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說話

花瑾瑜

在我們那個不足一千人的中學里，羅子彧就是永不能超越的神。

初一分班考試后，羅子彧和我成了同班同學。他長得不算好看，只能說是平凡，我從小到大都是成績平平的乖乖女，外班的同學一個都不認識，若不是和羅子彧同班，我或許初中三年都不會知道，年級第一的羅子彧長得這么平易近人。

老實說，羅子彧除了成績好之外，長相平平，脾氣隨和，同普通學生沒有兩樣。據說他家境不太好，全家就盼著他一躍龍門，所以他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格，大課間也很少和其他男生去打籃球。

初二下學期，羅子彧的身高“噌噌”往上長，我坐在最后一排，同桌前幾個月因病休學了，羅子彧就順理成章成了我的新同桌。

說是同桌，我也不敢和他說話，怕影響了他寶貴的學習時間，他也從不主動和我說話，好像我們倆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多說一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初二放假了是要補課的，為初三的總復習做準備，本來學校說要補課十天，剛上了四天課，有些男生聽說其他學校的補課被取消了，也著急地給教育局打舉報電話，當天晚上學校就通知明天補課取消。

聽到放假的消息，大家都高興，歡呼著收拾書包，有的甚至跑到黑板上亂寫一通，我無聊地收拾書包，扭頭卻見羅子彧也笑了。

他不常笑，笑也只是抿抿嘴，這次他可能真有些高興，嘴角上揚的弧度很大。我打趣他：“呦，羅子彧都笑了，看來教育局可做了件好事。”他百忙之中抬頭看我，扶了扶滑到鼻梁的鏡框，談笑道：“秦西，你再不努力，考取普通高中都有問題。”

和羅子彧聊天，五句中有四句是學習，還有一句是考試。我背上書包和羅子彧道聲再見，然后和阿景挽著胳膊走出了教室。

初三開學了，一切開始變得緊張。

這其中最繁忙的大概是羅子彧了。他更加沉默寡言，早上到了學校坐到座位上就沒起來過，一直坐到放學。一學期下來，我覺得羅子彧似乎也不沉悶了，至少被我死賴著久了也會瞥我一眼，吐出幾個字來。所以我更加死皮賴臉，會常常逼迫他喝水，只為了看看他是否能堅持住，事實證明，羅子彧很少跑廁所。很多時候我都認為他不是人，至少不是接近凡塵的人。

有時候無聊，我就會寫張紙條，推到他眼前，他看一眼繼續復習，我繼續在紙上寫。四月的一天，我給他推去紙條：“我特別喜歡武警！霸氣！”他抬頭看我一眼，意外地在紙條上寫：我爸就是。

我激動極了，湊到他旁邊俯下身子問：“真的？啥時候讓我去和你爸合個影唄！”羅子彧扶扶鏡框：“一模考完再說吧。真沒看出來，你竟然這么愛國？”我嬉笑著撓撓頭，偏過臉去。唔……臉好像紅了，怎么這么燙呢？

一模的成績下來之后，羅子彧拿著年級排名在我眼前晃，無奈道：“秦西，咱們幾乎差了兩百分，我六百二，你四百三，怎么辦？”我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呢喃道：“能怎么辦啊，反正四百三只是一模成績，大家的一模差不多都是四百多，當然除了你這個神?！?/p>

說到“神”的時候，我恨恨地瞥了一眼羅子彧。

羅子彧突然就笑了，他把排名單丟到課桌里，面容逆著陽光，泛著金色。他說：“明天休息，去見我爸。”

說實話，他的后一句聽得我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我把頭埋在胳膊里，吼道：“去見武警叔叔！”

羅子彧的爸爸是穿著軍裝來見我們的。

我和羅子彧倒了三站公交，步行了幾百米，才到了他爸爸所在的警營。叔叔很和藹，瘦高的身板，但是穿著軍裝威風凜凜，走路生風。

叔叔先向我敬一個軍禮，然后哈哈大笑著拍一下羅子彧：“你小子怎么來了，還帶個女娃娃？”羅子彧的臉一下就紅透了，他結巴地解釋道：“這是我同學，她知道您是武警就想來見見您，和您照張相?！?/p>

