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洪
生存境遇與彼岸意識
———評丁墨的短篇小說《雨城》
◎海力洪
丁墨小說《雨城》中的“我”和方文軍,在暮年棲身的養老院窗前,能望見數里之外的一座越海大橋。大橋的橋頭處聳立著長翅的金獅。雖然丁墨在小說里沒有道出其究竟為何物,但我因為“見多”(并不同時意味著“識廣”),愿意告訴大家,此怪應自歐陸而來,現今在神州大地上已遍地遺蹤。情況是這樣的:因近年來國人打造新樓盤皆有新追求,如此樣貌拉風的西來“神獸”,遭遇了海量“山寨”,成為諸多新筑標榜“品位”與“文化”的醒腦符志。雖然蓋房造橋的開發商中沒幾個是知道它底細的。
“神獸”的本尊是斯芬克司。在國人當中“斯芬克司之謎”的名頭,又大于斯芬克司神。此“謎”可上遡到遠古(希臘神話時代),那時的斯芬克司還沒蹲在中國小城的橋頭,而是坐在忒拜城外的懸崖上。它攔下過往的路人,用繆斯傳授的謎語考問他們,猜不中者,它會立即將其吃掉——“什么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腿最多的時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體力最弱的時候?!彼狗铱怂疽粫r食人無數……懸崖小徑上出現了俄狄浦斯,那個多年之后在另一故事中弒父娶母的悲情王子。俄狄浦斯面對著斯芬克司說出謎底是“人”。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斯芬克司羞愧萬分,跳崖而死。
我愿意將小說中老人與長翅金獅斯芬克司的對視(丁墨寫“我”被誘惑來到了橋頭近觀并感嘆它的雄偉),解讀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終于直面了生而為人的真相。長翅金獅之于垂老的“我”,猶如一面生命的鏡像,提醒或反照“人”不得不承受的命運安排與生存境遇:青春飛逝,肉體的必然衰朽與消亡。所以我讀《雨城》時,想象著那長翅金獅,覺得它并非養老院遠方的一道風景,也不是與養老院的實體存在相對峙的另一有形之物。它是作者有意無意之間栽植于文本中的一則隱喻。對于已老將死之人,它如同揮之不去的不祥征兆,又像是因命不久長發出的一聲嘆息。
不難發現,中國社會現實環境中的“老人”,與我們所熟悉的文學語境中的“老人”形象一向存在著斷裂和反差。新時期之后,在中國文壇上有位“老人”聲名如雷貫耳,風頭一時無兩——桑提亞哥,來自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很遺憾并非國人。事實是,這部小說寫于海明威作為著名作家文學聲望走下坡路,身為中老年男子性功能出現問題的危急時刻,所以,桑提亞哥在相當程度上成為作家自制的一粒精神“偉哥”;而在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莽撞、天真的文學語境中,勇斗鯊魚的老桑提亞哥迅速化為一則“老人神話”,這粒海明威的“好藥”竟也讓大家輕易服下了——我們大都相信那是文學中“老人”的至高至偉之形象(移山的愚公與他放一起可做比較文學論文)。甚至在現實生活中會下意識地以“硬漢”桑提亞哥為準繩打量身旁的老人,但在國人的體質前本應更講實事求是——中國老頭兒老了就是老了,沒見過像桑提亞哥那么愿拼”,且又能“拼”的。
桑提亞哥的受寵頗似中國現當代文學整體語境中發生的一次例外。因為中國新文學的激昂基調中滿是“青年文學”的回響,它自上世紀初創生起,便天然地是由“新民”或“新青年”來書寫的。故而寄望于“少年”的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直稱“老人”為“陳朽腐敗之分子”,給“老人”在此后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敘事中定位了一個負面形象,影響頗為深廣。其后諸啟蒙者如陳獨秀、李大釗等人迅速跟進,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高老太爺(《家》)、周樸園(《雷雨》)、吳老太爺(《子夜》)等腐朽、守舊的“老人”扎堆浮現于紙面。貼上了專制、愚昧等否定性文化標簽的“老人”群,被視為民族國家文明進步的障礙,成為與青年相對立的“他者”,自然無法如青年那般,獲得文學上的“同情和助力”(艾蕪語)。就整體而言,“老人”形象在新文學的百年進程中,似無實質性的改觀。
基于以上的個人認識,當我讀到《雨城》,一位由90后青年作家所寫的“老人”故事時,相形過往,立即為小說中的老人形象所吸引,同時被寫作者的真摯與同情心所打動?!队瓿恰诽峁┝恕袄先恕蔽膶W書寫的一道平視的視角。的確,世易時移,在老齡化社會到來的中國,這樣的一種小說視角呈顯出充分的準確性和現實感,它真實復現了當下社會中“老人”普遍的生存際遇;同時,對一個古往今來“敬老”如做戲的世俗、虛偽的社會,以如此視角觀察書寫可稱新穎且深入。那種揭穿表象的穿透力來自于寫作者的仁愛與同情心,以及更為可貴的彼岸意識。
在《雨城》中,“我”總是在遠眺“跨海大橋那邊”,充滿著向往。方文軍死前念叨著“海的盡頭”“沒有烏云的地方”。老人生存的“此岸”太現實和世俗,也過于有限。但他們面朝的“彼岸”,那個終極的、超越性的無限世界,或許只有生命終結時才能抵達。如此看來,方文軍的自殺并不突然,“我”的兒子最后到來讓“我”回心轉意,才真正是突然甚至是突兀的。《雨城》彼岸意識的傳達或許缺乏一種精致的寫作策略,卻也在粗糲中透出了虔誠。正因此,《雨城》中那平視的視角,最后是悄然投向了遠方,并抬升向上……
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F執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