位的生活。這一切不是不可能的,她所結識的石油單位的很多領導,很多有頭有臉的人,不都已經在享受這種生活了嗎。她開始慢慢地給關維孔灌輸這個觀念,不可當上一個小小科長就驕傲自滿,裹足不前。要利用目前還年富力強,身居熱崗的優勢,努力讓自己的人生再邁上一個新臺階啊!

5

最近塔東出了件大事,人們都在私底下議論紛紛。這件事給了關維孔致命一擊。

關維孔是傍晚在樓下的花園草坪上散步的時候聽說這件事的。一個平常不怎么來往的鄰居忽然向他靠過來,一邊并肩散步,一邊主動跟他搭話:“聽說了嗎?計財處的張符雄出大事了,挪用公款上千萬元,已經自殺了!”一聽這話,關維孔頓時腦子里“嗡”的一聲,好像有人在他耳邊猛敲一記銅鑼,那振聾發聵的聲波余音悠長,不絕于耳,使他一時間聽不清什么了。他只覺得周圍暮色四合,光線暗淡,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見那個鄰居異常興奮的臉孔。他的一雙眼睛在昏暗的暮色中卻炯炯發亮,仿佛想從他臉上,尤其是他的眼睛中勾取出什么似的。隨著他興奮的絮叨,他那副白森森的牙齒在暗淡的光線中閃閃爍爍,十分奪目。他的神情中充滿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想看你下場的快意。一時間,關維孔忽然聯想到,他為什么要主動過來搭訕他?難道故意拿這件事來刺激他?甚至想刺探他的反應?他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只在嘴里哼哈著,心不在焉地應付幾句,就匆匆脫身而去。

回到家中,空無一人,蘇依群健身去了。正好他要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他窩在沙發里,紛亂的頭腦塵埃落定,慢慢清晰起來。剛才沒聽清的那些話從蟄伏之處紛紛現形,進入到意識的領域中。那個張符雄他是知道的,當初來塔東計財處時,因為有博士文憑,曾經轟動一時。現在才知道,他的高學歷、高文憑都是偽造的。他還騙取了計財處一個自視甚高的姑娘的感情,做了他的情人。以感情為手段,誘使姑娘幫他挪用公款。他把上千萬的公款打入到一些他捏造出來的空殼公司賬號上,甚至打到了國外。事發后,他倆各自潛逃,他是在廣州要出境時被抓獲的,但就在押解他啟程前,他卻從所住賓館的十樓跳樓自殺了。但那個鄰居說,他是半夜三更被押解警察反扎著手銬從房間窗戶硬塞出去的,有人聽到了呼救聲,據說,還有人看見那人墜樓后,底下接應的人從死尸胳膊上解走了手銬。這樣一來,一些大人物就保住了。說到這些細節的時候,那個鄰居說得活靈活現,仿佛他就在現場似的。顯然,他是竭力地描繪這種人臨死前的慘狀,以充分滿足內心的某種快意。這在他說到那個協從犯、那個姑娘的下場時,表現得更為突出。他說,那個姑娘已經懷了張符雄的孩子,但因為案情重大,損失空前,為了排除辦案的障礙,經過政法委特批,對她實施了強制流產手術。因為害怕她逃跑或自殺,手術的時候,她的兩只手都是銬在產床的床頭鐵欄桿上,為了從她的嘴里盡量掏東西,手術的時候連麻藥都沒打,擔心破壞了她的記憶,簡直就是一場酷刑……夠了!關維孔把鄰居的丑惡嘴臉從腦海中硬趕出去,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想到那一幕幕殘忍的細節,他覺得他的心都在哆嗦。他胸口覺得異常發悶,不得不站起身來活動活動,一邊長吁短嘆,一邊用手輕輕在胸口撫弄著,想舒緩一下心臟承受的那種仿佛揪緊了似的難受的感覺。他剛剛感到稍有緩解的時候,一些紛雜的念頭又像池沼淤泥里的氣泡,成串成串的,按捺不住地從心底翻涌上來。那個讓人恨不得扇他一嘴巴的鄰居,那副丑惡的嘴臉又擠進了他的腦海中,他在末了大罵石油基地的管理機制。“到處都是蛀蟲,到處都是漏洞!簡直是千瘡百孔,病入膏肓!該來一場大清查!把蛀蟲從洞眼里摳出來,碾成白漿!”這些猶在耳中的叫嚷,讓他一想起來,心頭就忍不住一個寒戰。那個鄰居為什么選擇他作為發泄對象,顯然是故意的。他平常經常告誡蘇依群要低調行事,可她從來就聽不進去,專門聘請高檔裝修公司搞豪華裝修、專程到烏魯木齊華凌市場采購高檔家具、超前大多數家庭購買小轎車,還名山大川、港澳新馬地旅游,為了填補少年時代承受的那么一點委屈,就要這樣揮霍無度,貪得無厭?就要與人攀比一輩子,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別人羨慕、甚至嫉妒的眼神上?他忽然覺得,這么些年來,蘇依群把他綁在她的戰車上,駛入了一條走火入魔的邪路上,如果他不早些調轉方向,早晚要成為她的殉葬品……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案件引起了總公司的高度重視。一場審計風暴在塔東各個熱點部門展開。不出一個月,配套處的王處長就被雙規了。

