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

[ [?] 放了辣椒的五花肉]
體重上的數(shù)字游動幾下,驀然停在65,陌陌的眉頭輕輕一皺。
她低頭瞅瞅肚腩上的兩個游泳圈,用手指戳了戳,看到白皙的皮膚上突兀的紅色印痕,最后只是幽幽地呼出一口濁氣。
“陌陌,洗手吃午飯。”母親的大嗓門從廚房內(nèi)傳來。陌陌應了一聲,把體重磅塞到床底下。她的眼睛瞥到床底最邊緣的那個上了鎖的舊鐵盒,扶著床邊的手僵硬了一下,表情有些孤寂。
“陌陌……陌陌……”
母親的吆喝一聲一聲傳來,陌陌的臉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
陌陌甩掉手上的水滴,見到飯桌前的一碗五花肉,胖胖的臉頰溢起兩朵紅艷的花,“媽,我不吃肉。”
四十多歲的女人探出頭,揮著勺子嚷道:“兔崽子,你也想學外面那些小姑娘減肥嗎?像根竹竿都不知道要補多少營養(yǎng)才能補得回來。快吃,趁熱吃。”
女人抹掉額上的汗,兩鬢的黑發(fā)已經(jīng)染上了歲月的顏色——銀白如雪,她眼角的皺紋掩蓋了女人年輕時的嬌柔嫵媚。
那皺紋是什么時候在她不留意的瞬間已經(jīng)住在了女人的臉上?陌陌想了想,也沒有想出答案。
歲月的刻痕就是在我們不經(jīng)意的瞬間,完成了雕刻的禮葬。然后那些溝壑隨著年月慢慢崩壞,到最后年老得無人熟識。
陌陌把大碗里的白飯和五花肉攪勻,看著滿滿快蓋過白飯的散發(fā)著香氣的肥瘦均勻的五花肉,鼻子一酸。
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口腔里全被大塊大塊的五花肉占滿,梅菜,辣椒混雜在一起,引起胃里的一陣翻滾。
“媽,你這次又放多辣椒了。”
辣得我眼圈都紅了。陌陌想。
[?][八歲期望十五歲]
陌陌還有一個月就十五歲了。在她還只是八歲的小蘿莉時她曾經(jīng)在圣誕節(jié)許過一個這樣的愿望:
希望快點到十五歲。
父親問她為什么,陌陌就用兩只小胖手捂住嘴巴,不肯透露只言片語。父親笑她傻妞,陌陌粉嫩的小臉上只是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撲到父親暖暖的懷抱里。
在她八歲的記憶里,那件深綠色的皮大襖,清爽熟悉的沐浴露香味,還有那雙粗糙卻溫熱的大手,都成為陌陌無比珍貴的寶物。
只是現(xiàn)在,她想念的那個高大,挺拔,木訥的男人,就在不遠的地方,卻不能常常相見。
如果我長到了十五歲,就是大人了,我就能嫁給爸爸,和媽媽一起照顧他。
童真的童夢,陌陌現(xiàn)在想來還是覺得好笑而心酸。
原來十五歲還只是個孩子,距離成為大人還有好長好長的路。十五歲的我們還得面臨很多很多的試卷和考試。
初三學習的日子苦悶壓抑,距離中考倒數(shù)還有一百天。
陌陌在做完一張又一張的物理化試卷,填滿語文的作文格子,聽了一大堆沒有感情無比公式化的英語磁帶后,總會把目光移出身側的藍綠色玻璃窗,外面一束束開得正艷的木蘭花在燦爛的日光里隨風飄蕩。
紫紅的花瓣映入陌陌寡淡孤寂的眸里,總能給她繼續(xù)堅持握筆的勇氣。
而這時,她就會低聲呢喃出宋祁的一首古詩:
東城漸覺風光好,
縠皺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云輕,
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
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
且向花間留晚照。
陌陌特地去圖書館翻了一本又一本的古詩集,一句一句地咀嚼著詩里的解析,一遍比一遍歡喜。
讓她陰霾的心情綻放了初晴,雖然微乎其微。
但是,在她壓抑得快喘不過氣的日子,她一遍一遍地汲取這首詩里的力量,讓自己一次一次快抵達壓抑頂峰時堅強地挺了過來。
就像窗外的木蘭花汲取陽光,她汲取勇氣。
陌陌把這首詩規(guī)整地抄寫在一張漂亮的信紙上,小心翼翼地貼在房間那張快淹沒在書海里的桌子上。
每次去見父親的時候,陌陌都會站在這張信紙前,手握成拳舉到胸前,在心底不停地給自己加油打氣。
“這次陌陌不能哭!絕對不能再哭了!”
