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媽媽把日子過得一地雞毛

立冬

父母沒有父母樣

暖氣把房子烤得很暖，楊娟的臥室角落里卻燃著炭。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劉思宏開車接女兒去機場，發現妻子楊娟和陪她睡在主臥的女兒劉淇都已一氧化碳中毒。

120 救護車5分鐘就趕到了樓下。已經遲了。女兒因為前一晚喝了酒，中毒情況嚴重，早已死亡多時；楊娟深度昏迷，醫生判斷情況不容樂觀。

于洪區警方首先調查了劉思宏。

鄰居都知道劉思宏在跟楊娟鬧離婚。夫妻二人感情一直不好。兩天前，就在主臥那張床上，劉思宏撞到楊娟跟她情夫赤條條抱在一起。被叫喊聲吸引到窗邊的鄰居都看到了那個年輕男人一邊穿褲子一邊連滾帶爬跑出大門的場面。

警方進一步深入調查，發現劉思宏在外面也有情人，已經跟了他三年。

復雜的男女關系加上兩條人命，有各種可能性。

最終的調查結果卻出人意料。不是妻子賭氣帶女兒自殺，也不是丈夫怒極殺妻誤傷女兒。

真正的兇手是女兒。

太出人意料了。女孩才19歲，從小聰明懂事，去年考上了北京一所985大學，長得又好看。

雖然父母關系不好，但父親有錢。總之，前途無量，沒有任何殺人的理由。

警察在她臥室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封遺書，上面的話很過激：媽媽，因為有你我終生無法幸福，所以我陪你。但是，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來生，請你別再做我的媽媽。

仿佛是為了說明寫下這些話的心路歷程，她在遺書下放了一些日記本。遺書和日記強力印證了警方搜集到的各種物證。的確，就是這個看似前途無量的女孩，在冬天密閉的臥室里燒了兩盆炭，殺死了媽媽和她自己。

只留下父親，悲痛地、難以置信地一頁頁翻著日記，追溯女兒是如何一路走到這一步的。

小學生作文《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有錢時帶我去吃大餐，輸光了錢時，就在家里煮方便面。

“我的媽媽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她從來不像別的媽媽那樣檢查作業，也讓我隨便看電視，愛看多久就看多。

“我的媽媽喜歡打麻將，贏了就管我叫寶貝，輸了就會說我是掃把星。以前，我以為掃把星是掃把上也有小星星……”

這是劉淇小學三年級寫的作文《我的媽媽》。

劉思宏對這件事印象很深。當時他在北京出差，劉淇的爺爺特意打電話到他住的招待所，讓他回來后好好注意孩子的教育問題。班主任老師看到這篇作文大為震驚，找了劉淇的爺爺奶奶，也找了楊娟談話。

那次，楊娟不但沒好好反思自己，反而認為女兒的作文打了自己的小報告，在劉思宏回家之前，罰女兒打掃了一個星期的衛生，包括洗沙發套這種對9歲孩子來說的重活兒。

劉思宏一直知道妻子不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年輕時也深愛過她的小女人脾氣。為女兒的事他想跟妻子好好交流一下，楊娟不高興了：“我就是這樣的媽媽，我肯定愛自己的女兒；淇淇既然做了我的女兒，就要愛我這樣的媽媽。”為此夫妻倆大吵一架。

后來，女兒每年都是優秀學生，而且考進了省重點育才中學。以成敗論英雄，劉思宏覺得楊娟懶歸懶，帶孩子還是很有一套，就沒再跟她爭論過。

他沒想到，女兒督促自己必須變優秀的理由，竟是為了離開家住校，不必與媽媽同在一個屋檐下。

小小年紀的劉淇很煩惱，學習成績好，可以早點離開媽媽，但也有個壞處，爸爸工作忙，每次家長會都是媽媽去。老師讓媽媽發言，而媽媽的發言總是那么粗俗，一張口就是麻將桌上的筒子炮和，很多同學和家長把她當笑話看，媽媽卻覺得自己是真性情，不以為然。