現在,他們倆不得不面對現實,開始商量眼前的這場危機。關維孔想不到,都到了這個分上,蘇依群竟然還是這么鎮定自若。當他提出把一些不牢靠的錢退回去時,竟然遭到她的堅決反對。在這種時刻,她還能如此冷靜地幫他條分縷析,她認為他多年來一直是謹慎有余,魄力不足。他拿過錢的那些合同,全都采取了最穩妥的辦法。全都是指使一些最可靠的供應商陪標,全都是自覺自愿的。而且陪過標的供應商,他也都見縫插針地在后來的合同中一一予以關照。因此,采購程序上是不可能看出任何問題的……

穩妥?什么是穩妥?你知道我承擔的風險嗎?!連一個不相干的鄰居都那么恨我!你知道有多少使用單位,多少相關部門,還有那些沒得著好處的供應商,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我的下場!巴不得我死無葬身之地呢!他越說越火,越說越激動,最后竟然歸結到自己清白的一生都被她的貪欲給玷污了!

蘇依群也沒想到,這個自從結婚以來就郁郁寡歡,不吭不哈,似乎失去了男人的雄健和精氣神的人,內心里竟然對自己憋著一股如此惡毒的看法。她氣得臉色煞白,嘴唇都哆嗦起來了,不爭氣的淚水撲簌撲簌地在臉頰上流淌:“你這個膽小如鼠的書呆子!扶不起來的阿斗!我把你從G縣一路扶到K市,從二十歲扶到四十歲!就是吃奶的孩子也該長大了!想不到你還是這么個扶不起來的東西!當年西氣東輸上馬的時候,只要跟你離婚,人家立馬就可以把我帶到上海去你知道嗎?!我是舍不得你,心疼你才失去這個機會!我這半輩子都葬送在你身上了!也不想想,就你現在的一切,是誰給了你的……”

關維孔也沒有想到,蘇依群那兩片溫柔的嘴唇,在需要的時候,竟是如此鋒快,那副優雅漂亮的臉孔,在需要的時候,霎那間就可化為一派猙獰。

這場爭吵讓他內心深處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他想,是時候了,再不和這個女人從思想深處分道揚鑣,他或許真的要成為她的殉葬品了。

