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循環與競爭優勢：上海城鎮化發展的瓶頸剖析

石 崧

0 引言

城鎮化是伴隨工業化發展，人口和非農產業向城市集聚，以及城市文明、城市地域向鄉村推進的經濟和社會地理過程。中國城鎮化的進程，在20世紀經歷了緩慢的起步過程，至1978年，全國城鎮化率僅為17.9%。改革開放30多年來，趨于正軌的工業化進程與世界經濟接軌的全球化進程形成了巨大的合力，推動中國城鎮化率以年均1.02個百分點的高速率快速發展，至2013年底，全國城鎮化率已提升至53.7%。

上海，作為中國人口規模最大的城市，其城鎮化進程肇始于1843年開埠，在經歷了太平天國戰亂、辛亥革命、八一三事變和解放戰爭四次大規模人口遷徙潮，至1949年市轄區人口已有540余萬[1]，無論是城市規模抑或城市功能，都是名副其實的“遠東第一都會”。解放后，經1958年行政區劃調整后，全市人口規模突破1 000萬人，而在此后的20年間，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下，上海城鎮化進程趨于停滯，至1979年，全市人口約為1 100萬人[2]。經歷了1980年代的恢復性增長，以1990年浦東開發開放為標志，上海開始了快速城鎮化的進程。學界對于上海城鎮化的論著也逐漸豐富起來。嚴重敏（1982,1984）是最早一批關注并研究上海城鎮化的學者之一[3-4]。1990年代以來，結合快速城鎮化的發展趨勢，郊區城鎮化逐漸成為熱議的話題。凌巖（1993）、寧越敏和鄧永成（1996）、張占耕（1998、1999、2000）、蘇平和豐東升（2000）、史家明和倪前龍（2000）、陳仕中（2003）、石憶邵和胡建民（2006）等多位學者從現狀梳理、問題聚焦、趨勢分析、戰略規劃的角度集中對上海郊區城鎮化問題進行分析[5-13]。有別于上述學者的定性評判，李曉文等（2003）、趙晶等（2005）、尹占娥等（2011）則運用遙感影像和數理模型，立足定量研究來分析上海城市城鎮化進程的用地擴展及空間分異[14-16]。值得關注的是，隨著上海城鎮化逐漸從規模擴張轉向質量提升，更多的城市研究學者和城市規劃從業人員并不滿足于停留在宏觀層面上對上海城鎮化進行綜合分析，而更多地將研究觸角伸至諸如城市更新、城鎮體系構建、新城與新市鎮規劃等實際問題。甚至可以說，近年來關于上海城市研究的諸多論著都是在圍繞上海城鎮化這一核心議題的不同面向開展各領域的深入研究。

經歷了過去30多年的快速發展，截止2012年，上海城鎮化水平已達到89.8%，居全國第一位 。與此同時，城市發展也進入轉型攻堅的關鍵時期。一方面，城鎮化的內生動力亟待實現從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的跨越式發展，破除發展的瓶頸；另一方面，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政府將新型城鎮化列為國家戰略加速推進，以改革開放先行者和科學發展排頭兵為己任的上海，必須在全國推進新型城鎮化過程中繼續發揮示范帶頭作用。本章節主要介紹中國及上海城鎮化發展的歷程與背景，并對上海城鎮化的相關研究文獻和脈絡進行綜述。第一部分從人地關系著手，分析上海城鎮化發展的核心矛盾；第二部分將資本循環理論與競爭理論嫁接，作為剖析上海城鎮化發展困境的理論工具；第三部分則運用上述工具分析制約上海城鎮化發展的癥結所在。最后一部分則結合當前的發展形勢，在對基本結論進行總結的同時展望未來的發展趨勢。

1 人多地少：上海城鎮化發展的核心矛盾

上海快速城鎮化的過程起始于1978年改革開放，制度變革釋放了城市發展的活力，使上海重新發揮中國聯系世界的門戶城市角色。大量外資涌入在直接催動城市經濟高速成長的同時，也為城鎮化提供了直接的助力。根據《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實施評估報告》對城市總體規劃的指標評判來看，城市建設和功能提升類的多項指標均提前實現，如城鎮化水平、交通和市政基礎設施供應能力、交通樞紐的客貨吞吐量等。而一批控制類指標則均被突破，如常住人口規模、城鎮建設用地規模、工業用地規模、中心城人口密度等[17]。而這一矛盾背后的經濟邏輯卻是內在統一的，即在逐漸開放的市場化和全球化作用下，“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指揮棒驅使城市政府、包括區縣級地方政府依賴于土地資源和人力資源投入來吸引資本投入，進而謀求高速的經濟成長。在這樣的邏輯作用下，一方面，吸引資本要素的人口和土地資源（主要是建設用地）勢必會有一個快速擴張的過程；另一方面，在雙軌制的制度環境下，政府在計劃經濟時代既有的資源配置能力被極大削弱，無力實現既有規劃的控制導向。