如愿考入育才中學后，劉淇再也沒叫媽媽開過家長會。她跟一個好朋友聯合起來撒謊，說劉淇和后媽生活在一起，爸爸忙，每次求后媽去開家長會都會被罵，朋友的表姑媽，一個優雅知性的外企白領，同情心大起，每次都幫她去開家長會。

初中的前兩年，成績好、零用錢多還有個斯文媽媽的劉淇，成了同學里女神一樣的人物。

可笑的是，楊娟并不覺得不去開家長會有什么不妥，反而樂得毫無牽掛地打麻將。

2009 年，楊娟神經質地懷疑經常出差的劉思宏有了二奶，跑去劉思宏公司大鬧一場。劉思宏被她惹毛了，放言要跟她離婚。

當晚，楊娟跑去女兒的自習教室，當著女兒全班人的面放聲痛哭：“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他要跟我離婚。淇淇，你得幫幫媽媽。媽媽是為你才當了全職太太，現在你爸不要我了，我們母女倆怎么活？”

據說，那天夜里，楊娟的哭叫聲傳遍了育才中學初中部教學樓的每個角落。劉淇在日記里說，那一刻，她恨不得開窗跳下去。

跳樓也來不及了。所有同學都知道，原來這才是劉淇的媽媽，原來劉淇一直在撒謊。

劉淇找別人充當自己媽媽開家長會的消息轟動一時，當地的報紙和電視也化名做了關于此事的報道，討論90后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這件事，當時對劉思宏而言，重點在于妻子為何變成了這樣一個陌生人。他沒想到這事帶給女兒的困擾是那么深。劉淇沒了朋友，有些頑皮的同學故意捉弄她，比如在黑板上畫一個匹諾曹的畫像，匹諾曹的頭是以劉淇為原型的；在課間，有人會學劉淇媽媽歇斯底里的哭泣大喊大叫……

多虧校方和班主任老師的有效干預，這件事情慢慢平息了，劉淇也漸漸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在日記里，劉淇說：雖然張老師是男老師，但是他對我平時表現的分析，感覺比媽媽更細心更溫柔。如果張老師是女老師，他會不會是一個很好的媽媽呢？

橡皮筋露出來的破發箍

劉淇對夢想中媽媽的渴望之情，很快找到了寄托的目標。

這件事，一直是劉思宏深深覺得對不起妻子和女兒的地方。2011年初，他從海南出差歸來，讓單位司機順路去了趟育才中學，把椰子和小禮物帶給女兒，也帶女兒跟同事一起吃頓好的改善伙食。

幾天后，當時一起吃飯的女同事陳佳梅拿了一大包東西，說是親戚家開店送的，自己只有兒子沒有女兒，用不上，劉淇用應該正好。

東西裝在一個漂亮的米奇包里，里面是兩套粉色和白色的連衣裙，純棉內褲和內衣，一把五顏六色的橡皮筋和發卡，還有一堆衛生巾。

看到那堆橡皮筋，劉思宏想起了那天吃飯時一直在他眼前晃的一幕：女兒扎頭發的黑色發箍破了，橡皮筋露了出來，還打了個結。

當時，一向粗枝大葉的劉思宏并沒往深里想，為什么這個場景讓自己感覺不舒服。直到陳佳梅送的東西出現，他才發覺自己一直很納悶，為什么女兒平日里穿著打扮那么粗糙，橡皮圈破，衣服總是校服、運動服，背的都是暗沉沉的書包……

劉思宏以前從不注意貌不驚人的陳佳梅。陳佳梅的老公外遇導致離異，劉思宏雖然很同情她，但也覺得并不出人意料。他坦然承認身為男人的劣根性就是愛美女，他選擇的妻子，相貌身材一直到現在都是非常出挑的。

