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想象力——文學創作的根本前提
想象力,是把自己記憶中的或別人描述過的形象,重新在腦海里顯現出來,對不在眼前的人、事、景、物,想出其具體形象來,由某一人、事、景、物,聯想起與之相關的其他形象來。聯想包含于想象之中,發生在兩點之間:由某人某事而想起其他相關的人或事;由某一意念而引起與之相關的另一意念。
這樣的想象力,凡是思維正常的人都會有的。但是,一般人的想象力,大都還是再現性的。只具有再現性想象力,成不了能超越一般人的專家。
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具有創造性的想象力,《文心雕龍》稱之為“神思”的:“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清代黃叔琳注解時指出:“此言思心之用,不限于身觀,或感物而造端,或憑心而構象,無有幽深遠近,皆思理之所行也。尋心智之象,約有二端:一則緣此知彼,有校量之能;一則即異求同,有綜合之用。由此二方,以馭萬理,學術之源,悉從此出,文章之富,亦職茲之由矣。”
創造性想象力——精神活動的生產力
創造性想象力,是一種主觀能動力量的獨特發揮。它不停留于感知事物的表象上,而是以感知為基礎,對已有的表象進行分解和加工,經過新的組合與聯系,在心目中創造出實際上不存在卻有可能發生的新的形象世界。如果把再現性想象比作“鏡花水月”,那么就可以將創造性的想象說成是“無中生有”。
“無中生有”的想象力,就不是人人皆有,而是文學家、藝術家和科學家所獨有的了。
在科學家那里,創造性想象力沿著抽象推理的形式進行,想象出來的東西只作為進一步分析判斷的材料,想象本身僅只是為設想出論證的結果而運用的手段。所以,科學發明中的想象,雖也有創造性,卻不過是思維過程中的一個契機或環節。
藝術的創造則與科學的發明不同,是從已知的生活經驗出發“緣此知彼”,可以達到未曾親身經歷的形象體系;以一點生活感受為引線,“即異求同”,能夠把眾多思路與之有關的材料貫串成為一個新的整體。
文學家、藝術家運用創造性想象力,可以按照情理邏輯進行虛構,補充事實鏈條中尚感不足的部分和尚未發現的環節,使事實發生質的變化,從而出現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新奇故事。因此,在文學藝術的創作中,創造性想象自始至終貫穿于全過程。
藝術的想象與科學的想象,另一個更大的不同點在于:文學創作的構思過程,沒有固定的模式與流程,無須有條不紊地循規蹈距和按部就班。恰恰相反,它總是在飄忽不定的無序狀態下探索著進行,忽而想到這兒,忽而想到那兒,由這兒聯想到那兒,由這兒那兒幻想出“無中生有”的情景,然后才可理清頭緒,顯現眉目,虛構而成一個嶄新的世界。當這個新世界成型后,你會發現,那里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你自己想象的產物。你想象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一個超脫于現實的虛幻世界,想象的最終結果也正是目的之所在。
那么,藝術想象的能力,也就是你文學創作的能力;你進行創造性的藝術想象,也就是投身于文學創作活動本身。
從初學起步,到登上殿堂,創造性想象力好比一把標尺和一面旗幟,檢驗著每一個有志于文學者的才能和水平,鼓舞著每一個有可能成功者的信心和力量。要使自己成為作家,必須天生富有豐富的想象力,并且加以主觀能動,充實與發揮想象的創造功能。
想象,要想得像
當然,創作不是照相。照相雖然像,卻并非都是藝術。但創作若不能真實地再現生活,對生活的本質和細節反映得不像,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藝術。正因為創作不是像照相那樣刻板地攝取生活圖像,它才特別需要借助于想象的力量——觀察、體驗不到的生活方面,靠想象去開拓;本來沒有關聯的人物和故事,靠想象去組合。由于想象的渲染、補充,日常平凡的事物可以強化、升華,取得特殊重要的性質,煥發出吸引人、打動人的奇異光彩;經過想象力的加工,生活材料得到新的發展,能夠豐富其內容,凸現其實質。為此,想象不該使得想出來的圖像變為騙人的假象,而應當讓作品里的人物故事比生活中的素材原型更顯真實。
所謂想得像,就是不僅要想象出人物的音容笑貌、身材服飾、舉止風度、習慣特點等外在形態,而且要想象得出人物的內心活動,透視其靈魂深處隱蔽著的思想,預見他在特定情況下必然采取的言行;不僅要想象出事件的具體情狀,而且要想象得出事件的前因后果、實質內涵,把握它發生發展的規律,推測它自身將要出現的變化、與外界可以建立的聯系。由此可見,做到想得像,乃是求得藝術真實的前提。想得愈是像,作品就愈有概括力和感染力。
為了想得像,作家應該出神入化,進到藝術世界里去,進到形象“角色”之中,把自己化身為所要表現的對象。無論對未曾見過的古人,還是不曾做過的壞人,凡是自己難以親身經驗的一切,都要這樣。如果說演員在同一出戲中只須扮演一個角色的話,那么作家卻需要在同一部書里輪流扮演他筆下寫到的所有“角色”,而且這“角色”不單指人,還包括景物等等在內。就像福樓拜說的那樣,他創作《包法利夫人》,“同時是男人和女人,求愛的人和被愛的人”,有時還得“是馬,是樹葉和風”。當寫到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殺時,他的嘴唇甚至“嘗到了真正的砒霜的味道”。又如他的弟子莫泊桑所說:“我們不得不向自己這樣提問題:如果我是國王、兇手、小偷、女修士、少女或菜市場女商人,我會干些什么?我會想些什么?我會怎樣地行動?”——“在作品里再現出來傳達給讀者的,正是這種對世界的個人的想象。”這自然不是說,寫服毒就得嘗砒霜,寫兇手最好是自己殺過人,而是要作者到想象中去親臨其境,具體感受。只有設身處地,體察入微,揣摩推測,心領神會,才能使筆下的形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讓虛構出來的比實際存在的令人更覺確切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