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啪”。章軍把手機摔在珀麗飯店標準間的床上。“我跟誰都不想說話。”
2014年3月25日零點,61歲的北京人章軍(化名)坐在北京珀麗酒店的房間里。廊燈、床頭燈、落地燈、大燈,每一盞燈都被打開。
手機又響了,章軍從窗邊的椅子上起身,拿起手機,是發小在微信上問他:“看到發布會了。你怎么樣?”他看完,把手機放到腿上,后背緊貼著椅背,雙手抱在胸前。
被靜音的電視,鎖定在鳳凰臺,畫面正是幾百米外的麗都酒店二樓會議室的場景:擔架正抬著一名暈厥的家屬迅速離開。
電視旁,放著兩個塑料袋和一個暗紅色的旅行箱。這是他前一天剛從家里帶來的換洗衣物。已經等待了17天,他本來做好了在這里繼續長期等待的準備。
但消息就在他愿意繼續等待時不期而至。
兩個小時前,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緊急舉行發布會,宣布,章軍63歲的姐姐章麗(化名)和其他238名乘客,以及他們所乘坐的馬航MH370號航班,“終結于南印度洋”。
聚集在麗都的馬航失聯事件乘客家屬中,章軍無疑是最冷靜的一個。
有人痛哭,有人高聲抗議,但章軍出現時,始終保持著筆直的身板,肅穆的面容。
他將這部分歸結于自己的人生經歷——他出生于1953年,人生經歷幾乎與中國社會所有最重要的社會巨變重合;另一部分歸結于他所學的專業——“我是學哲學的。人生總是會遇到生老病死,我知道。我們只能嘗試去接受這些。”
長他兩歲的姐姐章麗,半個月前和朋友一起去馬來西亞游玩,乘坐馬航MH370航班回京。女兒已經移民美國,章麗一個人獨居在北京,四處旅游成了她打發退休生活最好的選擇。但她也并不需要章軍去接機。“我們都相信各自能管理好自己的生活。”
章軍從電視新聞中得知了這架航班失聯的消息。仔細核對了乘客名單后,他叫來兒子,從位于北京石景山的家中飛奔而至。雖然自認為可以控制住情緒,但他還是覺得當時的情況無法開車。
家屬從中國各地慢慢向這里聚集。麗都酒店二層的家屬等候區最多聚集了四五百名失聯乘客的家屬,以及無法計數的從全球趕來的媒體記者。
麗都飯店二層多功能廳,面積達上千余平方米。如今被布置成簡單的會議室,幾張桌子拼成了主席臺,余下,便是一排排棕色布藝座椅。自MH370確認失聯的第三天起,馬來西亞航空公司都會在這個會議室召開面對家屬的例行發布會。
最初,每天吃完早點,家屬們便會來到這里,齊刷刷坐在椅子上,等待馬方人員走上主席臺,發布最新消息。有時,走上主席臺的是馬航北京辦事處,有時,是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總部派到北京的代表,有時是馬來西亞駐華大使。
一開始,家屬們對每次發布會充滿期待。
每當有人入場,家屬們便張著脖子望向主席臺,坐得遠的人看不見,就干脆站起來,眼巴巴地、靜悄悄地、用行注目禮的方式,注視著來者宣讀手中的文件。
發布會結束,他們便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共同分析所發布信息的內涵。
“咱們中國井岡山艦已經出發了。”
“也不知道搜索一遍要多久,那么大一片海。”
“誒,等著吧,等著吧。還能怎么辦?”
然而幾天之后,他們開始發現,馬航帶來的消息,多是有關護照和簽證的加急辦理,真正有關失聯航班本身的,只有八個字:目前搜救尚無進展。
絕望淹沒了人群。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數百個家庭的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兒女……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彼此趴在相互的臂彎里哭泣,也彼此寬慰、開解。最后,他們開始談論起飛機上的親人,以及自己的故事。
他們不愿將這些告訴媒體,但他們愿意互相傾訴,既為了釋放滿懷期待又無可期待的緊張,又在回憶中找到期待的動力。
“你老公真是個好人啊!”
“我兒子特別優秀。”
“他們應該能回來吧?”