[?][深深的指甲痕]
第二次的市調(diào)研考試成績在星期六放榜。陌陌覺得星期六早晨的天空是灰色的,大霧的。
陌陌坐在教室的角落,頭重腳輕,手腳冰涼,嘴唇哆嗦。同桌阿駱驚訝地叫道:“陌陌你臉色好差。”
前桌的同學也回頭,關心地問她需不需要去校醫(yī)室,陌陌只是輕輕地搖搖頭,笑著讓她們不要擔心。
陌陌低下頭,用手拍拍自己兩頰,直到臉上出現(xiàn)火辣辣的痛覺。
陌陌不要怕!這次考試一定合格的!
老師的黑色皮鞋聲從樓道那邊遠遠就能聽見,“咚——咚——”,那聲聲的腳步仿佛握著鐮刀的死神,一下一下地向著陌陌激烈跳動的心臟狠狠劃入。
頭皮發(fā)麻,虛汗淋淋,陌陌還能在如此情況下分出一絲殘念,想著現(xiàn)在的自己一定奇丑無比。
年輕的男老師西裝革履,給這個有些吵鬧的教室染上幾分沉重。他手上握著一張總成績單,從一進門陌陌的視線就緊緊地落到上面,眼睛仿佛被膠水粘到了那張薄薄的紙上一樣。
“成績單從第一排開始往下傳,看完的同學在成績后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老師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教室里,學生們炸開了鍋,第一排的同學手上的成績單好比一塊鮮美的肉排,抑或一片金葉子,吸引著所有的人。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男生和女生大著膽子跑到前排在看成績單的同學的位置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不斷察看。考得好的同學舒了口氣,笑著拍著同伴的肩膀,考得壞的同學神情一下子塌了下來,只是澀澀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邊的人互相鼓勵。
陌陌坐在位置上,看到平時一個非常努力勤奮的女同學掩面哭著跑出了教室,在那一刻,她內(nèi)心的驚恐驀然地消失得干干凈凈。
不是不害怕,只是害怕也毫無用處,已經(jīng)過了害怕的范疇了。
輪到陌陌簽字,她的食指在第一個同學的名字前慢慢地,緩緩地一個一個往下,尋找屬于自己填著名字的那一格,那排密集的數(shù)字。
她像個等待法官宣判的小人物。在成績面前卑微的小象。
三十八號,梁陌陌三個字突兀地橫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短小肥胖的手指順著名字那欄靜靜地緩慢移動。那排黑色的數(shù)字像咒符似的深深地印在陌陌空白的大腦里。
食指的指甲重重地壓在“梁陌陌”這個名字上,壓出一個深深地痕跡。
陌陌鼻子一酸,有冰涼的液體在眼眶打轉,她卻只能定定地坐在那,手緊緊地握著圓珠筆,一筆一畫地簽下無比沉重的三個字。
星期六真討厭,都沒有了陽光。
陌陌抬頭仰視著天花板那架老舊的的,沾滿灰塵的,發(fā)出“吱啞”聲響卻還在緩慢旋轉的電風扇。
陌陌站在一家裝修簡單,黃色外墻的賓館前,一會兒左腳踩右腳,一會兒右腳踩左腳,就是沒力氣往前。
守門的保安大爺對著陌陌揮手喊到:“陌陌,怎么不進去找你媽媽?”
陌陌拉了拉袖子,點了點頭,也不管保安大爺是否看到,就像只受驚的兔子般躥進了賓館大門。
陌陌從拐角走進了樓梯,一路沒有遲疑地上了四樓,就看見了一個佝僂而熟悉的身影。
“媽……”
少女清晰柔軟的嗓音回繞在樓梯里。
佝僂著背,整理被套,收拾垃圾的女人脫下口罩頗為驚訝地回頭。
“陌陌你怎么來這里了?”