但在可持續發展的框架內，任何一個城市和地區的發展都是有邊界和約束條件的。當上海“時空壓縮”式的快速發展也使自身開始無限逼近發展的空間資源底線。從時間維度上看，1980—2012年，上海全市建設面積從255km2增加至3 034 km2，常住人口從1 152萬增長至2 380萬（2013年全市常住人口2 415萬②源自《2013上海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這一組數據背后揭示的正是當前上海日趨緊張的人地關系。表1運用統計年鑒數據、歷年遙感影像數據提煉和最新上海土地使用數據庫進行歷史比對，以10年為單位來分析上海年均增長人口和建設用地的相互關系，并以此來簡單構建一個反映上海城鎮化質量的指數（Index of Urbanization Quality，UQI）。

表1 上海人口城鎮化和土地城鎮化關系（1980—2012年）（UQI指數=年均增長建設用地/年均增長人口）① 依據國家統計局北京調查總隊2014年2月8日發布的《首都城鎮化發展分析報告》中相關數據得出。

表1清晰地顯示出上海在改革開放30多年間，其城鎮化進程呈現出的“土地城鎮化”遠快于“人口城鎮化”的基本特征。UQI指數顯示在持續30年的時間內，上海城鎮化進程中每吸納萬人所需要消耗的建設用地在2—3.5km2的區間浮動，盡管UQI呈現持續的收窄趨勢，并從2010年以來提升至0.93的高質量區段，可歷史階段的快速擴張已經給城市空間結構帶來幾近不可逆的發展現實（圖1）。

圖1直觀揭示了上海快速擴張的土地城鎮化歷程及其空間表象。張玉鑫（2013）通過圖斑判讀認為，上海的新增建設用地主要分布在中心城周邊地區和滬寧、滬杭沿線，這推動了現狀集中城市建設區范圍進一步向外圍擴張。此外，在城市外圍，成規模的新增圖斑主要是虹橋樞紐、長興島造船基地、臨港新城等近年來集中推進的重大開發項目[18]。大規模城市開發建設的結果是使全市建設用地規模占市域轄區總面積的比重達到44.7%。

盡管人口城鎮化速率要低于土地城鎮化速率，但其規模擴張速度在國內特大城市中仍然首屈一指。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上海2010年全市常住人口為2 301.92萬人，其中有48.48%集中于中心城（內環內、內中環間和中外環間的人口比例為29:33:38）；有19.61%的人口集中于中心城周邊集中建成地區；有31.91%人口集中于郊區，其中新城總人口為232.98萬，集聚了郊區27.33%的人口。進一步比較2000—2010年兩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上海在過去10年間的人口郊區城鎮化的趨勢仍十分明顯，且呈現近郊集聚的態勢（表2）。

圖1 1997—2010年上海現狀城市建設用地空間分布變化資料來源：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評估報告，2012。

綜上所述，以建設用地和人口的擴張與蔓延為特征的快速城鎮化是上海近30年城市發展的一條關鍵脈絡。伴隨著“土地城鎮化”倍增于“人口城鎮化”的發展路徑持續，直接導致人地關系日趨緊張。人多地少的資源緊約束和相對粗放的用地模式之間業已形成鮮明對比。

2 資本邏輯：上海城鎮化進程的內生機制

一般認為，工業化是城鎮化的內在動力。寧越敏、石崧（2011）重建勞動空間分工的分析框架，認為分工經濟在持續平衡專業化與交易的矛盾過程中催生了工業化進程，在此過程中，當空間作為一種生產資料納入資本循環的過程中時，城鎮化作為一種經濟和社會地理現象就應運而生[19]。

與源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勞動空間分工理論將資本與空間交織分析有所區別的是，新馬克思主義地理學的代表人物大衛?哈維（1978，1985，1989）運用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理論，認為資本經歷了三次循環[20-22]，依次為生產過程、固定資產投資和消費基金、科技研發及社會性支出（圖2）。由于在第二次循環過程中，相當一部分資金流入城市建成環境，其中固定資產投資形成生產性建成環境（如工廠、倉庫），消費基金將有部分形成消費性建成環境（如住宅、商店）。將資本循環與城市建成環境結合，哈維建立起資本與城鎮化的內生關聯性[23-24]。

表2 2010年上海常住人口總量分布情況

圖2 資本循環路徑示意圖資料來源：Harvey，D.（1989），The Urban Experience。

無論是勞動空間分工理論抑或資本循環理論，都提出推動城鎮化進程的“資本邏輯”。而將當前主流解釋國家和地區發展的競爭優勢理論與城鎮化的資本邏輯相嫁接，也許有助于理解發展背后的癥結所在。邁克爾?波特曾將一個國家和地區的競爭優勢劃分為生產要素推動、投資推動、創新推動和財富推動4個階段[25]。稍加對比即可發現，其前3個階段與大衛?哈維資本三次循環的邏輯推理有高度的吻合性。生產要素投入基本構成了資本的初次循環，而以固定資產投資和消費基金為主的資本二次循環則詮釋了投資驅動的基本內涵，創新驅動的內生動力恰恰在于以科技研發及社會性支出為主要特點的資本三次循環。當資本順利實現三次循環的過程，正是國家和地區經歷要素驅動、投資驅動，逐步邁向創新驅動的過程。事實上，在邁克爾?波特看來，在上述3個階段，通常會帶來經濟的繁榮。而在最后的財富驅動階段，地區經濟發展有可能因為內生動力的缺失而走向下坡。至此，我們以資本邏輯為切入點，重新建構了一個解釋城鎮化內生機制的分析路徑。