他開始一個人暗自謀劃全身之策,夜夜殫精竭慮,噩夢連連。每天清晨都覺得頭暈眼脹,渾身乏力。有一天,他從人民路的一家賓館前經過時,偶然發現那個叫王若谷的供應商,與幾個人一起進入了西域賓館。那幾個人似乎是從一輛噴著“司法”字樣的小轎車上下來的。這件事把他嚇得不輕,當時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王若谷近幾年前后共送過他十萬元。他幫他做成的合同多達七八筆,涉及金額粗算也有六七百萬。連王處長最后都有所察覺,曾經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他。王若谷是他最不放心的一個供應商。其后接連幾個夜晚,他通夜都睡不好覺。(雖然他后來弄清楚噴涂“司法”字樣的小轎車并不屬于檢察院)他拼命與王老板聯系,好不容易才把他約出來。他偷偷從家里賬戶上取出十萬元,頂著王老板驚訝的目光,用斬釘截鐵的語氣硬把錢還給他,并且逼著他一起偽造了一份當年的借據。

這件事辦完后,他略微感到一絲輕松。當天夜里,他心情復雜,難以成眠。輾轉反側之際,不由回憶起當初在塔西油田一線時的生活,那時雖然經常上井,但即使睡在戈壁灘的鐵皮營房車里,得到的睡眠卻是何等的深沉香濃,那時人一睡著就仿佛進入到那種洪荒太初、無知無覺的狀態,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又好像是重回到母體中的胎兒一般,無思無慮、靜謐安詳。早晨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淡青色的晨光從鐵皮營房的小窗戶里透射進來,人好像有種重生般的喜悅,走出營房來到戈壁灘,看著遠方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一輪紅日,斜射過來的第一縷陽光給遠方波浪起伏的沙丘勾畫出的那一條條婉轉柔和的曲線,以及近處被紫紅色的霞光照得發亮的沙磧石子,心中充滿了由衷的新鮮和興奮。什么時候才能再得到那樣的睡眠,那樣的心境啊,他感覺到有一行清淚從臉頰上流淌下來……

蘇依群終于發現了家庭賬戶上虧空的十萬元,想到她碩果僅存的美好計劃,那個退休后回上海的夢,想到關維孔今后對她不可避免的拖累,她不再對他溫柔客氣,厲聲質問十萬元的下落。關維孔對此早有準備,他拿出了另一份借據搪塞她。那其實是他用私房錢進行的一項投資,也是一個供應商李奇云為他提供的,入股到他兄弟在東疆開辦的煤礦上。

蘇依群此時對他已經徹底失去了信任。她不管他的解釋,對他拿出的銀行卡賬戶清單(說明幾次分紅的進賬情況)不理不睬,只要他趕快拿回她的錢。

關維孔現在不再與蘇依群爭執,或許他已經沒有那份氣力,或許他內心還指望著蘇依群能夠幡然醒悟。他在蘇依群面前表現得十分聽話,是那種聽話,就像一顆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下,或者如蘇依群所說,是一具“行尸走肉”。讓他與李奇云的兄弟聯系,他就與李奇云兄弟聯系,讓他與李奇云本人聯系,他就與李奇云本人聯系,總之,讓他跟誰聯系,他就跟誰聯系。至于人能不能聯系到,錢能不能追得回,他好像并不上心。

蘇依群最后只得調動起自己的關系,甚至動用公安上的朋友,終于打聽清楚,李奇云兄弟的煤礦出事故死了兩個人。煤礦被封,資金凍結,人也跑得不知去向了,現在找他的人多著呢。蘇依群頓時氣急敗壞了,她一邊找律師界的朋友,準備打官司,一邊找法院系統的朋友,看怎樣才能盡最大可能挽回損失。她在得到壞消息之初痛罵了關維孔幾天之后,就再也顧不上他了。直到他那天夜里頭痛欲裂,送去醫院后,診斷為青光眼急性發作。

6

蘇依群把關維孔送到華西醫科大學治療他的青光眼。之所以選擇這里,跟他們正打的官司有關。法院通過調查發現,李奇云的兄弟在成都還有一處房產。目前,他的名下只有這幢房產可供償還各路債主的債款。然而,這幢房子里卻住著他老娘——一個七十多歲的孤老太婆,對此,法院也毫無辦法。