“會回來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確實常有出人意料的信息將他們帶出絕望。
飛機失聯第二天,3月9日中午11點多,乘客邊京亮的弟弟忽然高舉起手機,對在場的家屬和記者大聲喊:“我哥哥的手機能打通!他就在飛機上!”
嘈雜的休息區瞬間安靜下來。三四百人自發地向他靠攏,將他圍在中間。
“真的嗎?再打一個試試?”靠近的家屬小聲建議。
邊京亮的弟弟把手機調成揚聲器模式,一鍵一鍵撥出了號碼。“嘟—嘟—嘟”,三聲提示音后,電話突然斷了。
“這是接通的意思吧?”議論紛起。
“聽著像是。”有人回答。
“就是接通了,接通了被那邊摁掉了。”另一個分析。
仿佛一鍋熱油中濺入一滴水,家屬區沸騰了。“馬航的人吶?快告訴他們,讓他們定位。定位就能找到了。”
又有兩個年輕人站出來說,親人的QQ有時顯示為在線;另一名操著山東方言的中年男子表示,自己也曾打通過乘坐失聯航班的弟弟的手機。
沒有人明確說出來,但他們心中的期待都指向同一個終點:也許MH370已經安全落地,乘客們打開手機,上了QQ,只是還沒來得及向家人報一聲平安。
章軍只是默默站在一邊。他說他不相信。或者說,不敢。
從確認姐姐在飛機上,他每隔幾分鐘就會撥打一次她的電話,回答始終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章軍走出家屬區。不行,還要再遠一點,他一直走到飯店門外,踱來踱去。他已經戒煙六年,這時,卻向邊上的人討了一根煙,猛地吸起來。
他說,不敢放任自己的期待。
手機定位最終宣布沒有結果。
因數天來無果的等待積聚起來的不滿,終于在這個消息宣布后爆發了。“中國人的命不值錢嗎?你們盡全力了嗎?”
吳亮(化名),一名中等個子的圓臉北京男子跳到桌上:“不能這樣等下去,我們要發聲,我們要告訴全世界!”他找來兩張白紙,在人群中來回走動,“簽個名兒,咱們聯名控訴馬航”。
第二天一早,名為“MH370祈福群”的家屬微信群成立,一小時內便有300余人入群。3月12日,幾名自告奮勇的家屬開始籌備家屬委員會。他們打算待時機成熟時,選出代表,接受家屬委托,共同出面應對中方、馬方和媒體。吳亮成為其中之一。
三天之后,家屬委員會在正式成立。懂法律的人,負責起草文件和聲明;邏輯嚴密、言語犀利的家屬,被選發布會上的發言人;懂英文的人,承擔外聯工作;還有了后勤和自媒體專員。
或許是厭倦了等待,從這一天起,家屬們不再在每日例行的發布會上表達不滿和憤怒。他們要直接參與搜救和調查。
“民用雷達上的數據消失了,軍用雷達呢?最后數據是什么時候?”
“飛機和塔臺的最后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他們說了什么?”
“naming到底在哪里?你們去當地尋找可能的目擊者了嗎?”
