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美國教授,著西裝,系領帶,面對面坐著,周圍四壁環書,從背景到人都透著嚴謹和權威。兩人的對話聽上去卻有點像小孩子:
“你可以唱那首歌嗎?”
“我唱得沒你好。你唱吧。”
“那么,我們一起來唱?”
“你唱吧。”
“要是我們一起唱,我就唱。”
然后兩人心有靈犀同時開口,用渾厚的嗓音和字正腔圓的中文齊聲唱起了孩子們耳熟能詳的童謠《兩只老虎》,歌詞卻改成:“商周秦漢,商周秦漢,隋唐宋,隋唐宋,元明清Republic,元明清Republic,毛澤東,毛澤東。”
曲罷,兩人又調侃著解釋這首歌的意義:
“如果你每天唱一次這歌,你將會記住中國朝代的順序。這個很有效,我敢打保票。”
“同時你的家人和朋友也會崩潰吧?”
“這倒是真的。”
這段視頻自從去年年底登上了中國各大網站并被眾多媒體轉發后,唱兒歌的教授——哈佛大學中國歷史專家包弼德和柯偉林在中國名聲大噪,一夜之間擁有了學術界之外的眾多粉絲。
似乎沒誰聽歌聽到崩潰,卻有無數人說被他們“萌翻了”——畢竟年過半百的學術權威不端嚴師的架子,而是如此充滿童趣的介紹原本枯燥的歷史知識,在中國的課堂上并不常見。
這段視頻只是兩位教授共同主講的中國歷史課“China X”第一節中的一個片段。在課上,兩位教授并非全程“賣萌”,卻常常跟學生分享這樣輕松的學習竅門,比如讓學生把“云南”想成“云的南邊”、把“西藏”想成“西邊的儲藏室”來記憶地理位置;他們無意挑戰中國同行的授課方式,卻常有在中國的歷史課上難得一見的視角和觀點,比如讓學生思考秦朝的政府模式與新中國的異同,告訴他們“中國夢”其實從漢代就已經開始。
這種對中國上下五千年獨樹一幟又饒有趣味的演繹,對了解或不了解中國的學生都極具魅力,也使這門從堯舜禹說到鄧小平的中國歷史課成為當前哈佛大學最火爆的課程之一。課程視頻去年10月通過哈佛網絡公開課平臺edX免費對外發布后,到今年3月已經有來自190多個國家的4萬多名學生正式注冊聽講,其中10%來自中國,這還不包括通過哈佛與中國合作伙伴優酷網隨意觀看的幾千名網友。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包弼德和柯偉林對此并不感到意外。“過去兩三千年,中國是世界上最強大、最富有的國家,她現在又再次踏上了富強之路,了解這樣一個國家的發展脈絡非常重要。對于中國的聽眾,我們也想向他們展示外國學者是如何看待中國歷史的,讓他們知道我們對他們的歷史一樣可以做出嚴肅和正面的評估。”包弼德說。
柯偉林則認為,“歷史的敘述常常以自我為中心,美國歷史和中國歷史都是如此。我們希望美國學生能夠由這門課開始終生的學習,自己去發現真實的中國,也希望中國的學生可以通過這門課看到中國歷史在外人眼中的樣子,而不是只從自己的角度去看自己。”
其實這門中國歷史課在哈佛的課程中算得上“歷史悠久”了,它的起源是中國近代史泰斗費正清和日本問題專家賴世和在1939年共同創立的東亞文明課。大半個世紀以來,很多著名的學者都曾經主講過這門課,到1990年接力棒從新儒家掌舵人杜維明教授手中傳給了包弼德,兩年后擅長古代史的包弼德邀請專攻近代史的柯偉林加盟,兩人共同執教至今。
雖說幾經轉手,但歷任主講人都盡量保存和呵護著這門課的傳家門風——細枝末節的忠實傳承,讓人覺得歷史不過是恍然一瞬。比如如今的授課地點仍然是在費正清當年授課的燕京圖書館;比如包弼德和柯偉林最初上課時使用的仍是費正清當年用過的老式幻燈機和他30年代在中國拍攝的圖片,“直到90年代末這臺老爺機開始故障頻出,而最后一個會操作這種機器的技工也辭世之后,我們才進入了數碼時代。”柯偉林說。
但這次與新科技的擁抱對這門課來說注定將開啟一段全新的旅程。兩位教授2008年自錄的課堂錄像,原本是為方便缺席的學生補課用,被哈佛進修學院拿來放在網上免費供公眾觀看,“他們覺得可以用這門課給哈佛打個好廣告。”包弼德說。這種想法被證明是正確的,當年的免費錄像吸引了六萬多名網上旁聽生。
隨著網上公開課技術的成熟,兩位教授決定更進一步,將這門課重新編排錄制,拓展新技術所提供的更多可能性,使更多人可以從中受益。從去年10月開始在網上發布的新錄制的課程分十個部分,每部分分三到四周講解,以時間、空間和身份認同為主線,從中國古代的政治和思想根源講到共和和改革開放,課程上傳時間表已經排到了今年年底。