蘇依群把關維孔安頓在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交代他安心養病。一邊養病,一邊盯住那幢房產,盯住那個老太婆,不要有了什么變故他們卻毫不知情,弄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關維孔嘴里哼哈的滿口答應,實際上他既不想盯老太婆,也不想盯那套房子。眼下他什么都不想盯。

當初青光眼急性發作的那段時間,他的眼睛脹痛得厲害,眼壓遠遠高出正常值,眼球變得僵硬,摸上去就像個硬橡皮球似的。那個時期,他看燈泡的時候,燈泡的四周圍著一圈一圈的光暈,像彩虹一樣泛著赤橙黃綠五色的光芒,十分詭異。醫生說這叫虹視,是青光眼特有的癥狀。后來,他甚至還出現了管狀視野狹窄,看外界好像通過一根細管子,視野十分狹窄,眼前隨便什么景物,要得其全貌,就要把頭轉來轉去,仿佛掃描一般,頭腦中急躁地拼湊著那些支離破碎的印象。種種視覺的異相弄得他心里十分害怕。

來到華西醫科大之后,醫生的悉心治療和耐心勸導終于讓他安靜下來。他把心里的事情全都放下了,整個人仿佛進入到一種無思無慮、無知無識的混沌境界。每日除了配合醫生治療,即盤腿坐于病床,要么閉目養神。即使睜著眼睛,也仿佛目中無人,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物。

他的這種境界,令病友們十分羨慕。他的病情也緩解得十分迅速。每日走出病房散步,他感到眼前天地重新變得開闊清朗起來,而且經此一病,他的心境似乎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開拓,變得大氣了,變得高遠了。他覺得過去那種對人生老是沒個什么定見,被多變的世風裹協著,不知何去何從的惶惶然,似乎突然間都遠離他而去。面對他的后半生,他的六尺之軀中似乎生出了一份氣沉丹田的穩重,生出了一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從容淡定。

蘇依群的電話來了,詳細地詢問了他的病情,顯得十分關心。對他病情的迅速好轉十分高興。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得空時到那個老太婆的房子去看看。她的整個語氣都顯得小心翼翼,似乎隱約透著股內疚自責的味道。他雖然感覺出來,但并未深加分析,似乎也沒有了那份興致。讓去就去唄,他這樣想。

從此,他隔三差五就跑到老太婆那里去一趟。他略感吃驚地發現,盡管兒子負債累累,亡命天涯,老太婆身上卻顯出一股四川女人特有的旺盛生命力,日日看起來精神矍鑠,活下去的勁頭兒十分高昂。他禁不住對老太婆的這股精氣神著了迷,終于和老太婆主動攀談起來。一開始,老太婆還對他存有戒心,放話說她要在這里安安心心住到死,法院的人來了,就拼上一條老命。但她很快看出,在債主之中,關維孔恐怕是對她最無威脅的一個了。她開始放心地與關維孔攀談起來,把她一輩子的坎坷經歷、傳奇故事當作龍門陣擺給他聽。她吃驚地發現,這個中年男人竟然對她的故事興致盎然,全然忘卻了他的使命。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太婆不知是經誰介紹,竟然結識了附近一個單位看大門的老頭子,兩人出雙入對,關系十分密切,老頭子也住進了那所房子里。據她講,老頭子比她還小十歲,如果她有不測,老頭子就要接她的班,繼續守在這幢房子里了。