叔叔驚訝地看向我，又笑了。

照過相后，我取出筆和紙讓叔叔幫我簽名，叔叔搓著雙手，不好意思道：“我的字不太好看……要不我給你找個別的武警？”我固執地把筆塞給叔叔，叔叔嘿嘿笑了幾聲，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名字，名字下面寫著：武警XX支隊。

叔叔后來帶我們參觀了宿舍，床褥疊得很整齊，我都不敢去摸一摸，怕破壞了美感。

向叔叔告別后，我們坐上了回家的公車。

我偏頭看向一旁的羅子彧，安靜、沉穩、淡然，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我戳一戳他：“喂，怎么不經常見你打籃球呢？我覺得打籃球的男生都有一種特熱血的感覺哎?！?/p>

羅子彧神情淡定回答我：“打籃球會占用很大一部分時間的，有那些時間，我至少可以提高二十分?！?/p>

我氣餒地摳著手指頭，“又說學習?！薄耙驗槲覀儸F在，只能學習?！彼曇敉蝗环泡p了，“我家是縣里的，大老遠搬家到城里，就是為了我以后有更好的生活，我只為了能讓我爸媽過上好日子……他們付出的，我必須要還回去?！?/p>

頓了頓，他又說，“還有就是，高中所有人都會玩命地學，拼命地努力，我只是讓自己早一點習慣以后的生活。秦西，”他突然扯到我，“你家境一般，不努力，只會加重父母的負擔，而且你這樣的性格，不適合高中，要盡早改變?！?/p>

我嗤笑道，“真嚴肅的話題啊，羅子彧，你不累嗎？”

羅子彧也嗤笑，“你永遠不懂我有多愛我的父母?！?/p>

四月結束。五月的體測，羅子彧竟然拿了滿分，平時不見他鍛煉，身體素質還挺好。

六月二十日中考。中考那幾天，我們和同樣命運的無數人，踏上了一條不復返的道路。兩天半的時間轉瞬即逝，邁出考場的一瞬間，陽光刺痛了我的雙眼。

畢業了。

再回到學校時，羅子彧比我先到，他看著我走進教室，來到他身旁。我坐下，問他：“怎么樣？”他說：“不錯。你呢？”我苦笑，“你知道的，就那樣?！?/p>

羅子彧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推過來一張紙：秦西，我相信你。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微笑道，“不只是現在，你的未來會很好。”

他微笑著，微笑著，那是我初中三年第一次見到的微笑，燦然若神人。

我沉默地把那張紙收起來，很想哭，但是忍住了。

過了幾天，老師通知我們去學校填報志愿。寫草表時，羅子彧問我：“你去哪里？”我不想理他，可是沉默一會兒，還是回答：“可能……要去外地。我這個成績在市里只能上個普高，應該是去外地。”

羅子彧點點頭，不發一言開始填表。

塔塔從前排扭頭看向我：“怎么辦秦西，我要去A市……加上體育才六百出頭，我爸媽要我回老家……”我驚訝地看了她半天，拉住她的手，“那以后……常聯系。”

塔塔點點頭，和我、阿景約好了明天出去玩。

羅子彧看了下我們這邊，嘆氣。

我們在約定的那天去看了電影，說來也巧，那天是早晨九點，影院里沒有多少人，我們看了一場只有三個人的電影。

離開的時候，走了好遠之后我回頭，看到了蹲在地上哭的塔塔，小小的，胖胖的。

然后……我們就這樣畢業了。帶著無盡的思念，分散在了天涯海角。

聽說羅子彧去了省實驗中學，那個學校很大，像是一個小大學，有一次騎車路過那里，我停車站在校門旁看了許久。

聽說阿景去了二類重點中學，聽說塔塔去了A市最好的高中。

聽說……我們很難再見到了。

誰知道那三年里誰對誰是怎樣的感覺和心情，我們避開了最青澀的年華，躲過了最心動的歲月，坦然又遺憾地面對未來的三年。

接著是黑暗的、痛苦的、沒有知心朋友的，三年。

后來我和阿景、塔塔還經常聯系著，但是沒有羅子彧的聯系方式。他初中就沒有手機，很少上網，我去了外地之后再沒有回去路過實中，我們的緣分就這么被擱淺了。

又或者說，其實我還是很幸運的，對于羅子彧沒有太多牽絆，以后也可以回憶說：全校一千人，沒有不知道羅子彧的，我還和神般的人物坐過同桌。

同桌，你好。

同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