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的兩個男人

岑桑

我有個舅舅，比母親小6歲，平時喜歡穿淡藍襯衫，深藍褲子。母親說，他從小想當飛行員，但身上有疤，沒能通過。

父親一直不太喜歡舅舅，經常對我說：“你以后千萬別學你舅，一輩子不務正業。”在我的記憶里，舅舅一直單身，沒有正式工作，每周總有幾天來我家蹭飯。父親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但礙于媽媽，不好直說。

可是當時覺得，舅舅是有別于其他長輩的長輩，可以聽得懂“代表月亮消滅你”（日本漫畫《美少女戰士》里面的對白）等傻話，還會帶我去動物園或是游樂場。

我15歲時，母親查出了肝癌，兩年后去世。臨終前，她對父親說，她這輩子只有兩個人放心不下，一個是我，一個是舅舅。

那時我正上高三，成績一落千丈。一個周末，父親拿著我的成績單，大發雷霆。我從沒見他發過那樣大的脾氣，砸了家里的花瓶和水壺。

剛好那天舅舅來了。他看著一地的碎片，大概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他把我推回房間，對父親說：“你要是心里郁悶，找我來，要罵要打都可以，但是小雨是我姐留下的，請你對她好一點。”

那一天，父親摔門走了，舅舅才來敲我的門。我從臥室出來，看著他和母親酷似的臉，突然就委屈地哭起來。

舅舅說：“你爸都走了，還哭什么？”我說：以后你要常來，要不然我受不了他。“好……”舅舅忽然學著美少女的標準動作說，“我代表你媽保護你。”我看著他扭捏的姿態，破涕為笑。

我如愿考上了外地的大學。很少能見到舅舅，聽父親說，舅舅打工去了。

大一那年春節，他從外地回來看我們。他做了一家電視臺的外聘記者。聽起來，這是個很不錯的職業，可父親依然不待見他。父親說：“就是一編外狗仔，有什么好的。”舅舅笑嘻嘻地說：“你說得對，我就是一狗崽兒。”

私下里，我問他：我爸諷刺你，你干嗎還承認啊？舅舅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傻瓜，老男人嘴碎，難得見面，就讓他嘮叨盡興吧。”

許多年后，回想起來，父親真的就在那一年老了。母親離世，我外出求學，原本一個熱鬧的家突然就冷清了。而我因為大學的精彩，慢慢擺脫了心情的陰霾。

舅舅先我察覺到父親的郁結，他給父親買了電腦，教他上網。父親這個老古董，對其嗤之以鼻。舅舅說：“你不喜歡啊。有這個，你可以天天看見女兒。”父親一聽，刻苦鉆研的精神來了。

后來，我對舅舅說：你瘋了，我好不容易自由，你還教他看住我。舅舅反問我：“你們宿舍幾個人啊？”6個。“可你老爸的宿舍，就他一個。”

說完他就看電視去了，而我卻被他的一句話刺得心疼。

因為舅舅，我與父親的視頻堅持了很久。大三那年，父親換燈管時不小心摔下來。他在電話里隨意說了下，我也沒太在意，只是后來不再視頻了。暑假回家我才知道，父親那次摔壞了坐骨神經，下肢癱瘓了。

我看見父親坐在輪椅上的樣子，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曾經一個高大的男人，竟有點老人的樣子了，而舅舅竟然辭職回來了。

我埋怨他：怎么不和我說呢？舅舅說：“和你說有什么用，你能回來照顧你爸嗎？”

這時，父親說要小便，舅舅熟練地抱起父親上廁所。關門時，我聽見父親說：“你把我推進來，我自己行的。”舅舅卻不在意地說：“怕丟臉啊？你自己來要是栽到馬桶里，那才真丟臉呢。”我聽著兩個從前互不待見的男人變得“相親相愛”“默契有加”，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納涼。一直壓在心底的悲哀，一瞬間涌了上來。母親不在了，父親又癱瘓，自己大學還沒畢業，真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未來。

舅舅照顧父親睡下后，過來陪我說話。我倚在他肩頭，低聲哭了。舅舅說：“有我呢，你哭什么？”我擦擦眼淚說：我爸病了，應該是我照顧他。舅舅說：“你個孩子能照顧什么呢。我和你爸有多年的深厚感情，當然是我來了。”我嘆了口氣說：他連上廁所都要你幫，一定很難吧。“上廁所倒還行，就是伺候他睡覺比較奇怪。”舅舅做出一副夸張的羞澀表情說，“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脫衣服，感覺好難為情呢。”我撲哧一聲，被他逗笑了。

舅舅摟過我的肩膀說：“這才對嘛。你要記住，不論人還是命運，誰想要你難堪，你就要還他笑臉。要不然他們就得逞了。”

舅舅的臉上，也已爬上細小的皺紋，但他的眼睛里卻浮動著欣欣向榮的力量。

畢業后，父親要我留在老家考公務員，可我卻更向往自由、有挑戰性的工作。

父親指責我好高騖遠，我鄙視他無勇無謀。在這場拉鋸戰中，舅舅當然站在我這一方。記得爭論最兇的一次，父親突然指著舅舅說：“我們家的事，你摻和什么。你混了一輩子沒出息！你有什么資格指導小雨！”舅舅大概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愣了一下，說：“我代表我姐投一票。她臨死前托付我說，小雨從今往后就沒有媽媽了，所以不論怎樣，我都支持她。”

父親一瞬間啞了，因為母親是他永遠的死穴。我終于達成了自己的愿望，去北京打拼事業。臨走前舅舅來送我。我問他，母親臨終前真的那樣說過？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媽那么善良，一定早就投胎重新做人了吧。”我有點不明白，他笑嘻嘻地說：“要是沒投胎，聽到我打著她的旗號胡編亂造，晚上會不會來掐死我呢？”我看著他的表情，哈哈地笑出聲來。

舅舅拿出手機給我拍了張照片，發到我的手機上說：“記住這個表情啊，以后在外面不論多難，都不要忘了微笑。”

人生能遇到一個鼓勵你追求夢想的長輩是多么的不易，我想也許這個特別的舅舅，是上天奪走我母親后給我的補償。

2013年，我成為一家廣告公司的項目經理，舅舅則成了家鄉小有名氣的婚禮主持。因為他風趣又靈活，新人都喜歡找他做司儀。春節時，我回家看他和父親，他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父親總是央求舅舅帶著他，美其名曰幫他打下手。

一下飛機，我就跑到婚禮現場。舅舅穿著西裝，站在臺上，妙語連珠，逗得滿場笑聲不斷。

我坐在臺下，對父親說起不久前的一件小事。我說：“爸，前幾天，我碰到舅舅以前的同事了。當年舅舅可以在電視臺轉正的，可他卻辭職了。”父親好像一點不驚訝，他說：“你舅舅有一次和我喝酒說起過。他說他不回來，就得你回來。他算了一下，他的未來比你的短好多年，讓你回來管我，太不劃算了。”

這就是我的舅舅吧，總是用各種玩笑承負著生活給予他的不公平。他教會我在命運前，始終保有一份樂觀向上的勇氣。此時，他站在臺上，聲情并茂地對一對新人說：“將來，你們會有歡樂，也有困難，但你們一定記住今天的微笑，你們要保持下去，直到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