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活就是活著
老馬瘦了。
老馬在街上走,熟人上來,有話無話間,有一絲憐憫的神情,又用了尷尬的笑藏起來,更多地是關切地說一句:“老馬瘦了!”老馬聽了,也是應付地點點頭,說是是是,瘦了,便趕緊離去,將內心的悲愴夾帶在自己零亂的腳步中,讓春天的寒風抹去臉上的感覺,那臉上是別人的眼神和更多老馬不敢面對的東西。老馬覺得別人的議論、別人的嘲笑、甚至別人的同情,都是沉甸甸、臟兮兮、黏糊糊地粘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心里,只有料峭的春寒風才能刮走?;蛘呤前焉眢w扔進冰冷又干凈的水里,浸泡著,把血液也換了,才干凈得了。
包頭的春天,一點也不溫暖,街上到處是未化的遺冰,那些遺冰看上去那樣堅固,似乎什么樣的溫暖也不會使之融化,但老馬知道,用不了多久,忽地一下,夏天就來了,這些冰封萬里的狀態被一掃而空,路上將到處是融冰后的春水,那時將暖風拂面,每個人身心都會感到松軟和溫暖,麻雀會在新綻枝芽間歡樂地蹦跳,動物們隨著季節的伸張而發情,后來,枝葉會繁茂,生活的活力將掩蓋所有的過去,無論是悲情還是迷亂,隨著時間都會過去。而自己的生活也將會過去。這個世界,這個星球,這個人類,都是這樣一頁頁翻過去的。
然而,理智的堅持僅僅使人不倒下,讓希望撐著未來,也是一種活著的動力,但,并不等于痛苦過去了、結束了,要想熬過這一天天的日子,還是很不容易的。
老馬的生活真的是完全變了。
老馬覺著自己活在一種“怕”中。
先是怕出門,怕見熟人,怕熟人問,怕自己回答。覺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是自己毀了、自己丟了,真不知怎樣回答別人的關心和問詢。真要是遇見熟人,老馬便像鴕鳥似的把頭埋在懷里,倉促地問:“買菜?”“下班了?”“回來了?”“出去呀?”或者:“天挺好。”“哎呀,挺冷呀!”不等別人回答,別過臉離開。
更多是怕回家。
老馬每次去外面溜達回來,一開自己家門,內心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怕開門后,面對已故老伴殘留下的那種氣息,這種氣息是老馬既留戀又害怕的,因為那些氣息中有著太沉重的回憶和苦痛。老伴跟老馬相伴32年,已經是老馬生命的一部分,也是這個家庭的一部分,家里的鍋碗瓢盆、衣箱櫥柜、釘釘鉚鉚,都是老伴置辦來的,都是老伴氣喘吁吁地從外面拎回來、搬回來、買回來的,這些物件里,都印著老伴的影子,摻著老伴的氣息。俗話說睹物思人,老馬怎能不傷懷。老馬每每回來,面對空空的屋子,都不由地大叫一聲老伴的名字,然后沖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熱淚滾滾,他捧著水沖自己的眼淚,他悲愴而蒼涼地呼叫老伴的名字,他聽見自己胸膛里發出一種高亢又尖利的呼嘯聲,這聲音讓他自己打一個冷顫。他會突然安靜一下,聽一聽,有沒有別的聲音回應自己。他渴望老伴的鬼魂出現哪怕一分鐘也好。像唐玄宗那樣,見到心愛的楊玉環。老馬想起書友老杜總說的那句話:“人從不夸贊自己的每一個器官,因為它就自然生長在那里,但一旦你失去一件兒,比如說左手或右手,你才會知道它是多么的重要!”老伴就是他的左手或右手,現在老馬后悔,老伴活著的時候,自己是那么不在乎她,一切雜活臟活全是老伴干,以前單位分煤泥,三四噸煤泥,全是老伴一人搬回家,分冬菜也全是老伴一趟趟搬上樓。老伴跟著自己從沒享過福。老馬年輕時,也許是因為有文化底子,顯得比較瀟灑,本人呢也愛風流,愛跳舞,跟單位文藝干事黑牡丹有過一段風流史,還出過點事,當然也多少影響了老馬的前程。無論別人怎么議論,老伴兒半句指責他的話也沒有,一想到這兒,老馬又痛又愧。