3 資本沉淀：上海城鎮化發展的內生瓶頸

運用上述理論工具來審視上海城鎮化發展的制約瓶頸，一方面，在空間表征上，上海城鎮化發展的核心矛盾在于人多地少的空間約束；另一方面，從產業驅動來看，產業內生創新動力不足的問題制約了從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的轉型。而從資本邏輯的推導來看，上海要實現創新驅動轉型的關鍵在于如何實現資本從第二次循環流向第三次循環。反觀上海當前的發展格局，出現有趣的“資本沉淀”現象。即本應流向第三次循環的大量資本沉淀于以地產為表征的城市建成環境，而直接導致資本再生產的投入不足。由于城市建成環境可以看成是城鎮化的物質表現，當上海處于投資驅動的快速發展階段時，建成環境中的投資處于高峰，城鎮化進程隨之加快。但過快土地消耗形成的資源環境硬約束以及對土地財政的路徑高度依賴，使得大量資本始終處于二次循環狀態，難以進入到以科技研發為主的三次循環中，從而使得上海始終難以進入創新驅動階段，反而“跳躍式”進入到財富驅動階段。

表3按10年為一個時間段統計了上海過去30年的資本與房地產開發的關鍵數據，顯示出在上海城鎮化高速成長的過程中，房地產開發投資額占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額的比重年均提升1.12個百分點。此外，住宅投資、房屋和住宅竣工面積30年的成長軌跡始終保持著強勁的增長動力，這與前述“土地城鎮化”的發展趨勢完全一致。

以住宅建設為主的房地產開發在社會投資中的比重持續上升，使得城市經濟對于房地產市場的依賴度越來越高，政府土地財政的路徑依賴也逐漸形成。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住宅用地單位土地出讓價逐年攀升，直接助推住宅樓板價的飆升。2010年至今，上海市場化新建商品房均價持續在2萬元以上，并保持上漲態勢。由于地產市場可觀的資金回報率，導致逐利的資本趨向于循環流入地產市場，形成“地價-房價”的累積循環，從而導致“資本沉淀”現象產生。圖3比較了2003—2013年的10年中城市土地出讓金、研究與試驗發展（R&D）經費支出與地方財政收入的增長趨勢。未納入地方財政收入的土地出讓金從10年前的不足百億激增至2013年超過2 000億元，其規模已超過地方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而研發支出盡管保持持續增長的態勢，但若以研發支出與土地出讓金比值來計算的系數值已從2003年的1.32迅速下滑至2013年的0.35，揭示出因“資本沉淀”現象的發生，而對研發支出產生的“擠出效應”。由于以人力資本培育和研發資本投入為主的資本再生產缺乏足夠的資金支持，而使城市經濟難以實現從“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的跨越。反而因為高企的房價，而直接使城市競爭力轉為“財富驅動”。

表3 上海歷年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與房地產開發一覽表（1981—2010年）

4 結語

圖3 上海土地出讓金、R&D支出與地方財政收入對比（2003—2013）單位：億元資料來源：土地出讓金數據源自中房信數據和新浪樂居數據，R&D支出與地方財政收入源自歷年上海統計年鑒。

本文嘗試分析導致上海城鎮化困境抑或城市發展面臨瓶頸的內生機制。通過“資本邏輯”推演發現，持續的“地價-房價”累積循環催生了“資本沉淀”現象，導致城市經濟體系對于房地產市場的依賴度越來越高，城市政府的行為邏輯也逐漸形成土地財政的路徑依賴。由于自然的“資本循環”過程被打斷，缺乏必要資金支持而難以完成資本再生產的過程，城市經濟因而始終無法進入“創新驅動”階段，反而被沉淀于地產的資本推動進入“財富驅動”階段。

空間資源的硬約束對城市轉型發展已產生倒逼機制，上海城鎮化也勢必要從“土地城鎮化”轉向“人的城鎮化”。轉型的關鍵恰恰在于如何扭轉資本的流向，將沉淀在土地上的資本力量釋放出來，一方面加大科技研發投入從而創新內生產業的驅動力，另一方面加大社會支出投入從而體現“以人為本”的基本導向。目前上海市委、市政府正同時開展3個層面的戰略研究與規劃，一是“十三五”規劃的前期研究與編制（規劃期末2020年），二是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編制（規劃至2040年），三是面向未來30年的城市長遠戰略研究（上海2050）。長遠戰略的制訂首先應立足于當前瓶頸的破解，唯有重建“資本循環”的正常邏輯，才有可能步入新型城鎮化的發展軌跡，真正實現城市可持續發展。

（致謝：在本文撰寫的過程中十分感謝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城市研究中心寧越敏教授、臺北大學都市計劃研究所林文一副研究員在交流和討論過程中給予的啟發與建議。感謝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發展研究中心徐先瑞、張敏、張宜軒3位工程師在數據收集、制圖和文字上給予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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