這些疑問來自媒體、微博、網絡,以及家屬們私下征求專家后得出的質疑。
家屬們手挽著手,搭成人墻,馬方代表若不回答,就不允許走出會場。馬方有時當場緊急聯系吉隆坡,更多時候是無言以對,雙方沉默相向,最終不得不由保安解圍。
此時,媒體對事件調查也在一步步發生實質性進展,不斷有新的信息披露:失聯時間一步步后延,通訊系統的關閉并非同時,客機可能發生折返……在“故障說”“墜毀說”之后,家屬漸漸開始相信“劫機說”。
“受罪也行,只要活著”,“但愿劫機成功,大家都平安”。微信群里,家屬們盡量用一種自認“不太壞的可能”,去抵擋那種“最壞的可能”出現。他們一度揣測,馬航這些天無言以對的表現,或許只是因為一直沒有和劫機者談判成功。
因此,當大家在3月15日——失聯第8天——中午,接到當日下午要召開一個緊急新聞發布會消息時,普遍認為“可能是談判成功了”。
這是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首次召開新聞發布會。身在北京麗都酒店的家屬們,聚在會議室里,收看電視臺的實況轉播。
消息十分重磅:飛機最后一次聯絡衛星是在3月8日上午8:11,而非之前透露的凌晨2點40分;客機通訊系統是被人為關閉;客機“折返”或是機上人員蓄意為之。
同時,聲明還給出了飛機可能飛向兩個地形狹長地帶: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的邊境一直延伸到泰國的北部區域,或印尼到南印度洋的南部區域。
馬來西亞航空公司商務高管Hugh Dunleavy隨后出現,并發表聲明:由于此次事件性質已發生轉變,今后信息發布不再由馬航負責,而由馬來西亞官方發布。
太出人意料,甚至還夾雜著一絲暗暗的驚喜,擠滿上千人的會議室一時竟無人出聲。
章軍來晚了,沒有座位。他拿了一個一次性紙杯,靠在墻邊,面無表情地聽完馬方全部發言后,突然一口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把紙杯子在手里對折,再對折。
“太蹂躪人了。”他丟下這句話,逃跑一般離開了。
以往固執地留下,攔住馬航代表、高聲質問的家屬們,這天也沒有重復例行的工作。
“感覺我緊繃了好多天的神經今天終于松了。”一名來自南京的家屬告訴其他人。
“飛機上有10噸山竹!”
3月20日上午8點03分,北京家屬劉靜(化名)在微信群里扔出了這句話。
她看到有媒體報道,飛機上托運了部分食物,便去找馬航人士核實。
“劫持說”此時已延續五天,山竹無疑是好消息。
立刻有家屬接了茬:“聽話聽音,馬航的人若真是放出機上有10噸山竹的消息,就等于告訴你,飛機已降落到陸地上,機上的人有足夠的生存補給。放心吧,耐心等待,親人們會平安回家來的。”
這時,已是失聯第13天。
部分家屬去了吉隆坡,但大部分仍選擇留在北京。不去馬來西亞的原因很多樣:語言不通,去了也同樣是消極地等待,遠離自己祖國的無助感,甚至有人說:“去了就看不到新聞聯播了。”但大多數人的心思可能是:在真相撲朔迷離的情況下,離事件的中心愈遠,或許就離噩耗愈遠。
這也是一種自我麻醉。等待越漫長,越不愿去接受所不期待的結果。每一個新消息,每一次辟謠,“10噸山竹”,都成為他們的麻醉劑。
甚至澳大利亞方面宣布發現疑似MH370殘骸,家屬們也都將信將疑。“好多疑似都排除了,這個也肯定會排除。”他們互相鼓勵。
盡管澳大利亞方面給出了懷疑的依據:疑似殘骸所在區域恰好在推測的南部航線上;碎片長約20余米,非常罕見。
但家屬們在短暫的迷茫后,很快便按照自己的邏輯繼續猜測:
“20多米長的碎片,會不會是飛機迫降的結果?也許親人還活著,等待救援?”
“不對,20多米長的碎片,怎么會一直漂在海面上呢?”
“對,他們一定在某個島嶼上等著我們。”
等待,猜測,辟謠,自我麻醉。周而復始。直至3月24日。
這天晚上,章軍早早吃完飯,回到房間里看電視。他是國安的鐵桿球迷,晚上7點半,有一場國安主場對申花的比賽。無論出于熱愛,還是放松,他都不想錯過。
這時候,吳亮和家委會的其他幾名成員也制定了第二天的提問內容,一起去吃飯。
往回走時,迎面碰上馬方的人,“快通知所有家屬,晚上9點半大使來開緊急會議。”
8點50分,微信突然密集地響起來。是家委會在群里吆喝:“家屬們趕緊趕到麗都酒店2層,馬方來電,9點半大使前來召開緊急發布會。”
這是前所未有過的情況,如此晚,又如此緊急。有人想起,在MH370失聯第二天,馬航商務總監Hugh Dunleavy曾告訴所有家屬,他們將收集家屬聯系人電話,當MH370有最新消息時,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大家。“舉個最極端的例子,即使是那一天凌晨2點,我們也會給你們發消息,并立刻就在麗都開發布會。”他當時這樣說。
也許這就是Hugh說的那一天。章軍突然覺得全身發麻。他關掉電視,快步走向麗都飯店。
等待17天的家屬已懂得怎么判斷發布會的形勢。
“門口來了多少警察?來了幾輛救護車?少的話就是好消息。”
“好像沒幾個。”
“好消息好消息!”