還有一種是怕見女兒和姑爺的臉,怕他們那討債似的臉孔,怕他們那貌似尊重又深藏冰冷的眼神,怕他們總躲出去找屬于他們的歡樂,又怕他們長呆在家討他的欠債,怕他們關懷自己,又怕他們不遠不近的那份冷漠,怕他們總陰沉著臉,又怕他們突然間漾出燦爛的笑容。老馬看電視劇,不明白那些角色,剛死了親人,嚎啕大哭之后,怎么又干干凈凈地笑,這種轉換,老馬很煩,所以老馬只看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別的一律是假的。
現在老馬的生活分兩部分,精神層面的上面說了,以回憶、內疚、痛苦、恐懼為主;物質層面的,以老馬料理家務為主,就是他老伴以前所從事的那些事,主要是打掃屋子、買菜買糧、做飯、洗衣服。
先說說這打掃屋子。
以前老馬沒覺得這件事存在,因為一直是老伴兒做,現在一做覺得不得了。老馬每天6點鐘起床,起床后去外面蹓跶一圈,買回早點,等女兒兩口子洗漱完畢,吃了早點,上班走了,老馬先是收拾吃早點的餐桌,然后去女兒屋,替女兒疊被褥,這個女兒30多歲了,從來沒有養成疊被褥習慣,而且頭天晚上兩口子辦事擦用的衛生紙亂扔了一地。水果皮、喝水杯、手機充電線、電腦桌上的零食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完了,擦地、擦家具、倒垃圾。主要是這擦地,老伴兒在的時候,都是用抹布擦,老伴跪在地上,每一個犄角旮旯都一寸寸擦到,老馬學著老伴跪在地上擦,只累得腰酸胳膊疼,一身汗一身汗地出,從八點鐘開始,干到十點半才干完,然后洗那些被子,女兒的半杯咖啡,姑爺的半杯綠茶,泡了一夜,杯子不好洗,必須用鐵絲刷子一點點刷,還得用用洗碗液,還得用清水沖兩三遍。那油煙機、廚房窗臺、廁所馬桶,全干完了,差不多十一點了。
再說這洗衣服。
原來老馬一直認為這是件簡單的事,有洗衣粉,有洗衣機,一甩干、一晾不就完了嗎?現在才知道不簡單。一上手,老馬才知道,女兒和姑爺不像自己和老伴年輕時洗衣服那樣,隨便一泡、一揉、一涮、一晾、一疊,女兒和姑爺的衣服可不是隨便洗的。先是他們的內衣,這內衣一共分兩種,一種是內衣明穿的,比如襯衣,要求挺直、展括、亮麗,一種是內衣暗穿的,比如褲衩、背心,要求清潔、干凈、舒適。老馬剛開始不懂,以為內衣好洗,一股腦放進洗衣機,揉搓滾泡、洗凈了、晾上了,女兒跟他大鬧,說他把好好的襯衣洗壞了,原來那些襯衣都是要干洗的,老馬只以為外套干洗,沒想到襯衣也要干洗,女兒說:“你知道什么呀,海軍的襯衣,一件要七八百塊的,必須干洗。”老馬小心地問:“水洗了熨一下……?”還沒等說完,女兒吼道:“不行!”連道理都不跟他講,老馬只好把洗完了的襯衣送到樓下洗衣店去。洗那些不用送洗衣店的衣服,也不簡單,老馬晾上的衣服,女兒上前聞了又聞,大叫:“沒涮凈,洗衣粉味兒!”原來那洗衣機涮不凈的,老馬必須用手再涮一遍。