但是，自從楊娟發神經一樣跑到公司和女兒學校大鬧后，劉思宏終于體會到一個女人的善良和體貼的可貴之處。陳佳梅給女兒準備的那包禮物，令她在他眼里不可思議地變得閃閃動人起來。

楊娟的那場大鬧仿佛是個預言。東西送給女兒之后兩個月，劉思宏真的出軌了。對此他一直心懷愧疚。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冰雪聰明的女兒早就猜到了那包東西背后的主人是誰。

劉淇在日記里寫了很多對這包東西的感言，贊嘆那包從護墊、量少時的迷你型到超長夜用全部齊備的衛生用品。“原來衛生巾不是只有一種啊！”她也非常愛惜那兩條裙子。不是家里沒有給她買裙子，而是楊娟經常是麻將打得暈暈乎乎后，撞進路邊哪家店隨便就給買了，不便宜，但走的熟女風，劉淇完全沒法穿。

“媽媽買給我的內衣有的小了，有的帶鋼圈和很大的墊子，沒法穿……沒想到她那天只望了我一眼，就給我買到了那么舒服合適的內衣和內褲。太神了。媽媽要是像她一樣，我會幸福死的！”

早就知道媽媽熬不出那么香的雞湯

而翻閱女兒的日記，更讓劉思宏想不到的是，楊娟之所以會對他之前毫無根據的外遇傳聞一哭二鬧三上吊，根本原因在于，她先跟她的牌友出了軌。

對這件事，劉淇比爸爸知道得早好幾年。那是楊娟到學校大鬧之后的第二個星期。同學在黑板上以劉淇為原型畫了匹諾曹的下午，劉淇大哭一場，張老師安慰她之后，安排她先回家休息。

誰知，打開門，劉淇看到了她這輩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媽媽與一個陌生的男人糾纏在床上……

被捉奸在床的楊娟想方設法威逼利誘：“淇淇，你不能怪媽，你爸一年有半年不在家，媽也是個女人。”

“淇淇，都是媽不好。但你千萬不能告訴你爸，不然你就成單親的孩子了。要是你親爸親媽真的都重新成家，誰還顧得上你。后爸后媽哪有好的？”

劉淇咬牙切齒地在日記里發誓：再讓我撞到你們一次，我會殺人的！

后來有一天，她又寫了這么一句：難道，媽媽是因為自己有了外遇，心里發慌，所以才跑去爸爸公司和學校大哭大鬧的？這是惡人先告狀嗎？她沒想到這樣對我和爸爸的影響嗎？人怎么可以這么自私呢！

而察覺到爸爸的外遇后，她又寫道：媽媽說，后爸后媽哪有好的。可是，如果是那個阿姨，我覺得挺好的。

劉思宏本想離婚給“那個阿姨”陳佳梅一個交待，卻被楊娟的以死威脅嚇住了。怕劉淇起疑心，陳佳梅后來沒有再見過劉淇，但是劉淇的整個高中，只要爸爸沒出差，她每個星期都能吃到陳佳梅為她精心燉煮的菜肴。住校的她總能第一批穿上流行的裙子和鞋子。她的頭箍和發圈，再也沒有用到過橡皮爆出打個結繼續用的地步。

2012 年高考，劉淇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這件事對楊娟的影響是，她在麻將桌上更得意更肆意了，而給劉淇準備了滿滿一箱漂亮衣服還有一整套化妝品的，是陳佳梅。

帶女兒去大學報到后，劉思宏準備離開前，劉淇悄悄對他說：“爸爸，如果可能，跟阿姨結婚吧，我不反對！”充滿愧疚的劉思宏一驚，以為女兒說的是反話或者氣話。劉淇卻是真心實意地，憧憬著離開媽媽后的日子：“爸爸，我早就知道，你給我帶的雞湯，那么香，不是媽媽燉得出來的。你也不要以為我這么小家子氣，幾碗雞湯就把我收買了。有些話我現在不告訴你。但是我支持你跟阿姨在一起，是真心實意的。”