“心臟跳得好快,感覺一切都凝固了。”
9點剛過,大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但就在發布會即將開始時,所有人的心思真的凝固了。
9:27,第一位家屬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
Malaysia Airlines deeply regrets that we have to assume beyond any reasonable doubt that MH370 has been lost and that none of those on board survived. As you will hear in the next hour from Malaysias Prime Minister, we must now accept all evidence suggests the plane went down in the Southern Indian Ocean.
越來越多的人收到了同一條短信,后經證實,這就是馬航曾向他們許諾過的那個馬航短信平臺。
“說的是什么!說的是什么啊?”多數家屬不懂英文,嚷了起來。
懂英文的家屬簡短地語翻譯:飛機墜入南印度洋,無一生還。
“不信”迅速在微信上刷屏:沒有殘骸,沒有證據,什么也沒有,憑什么就這么告訴我們!
但隨后的發布會內容與短信別無二致。
隨著同聲傳譯的最后一個詞“南印度洋”蹦出來,從大廳的第一排傳來一聲女性的尖聲號叫。坐在后排的人沒有聽清,四處打聽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短短幾秒后,哭聲已傳遍整個大廳。
警察與急救人員數量悄悄上升,幾乎達到了17天來的最高值。京順路上警車頂燈亮成一隊,大廳里已有六七人哭倒在地,伴隨著椅子狠狠摔出去的聲音,家屬們吼道:“騙子,你們這些騙子!”“還我兒子,還我兒子!他是獨生子,讓我們怎么活?”
章軍沒有動,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日本電影《遠山的呼喚》里的一句臺詞:男人什么時候也不哭。但他伸手一摸眼睛,淚水已經流了出來。他就用那只手捂住雙眼,默默地任淚水流滿臉頰。一只手從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意識到,那是他的外甥女,姐姐章麗的女兒。在確認失聯的第三天,從美國飛回北京。章軍立刻正了正神態,他知道,身后這個姑娘還要依靠他。
急救擔架抬走了暈倒的人;警察和保安迅速搬走了沒人坐的椅子,以防再被摔打;承受不住這個突然襲擊的家庭,一邊痛哭一邊互相攙扶著走回房間;一位老人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抹抹眼淚,周圍的人拿不定主意,是該去攙扶安慰她,還是任她自己消化掉所有的怨恨,只好默默注視著她,步履蹣跚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憤怒也彌漫在微信群里。
“沒有黑匣子,沒有碎片,怎么就能斷定墜海,無人生還?”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現在這樣算什么?”
“我們不相信,這肯定不是事實!”“大家不要放棄,堅持到底,一定要堅持到底!”
章軍把外甥女送回了房間,然后自己一步步走回相隔數百米的珀麗酒店。
他再次打開電視。足球賽已經結束了,他無心去關心比賽結果。每一個頻道都在播放他們剛剛得知的那個消息,他把畫面停在了正在直播麗都酒店發布會現場的頻道上。
雖然剛剛從電視畫面的現場回來,但再次從電視中看,似乎已是極為遙遠。大廳中幾乎沒有人了,17天來,那個充斥著吵鬧、詰責、怒氣與不現實的期待的現場,第一次這樣安靜。
章軍的意識也忽然飄遠。他突然想起了1960年代末的北京。那時,他只有十四五歲,即將到寧夏五七干校去當知青。他意識到,可能再也不會回到北京了。他走遍京城,找到每個曾吵過架、鬧過別扭的人,向他們鞠躬道歉。
“道過歉,我就對自己和他們有了一個交代。”
他就這樣在北京初春的午夜,獨自回憶著近50年前的那些情景,“道過歉,就有了一個完結。”
轉而,他倏地坐直了身子,“也許到了結束的時候了。真的,真的。”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這樣以后,一切就成了故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