新版課程授課背景從教室換到了演播室,哈佛館藏的中國文物以3D圖像全方位展示,在教學中還首次使用了互動式歷代演變的中國地圖,同步顯示的中英文字幕,盡顯新科技教學的魅力。鏡頭不時追隨主講人的腳步走出演播室,拜訪20多位哈佛學者,從開設了另一門火爆的中國古代哲學課的邁克普特、中國古典文學專家宇文所安,到寫《鄧小平傳》的作者傅高義一一“上鏡”,從各自角度討論中國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每段課開始都先出統一題頭,看上去有如一頁泛黃的史書,配上哈佛學生演奏的一段古箏主題曲,課程按部就班向網上傳送,精致、精彩,讓人對下一節課迫不及待,有如看一部當紅的電視連續劇。甚至于包弼德都不愿拿這套課程錄像和已經很經典的2008年授課錄像的版本進行比較,“我希望2008版本從網上消失。”他笑說。
相比技術革命帶來的新鮮感,更深入的變化是西方學者和公眾幾十年來對中國認知的改變,這種改變在哈佛中國歷史課的歷代授課中也體現出來,使這門歷史課本身足以成為一個歷史研究的樣本。
著名新聞工作者克里斯托弗·萊登在為這套網上課程特別錄制的宣傳片中的一句話很能體現這樣的變化:“拿破侖說,‘當中國醒來時,她將震動世界。21世紀的中國顯然已經蘇醒了,但一個更好的問題是:中國曾經沉睡過嗎?”
在包弼德和柯偉林學生時代剛開始接觸中國歷史時,這個問題的答案與現在顯然是大相徑庭。包弼德從高中時就對中國產生了興趣。“那是60年代,中美尚未建交,我先是對美國政治特別感興趣,從這個角度我又發現美國對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國簡直一無所知。那時中國在大張旗鼓地搞社會主義建設,我當時也覺得這是好事,覺得這可以給人民的福祉帶來實質的改變。所以我開始學習中國,先從中文學起。”包弼德說。
那時候美國的中文課非常少,但在高中第三年的暑假,包弼德終于找到一個為高中生開設的中文班進行了一個夏天的啟蒙學習。到了高中第四年,他又到大學去旁聽中文課,中文突飛猛進。大學時期,包弼德隨家人遷居荷蘭,在那里他完成了中國語言和歷史專業的本科學習。為了能近距離接觸中國的語言和文化,大學畢業后包弼德去了臺灣。“那時候中國大陸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要去那里學習不太可能。”包弼德說。
在臺灣他經人介紹開始跟隨傳奇國學大師愛新覺羅·毓鋆學習國學,毓鋆不開公課,只在家中設私塾,述而不作,一生門徒無數,不乏現今叱咤學界的大學問家。在毓鋆的課上,包弼德獲得了正宗的中式傳統教育。“要說文化沖突,那時候可能也有,但我沉浸在全中文環境中專心學習國學,高興還來不及,根本不記得有哪些文化沖突。”包弼德說。
從臺灣學習四年歸來后,包弼德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1985年來到哈佛任教。在這里他遇到了后來跟他成為“親密戰友”的柯偉林。
原本以歐洲史為專業的柯偉林開始鉆研中國歷史,除了因為趕上尼克松訪華引起的中國熱之外,與他在求學期間受到的眾多名師啟迪有直接關系。在達特茅斯大學讀書的時候,正值文革后期,當時在達特茅斯教中國歷史的梅兆贊(Jonathan Mirsky他后來成為著名記者)為了實地考察研究這場正在中國進行的運動,從香港租了一條小船,試圖登陸大陸,中途遇到中方巡邏艇攔截,梅兆贊掏出懷揣的紅寶書對船上的人大聲喊話:“毛主席說,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然后跳到水中向巡邏艇游去,希望艇上的人能帶他去大陸。巡邏艇卻開走了,梅兆贊游水登陸的努力以失敗告終,直到1972年才應邀隨美國學者訪問團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他的那種實地研究中國的熱情對我影響深遠。”柯偉林說。
除了梅兆贊,柯偉林在達特茅斯時還曾選過華裔學者李歐梵的中國文化課,讀大學三年級時,他到衛斯理女子學院選課,又遇上精通中國史的學者柯文(Paul Cohen)。“達特茅斯男生居多,衛斯理是女子學院,我當時去那選課本是為了認識女孩,沒想到認識了大師。”柯偉林回憶說。
等他到哈佛讀博士時,柯偉林又有幸成了費正清門下的最后一名博士生。“費正清是個非常棒的老師,很知道如何說服人,他教我如何用中文進行中國歷史的研究,當然我也得為此苦學中文。”柯偉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博士畢業,柯偉林在圣路易斯的華盛頓大學開始教中國史,當時已經進入80年代,中國的國際化、現代化的過程成為柯偉林的研究重點。