劉思宏只顧得上感動，忘了問女兒，究竟有什么話是當時不能說的。

心如刀絞

如果當時追問出了女兒的秘密；又或者3月3日那天晚上，沒有撞見妻子的偷情，那么悲劇會不會就此停止呢？

劉思宏愿意為離婚付出任何代價，只要不鬧出人命，凈身出戶、磕頭道歉、身敗名裂，他都認了。那天回到闊別已久的家中，意外堵到妻子的外遇，他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暗喜。既然楊娟也有了喜歡的人，那么大家好聚好散，皆大歡喜。

他沒想到，楊娟當晚就買了第二天飛北京的機票，趕到女兒的學校，找到女兒上課的地方。 正好是下午。幾百號人正在階梯教室上馬哲大課。她沖進去大喊一聲淇淇，在幾百人的注目中哭著向女兒走去：“你爸把我和小何堵在床上了，現在他要跟我離婚……”

劉淇在遺書里說：當時我的腦袋里嗡的一聲，眼前一陣陣發黑。我辛辛苦苦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我以為已經開始飛向美好的明天。媽媽的那聲大喊砸碎了我的美夢。幸好當時我就坐在門邊，迅速跳起來捂住了她的嘴；幸好很多人還沒聽明白她喊了什么……可是，一想到未來的歲月里，她會這樣一次又一次打碎我的人生，我就像掉進了無間地獄，永不見天日。

楊娟逼劉淇請假回家，想用女兒要挾劉思宏不離婚。她生前對牌友們說過很多次，劉思宏是個賺錢的機器，離婚她就吃了大虧。她清楚得很，她的情人有家有室，不要說為她離婚，只要她沒了錢連理都不會理她。所以她死活都是不會離婚的；她沒想清楚，也懶得去弄清楚的，是女兒的感受。

3月6日，劉淇奉媽媽的命令去“要挾”爸爸。

但她在電話里跟爸爸說：“爸爸，我想請你和阿姨吃個飯。謝謝她一直以來對我的關心。”

那天晚上，劉淇穿著陳佳梅為她買的裙子，化了淡妝，鄭重地宴請爸爸和他的情人。

晚餐的氣氛很好。劉淇對著爸爸撒嬌，妙語連珠地開著爸爸和他情人的玩笑。

連服務員小姐都被快樂的氣氛感染了，說：“你們一家人氣氛真好。”

這句話讓劉淇心如刀絞。

她在遺書里說：“為什么你作為我的媽媽，還比不上一個陌生的阿姨呢？你總是說，你生了我，養大了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恩情。可是，《憲法》都承認，每個公民一出生就是獨立的個體。每個獨立的個體之間建立真正的聯系，靠的是感情和心的交流。沒有了心的交流，恩情好沉重，我好累，我載不動。”

當晚八點多告別的時候，不太善于表達感情的劉淇，熱烈地擁抱了爸爸和他的情人。

根據警方的調查，劉淇在坐地鐵回家的路上，用手機搜索了如何燒炭自殺，而后跑了好幾個地方買了一大堆炭和兩個爐子。

回家后翻日記本和寫遺書的過程中，劉淇不是沒有想過放棄。然而，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凌晨兩點多楊娟才醉生夢死地離開麻將桌回到家中，這徹底擊碎了劉淇對媽媽的最后一點幻想。

“現在我坐在房間里，聽到她把鞋甩到地上，笑嘻嘻跟她幾天前剛提著褲子逃竄的情人打著電話，我下定了決心！”

經常晨昏顛倒的楊娟有睡前吃點安眠藥的習慣。劉淇知道媽媽的這個習慣。當晚兩點半左右，楊娟吃安眠藥睡下后，劉淇將兩個爐子點燃，躺到了媽媽身邊……

失去了心的交流后，世界上最大的恩情不暖了，只剩下沉重，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