陌陌看著母親不贊同的眼神,瞳孔暗沉了一下,她用手抓了抓書包的背帶,說道:“今天……學校發(fā)了成績單……”
母親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帶上口罩轉身彎腰繼續(xù)收拾垃圾。
她自顧自地把一個又一個瓶子“啪嗒”壓扁后扔進黑色的大塑料袋里。
陌陌看不清母親的表情,也猜不透母親的想法。
她該是對自己又失望了幾分。陌陌黑色的眸子染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很快就收拾完這些,等等就能回家。唉……”疲憊的聲音夾雜著一聲嘆息回蕩在這個窄小的空間里,最后消彌開來。
陌陌抱著書包,坐在轉角的樓梯道口邊緣。
扶手的石塊把母親和她隔成兩個世界。
“咳咳……”
母親一聲一聲壓抑的咳嗽竄入陌陌冰涼的胸口,喉嚨梗塞發(fā)不出聲。
陌陌把自己深埋在雙膝下,在陰暗潮濕的樓梯道上,在咳嗽聲里,無聲地泣鳴。
[?][煙波藍的星期天]
母親提著裝滿瓶瓶罐罐的黑色大塑料袋沉默地走在前面。陌陌抱著菜籃子默默地尾隨其后。
“媽,我想星期天去看一下父親。”陌陌有些緊張地開口。
母親的腳步頓了頓又繼續(xù)往前。陌陌低頭看著她和母親的影子疊合在一起,在黃昏的映照下拉得老長老長。
當晚臨睡陌陌也沒有得到母親的回答。她捂著被子,有咸濕的淚水打濕她稚嫩的臉頰。
那晚,她覺得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有溫暖熟悉的手安撫著孤寂的自己。
星期天的早晨,母親早早就去上班了,飯桌上滿滿都是肉的大碗下壓著幾張面額很小的零錢。堆放在閣樓的黑色塑料袋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默默地把錢攥入手掌心,陌陌抱著飯碗一口一口吞咽著碗里鮮美的五花肉。
陌陌從11路公交車下來,抬頭望著醫(yī)院門牌上的數(shù)字“411”。她拉緊書包背帶,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熟悉地穿過一條條林蔭小道,來到荒蕪寂寥的大院角落。
走廊很長,燈光暗淡,一扇扇窗戶緊鎖著,窗外又另辟出一個一個獨立的小院落。
陌陌停在第二扇深綠色窗前,眼睛直直鎖在院內(nèi)玩耍的人群里,緊張地略過一個個陌生的人,視線最終落在一個正站在水龍頭前洗臉刷牙的削瘦蒼老的男人身上。
她緊緊地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呼出一點點聲響。
護士提著飯盒進到院子里,招呼著男人過去,不知道護士對男人說了什么,男人接過飯盒后驀然地望向窗口的方向,緊張地搜尋著什么。
只是窗外什么都沒有。
空空的長廊。
男人提著溫熱的飯盒有些踉蹌地回到窄小暗沉的房間。
陌陌蹲在窗下,緊緊地捂住嘴巴。她偷偷地探出一點頭,焦急地在那個暗沉的房間里尋找男人的身影。雖然只能看到男人半個身子,但是心里已經(jīng)無比開心。
爸爸,對不起,現(xiàn)在我們還不能見面。陌陌想。
醫(yī)生說過,精神病人情緒起伏不定,暫時不能受到刺激,不能讓爸爸見到她們。陌陌反復告誡自己,壓抑自己渴望相見的欲望。
陌陌坐在地上,把背包取下打開,從里面掏出一張一張的試卷。
“爸爸,媽媽和我都很好。不過她太愛給我吃肉了,明明自己還吃剩飯剩菜,我胖到同學都笑我了,為什么她不自己吃多點肉呢?爸爸,你快點好起來,然后幫我吃肉,給我和媽媽煮好多好吃的,爸爸,你要快點好起來。”
“市調(diào)研試卷出來了,我跟你說哦,我語文英語都考得很好,老師都夸我了……只是……爸爸……我數(shù)學還是不及格……我明明很努力了……”
少女輕輕的哽咽的說話聲在寂寞的長廊揮散成空氣里的粒子,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消失。
陌陌抱著試卷,在無人的長廊,無聲地流淚。