雖然仍然對老師充滿崇拜,可柯偉林也不諱言,如今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與費正清的時代已很不相同。“費正清的關注點一直在為什么中國沒能發展資本主義?為什么中國落后于西方?” 柯偉林說。現在我們把中國看作是世界強國,其經濟的自由度甚至超過西歐,而在大躍進時代以及文革時期其實減緩了中國走向強盛的腳步。
所以在現在的中國歷史課上,包弼德和柯偉林的一個任務就是糾正西方世界對中國理解的誤區。比如講到大禹治水時,包弼德將圣經中諾亞方舟的故事拿出來與之對比,“我剛開始學習中國歷史時,人們認為中國人習慣順應自然,而西方人勇于征服自然。但諾亞方舟和大禹治水的區別正是人在自然面前消極和積極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從大禹治水到今天的三峽工程,中國人其實自古就是相信人定勝天”。他說。
講到兵馬俑,包弼德指出這些秦俑雖然個頭身材裝束都很統一,但仔細看胡須和發型各有不同,其實是在高度整齊劃一之下維持著某種個人特征。“西方傾向于認為中國是比較整齊劃一的……人人必須服從,人人必須趨同,在我看來這是我們看待中國的一大誤區”。
到了近代史部分,柯偉林說到很多西方人認為中美建交之前中國固步自封,他認為其實中國歷史上大部分一直積極參與全球交流,很多時候甚至是這種交流的中心。即使在上世紀50年代中國與美國互不往來的時候,中國也一直在與蘇聯和東歐國家的頻繁互動,借此建立其工業化經濟和國際關系網。“中國唯一真正封閉的時期就是1960到1972年這段時間,這是段非常危險的時間,但在整個歷史中,它顯得很短暫。可以說,中國一直在走一條國際化的道路”。
而在兩位教授的眼中,對中國有誤解的不只是西方人,也包括中國人自己。
幾年前,柯偉林擔任哈佛教員教務長時,他的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幅1905年繪制的慈禧太后巨幅畫像,來訪的中國客人看到畫像十分震驚,問他為什么要如此厚待這個“壞女人”。 “我的回答是,第一,如果她是男人,你可能就不會覺得她很壞。第二,如果沒有她,或許就沒有今天的中國。”柯偉林說。
柯偉林分析說,120年前世界上領土最大的帝國,從大英、法蘭西到奧斯曼,德意志都已沒落,或是版圖巨減,或是已經滅亡,而1911年的大清國版圖與今天的中國版圖,除了內蒙古部分,基本完全一致,這與慈禧太后當年的努力分不開。清政府與外強簽署的不平等條約,從一方面講也將外強限制在了租界之內,增加了清政府的稅收,避免了領土被進一步侵略,“她用的不是最好的辦法,但她是通過妥協才達到保全領土的目的,這仍然是個了不起的成就。”柯偉林認為,“比較清朝和工業帝國時期的歐洲,你會發現中國那個時期總體來說做得不錯。大清國延續了260多年,比美國的共和時期還要長。”
在包弼德和柯偉林的眼中,近百年的屈辱史給中國人心上留下難以愈合的疤痕很大原因是人們沒有機會客觀地看待歷史。“中國的整個歷史中是會有階段性的退步,沒有任何國家永遠都是在向上走,但中國每次經歷退步后都能迅速扭轉局面。”包弼德說。“對中國近代史最毀滅性的批評其實很多中國人自己。”柯偉林補充說。
兩位教授都認同,當今的中國人趕上了這個國家的好時候。他們認為,當今的中國如果可以反觀歷史,找到可能導致倒退的危險因素并及時化險為夷,中國的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包弼德說,中國當代的很多事件,比如五六十年代的土改和破四舊,都能在歷史上找到影子,同理,“當代中國面臨的挑戰也并非當代獨有的”。 鄧小平執政期間,包弼德曾經讓學生在課堂練習中把自己想像成鄧的顧問,以史為鑒向中國領導人進言。學生提出,領導人應當特別關注地方主義對中央集權的鉗制,并選擇賢能之士進入政府,財富公平分配和保存家庭、鄰舍在整個社會體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這些建議今天聽起來仍然不算過時。
在對外關系上,柯偉林認為:“從1979年到今天,中國的繁榮和興盛很大程度歸功于一個和平的環境,這段時間中國的邊境上幾乎沒有任何外敵的威脅,現在中國的一大任務應當是保持這種和平,不要以任何方式讓這種和平環境受到減損。”
中國除了與自身發展的過去有諸多相似之處,兩位教授也認為,她和世界各國之間的同遠遠大于異,“任何成熟的大型國家在管理上其實都是很相似的,與其只關注自己的獨特之處,不如去考慮如何更靈活的找到與別人的共同點,建立良好的國際關系。”包弼德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