關維孔的眼睛基本恢復了健康,他看出繼續守在這里已沒有什么意義。他沒有給蘇依群打招呼,就辦理了出院手續,悄悄返回了K市。他沒有回家,而是悄悄來到他們在K市新市區購買的另一幢房子里住了下來。他每日在市區閑逛,一天三頓在飯館解決。傍晚時分,他就來到那個小區旁邊的新市區廣場,看退休老人的鑼鼓秧歌,看年輕人的街舞表演。這幢房子里沒有電視機,況且他的眼睛也不適合看電視。他忽然想起,治病期間不知聽誰說過,每天看看觀賞魚對保養眼睛很有好處。第二天他開始跑花鳥蟲魚市場。他興致勃勃地干了好幾天,終于在這座房子里置起了一缸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每天天黑透了,廣場上再沒有什么熱鬧可看的時候,他就回到臨時的新家里,坐在魚缸前,凝神靜氣地看魚。

近些日子,蘇依群每次給關維孔打電話詢問病情,總是答曰:“好多了。”問老太婆的情況,總是答曰:“還那樣。”問什么時候出院,則答曰:“快了吧。”慢慢地她開始心生疑竇,她不知道他怎么樣了。當初病情初步穩定之后,因為要上班,她不得不離開他,但總覺得他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對勁兒。這讓她十分擔心。近些日子,這種擔心越來越占上風,把其他的念頭都從心里排擠出去了。她忽然覺得心里變得清爽了,人仿佛有種少年時單純的感覺,那時的憂愁,現在想來,也是種單純的,讓人懷念的憂愁。這種純凈的憂愁如今左右了她,逼著她天天給他打電話,由于她總是在傍晚的固定時段給他打電話,她慢慢聽出,電話里每次都有一種聽起來十分熟悉的鑼鼓聲。

有一天傍晚,在通過電話之后,她覺得心中靈光一閃,多日來的疑問忽然得到了一個大膽的推想。而且,她已經越來越渴望的那個化解隔閡的契機,似乎也兀然出現了。她迅速地換好衣服下了樓,開起車就往新市區跑。當車子駛近新市區廣場的時候,她就聽見了電話里那熟悉的鑼鼓聲,一時間她竟然興奮激動起來了。那種興奮甚至把她帶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日子,讓她想到了第一次遇見關維孔時的那場舞會。當她帶著那種興奮而又酸楚的復雜情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廣場上的時候,鑼鼓點已經停了。穿紅著綠的老太婆們收拾起鑼鼓家伙,帶著既溫馨又俗氣的滿足神情三三兩兩結伴回家。廣場上一片曲終人散的蕭索景象。

蘇依群一直跑到廣場的正中央才停下來,她微微喘著氣,茫然地看著周圍正逐漸散去的人群,里面沒有關維孔的影子。

暮色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天空變成了幽深的墨藍色。最早出現的幾顆星星稀疏地閃爍在遙不可及的天幕之上。這似曾相識的黃昏天幕,把蘇依群恍然帶入到多年前在南疆小縣城附近的那座胡楊林里。她愣愣地在偌大的廣場正中站了片刻,隨后,她不甘心地調轉方向,快步朝那所房子走去。

她踏入小區,走近那個家時,發現客廳的玻璃上透出微微的青白色的光亮。她帶著一顆撲通撲通跳動著的心,一口氣爬上四樓,打開門的一瞬間,她看見關維孔正坐在一個碩大的魚缸前,正側過臉來微微詫異地望著她,客廳里沒開燈,只有魚缸里的燈光從側面照著他的臉,他臉上的半明半暗的柔和光影,造成了一種特別安詳的效果,他的一雙眼睛清澈透明地望著她的臉,好像嬰兒一般無思無慮,無知無識。

她慢慢地走過去,拿過一只小凳與他并排坐在一起。她凝視著他消瘦的臉,眼眶中的淚水不知不覺潸然而下,哽咽地對他說:“我就剩你這么一個人了,還能把你怎么樣呢?跟我回家吧。”

作者簡介:張弛,新疆人。多年從事文學創作,至今已在《十月》《北京文學》《清明》《江南》《時代文學》《小說林》《綠洲》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2001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中外書摘》《中外書摘小說精品》《新疆新世紀中篇小說精品選》等書刊雜志多次選載。新疆作家協會會員,新疆青年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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