冰涼的淚水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化成一朵一朵透明美麗的花。
長廊轉角的角落里,兩鬢發(fā)白的女人縮在陰影里,捂著嘴唇,只有低低地嗚鳴,晶瑩地淚水浸濕了她布滿溝壑的臉頰。
[?][因由與成長]
八歲前是段快樂的時光,十二歲后,那些美好的畫面撕裂成一地的碎片。
父親回鄉(xiāng)下參加奶奶的生日,幾天后,陌陌和母親驀然地接到鄉(xiāng)下的來電。
父親做了個夢,叫奶奶叔叔按著他寫的號碼去買獎,說一定會中的,但他自己卻硬是買了另一組號碼。開獎后,奶奶叔叔們獲得了三等獎,而父親突然就精神異常了,一個人跑到馬路上自言自語,誰也不搭理,不吃不喝也不肯回家。
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就是那么突然地瘋了。
奶奶曾勸過陌陌的母親:“你……以后不要給孩子她爸太大壓力。”
噩耗擊潰了原本平靜的生活,掀起一層層波瀾。
母親握著手機,站在大門口既委屈又心痛地哭泣,剛脫下的鞋子也忘了擺放到鞋柜里,一直緊緊地提在手上。
十二歲的陌陌還不太懂這個電話的到來意味著什么,她只知道,媽媽的世界好像崩塌了。
母親抱著她,一直一直地哭,最后,母親抹掉眼淚,換了一身衣服,臉上是堅毅的表情。
破繭化蝶。
陌陌第一次被母親帶去411,經(jīng)過荒涼的大院落,她的瞳孔里一片恐懼。
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被鎖到小院子里,和一堆不認識的叔叔住在一起。
母親壓著她的頭,蹲在窗下。
母親說:“不能讓你爸爸見到我們。”
陌陌笑了笑,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地遵照母親的話。
她趁著母親和醫(yī)生說話的間隙,跑到靜寂的走廊盡頭,趴在第一扇窗上,好奇地打量窗里的那個獨立的小院落。
窗里有個長發(fā)的女人,她坐在石凳上,鏡子擺放在石桌前,握著梳子慢慢地梳著長長的濃密的黑色長發(fā),然后莫名地對著鏡子笑。
陌陌后來才知道,那就是精神病人。爸爸其實和那個梳發(fā)的女人毫無差別。
陌陌牽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那條靜寂的長廊,荒涼的大院落。
她回頭,童真的眸里只有天真爛漫。
后來長大一些,才從母親那里知道了關于父親病發(fā)的一些事。陌陌有時會想,如果可以回到八歲,她一定會重新許個愿望。
她希望爸爸和媽媽都好好地陪著她。
[?][城上木蘭花]
陌陌十五歲的生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張爸爸做著打氣動作,笑得燦爛的相片,背面還有一筆一畫鄭重地用鋼筆寫的一行字。
“祝我們的女兒考上心愿的高中。愛你的爸爸”
陌陌緊緊捂著這張相片,喜極而泣。
母親抹掉眼角的淚痕,笑罵道:“傻妞。”
陌陌抽出床底的舊鐵盒,小心翼翼地把相片珍重地放到盒子里,看著盒里一疊父親以前寫的千奇百怪的勵志名言,陌陌“撲哧”笑出聲來。
那個星辰滿天,吹著柔和暖風的夜晚,陌陌纏著母親說了一夜的話。
“你父親也是個笨蛋,給他帶的荔枝全分給了其他人。笨蛋一個……”
陌陌縮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不知做了什么美夢,唇角微揚。
“爸爸最溫柔了……”
少女無意識地呢喃,飄蕩在悠遠的天際。
女人笑了笑,輕輕吻上女孩的額頭。
木蘭花要經(jīng)過嚴寒酷暑,風吹雨打才長出細嫩的根莖,然后汲取溫熱的陽光,開出小小的花苞。紫紅色的花瓣裝滿了力量后,在晴朗的蔚藍天空下,華麗綻放。
長在城上的木蘭花啊,你比別人看得到更多美麗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