再說往洗衣店送衣服,送去了,還得取。取的時候,還有可能取錯,把別人家的衣服取回來,還有可能有異味,這都需要格外小心。還有一件事就是洗衣服花錢,以前老伴兒從沒提過花錢的事,干洗一件衣服十幾塊錢,老馬花這錢心疼,老馬是從艱苦時候過來的,洗一件衣服十來塊,老馬覺得太冤枉,老馬小心翼翼地跟女兒商量:“郭海軍又不是干啥的,沒必要每件衣服都干洗……”女兒說:“他要樣兒,衣服必須干洗!”老馬沒敢問,必須干洗是女兒的要求還是郭海軍的要求。老馬每次取衣服時,回來拎著衣服都一連串恨意,“媽個X的,老子欠你們的?!比缓箝L嘆一聲,命??!老馬呀,真是活在一種還債狀態中。古語說得好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只有父母做馬牛。這老伴兒走了,老馬就是女兒馬濤和女婿郭海軍的馬牛。
再說這買菜做飯。
早點自不必說,自然是老馬去買。但這早點也很不簡單,先是自己的女兒不好伺候。
比如老馬買了油條、豆漿、牛奶,買回家了,女兒說:“老爸呀,你怎么總是給我們吃油炸食品呀?”老馬第二天不再敢買油條,買包子吧,女兒只吃了一口說:“呸!真難吃!”第三天,老馬買面包、火腿腸,女兒又突然不想起床了,她頭天晚上玩電腦時間長了,起不了。老馬怕她遲到,一遍遍地問:“怎么還不起?怎么還不起?”女兒突然大吼:“你煩不煩,要死呀!”老馬來了男人火氣,也喊:“遲到了,扣你工資。”女兒便起床,賭氣地摔門而去,扔下一句話“扣工資,扣工資,老財迷!”仿佛老馬錯了,老馬庸俗,老馬貪財似的,當然那些早點人家是不吃了。
中午飯、晚上飯老馬更是膽顫心驚,往往是做好了飯,人家突然不回來吃了,說有同學聚會,說有同事生日,說單位加班,老馬往往是等菜都涼了,小心地給女兒打個電話,才知道人家是不是不回來。如果不回來,老馬就要吃幾天剩飯。老馬做好了飯,就盼著女兒女婿回來,眼巴巴地趴窗子那兒看一趟又一趟,一直等到人家回來了,老馬才孫子般地顛兒顛兒地上飯上菜,只盼著人家賞賜般地吧咂一下嘴,說一句“好香!”
然而這句夸贊是很難有的。小兩口回來,首先是打開電視,目光凝聚在電視上,或者玩自己的手機,直到飯菜擺上了桌,碗筷到了位,兩個人都是不馬上進餐位,而是去叫,去請,去哀求他們吃飯,不然就涼了。吃飯時,也不和他搭話,吃光了,碗筷一放,便去了臥室。老馬很寒心,老馬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女兒嬌寵壞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這怪誰呢?現在再教育,老馬做不到了,也不敢做了。老馬能在吃飯這件事上所期盼的是小兩口有什么要求,比如女兒說“我想吃餃子!”“我想吃魚?!薄拔蚁氤耘殴恰!蹦鞘且郧暗墓饩?,但女兒現在從不這樣要求,似乎她對吃飯沒什么要求,她的味覺退化了,對于吃飯,她從不提要求,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像小時候撒嬌,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她要懷孕,她要汽車,她要拴住郭海軍。
她對老爸是忽略的,她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兒子,最讓她心痛的是失去了兒子。她怕自己瘋掉,也怕丈夫瘋掉,自己沒瘋掉、丈夫沒瘋掉,但丈夫有怨恨,丈夫家有怨恨,這不是很正常嗎?是自己的老爸沒有處理好這件事,自己家欠人家老郭家,即使郭海軍做一點什么事對不起自己有什么錯嗎?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郭海軍身上,她的心中完全忽略了老爸的存在,她認為不是老爸需要關愛,而是她需要關愛,郭海軍需要關愛。而老爸的那份難,她怎么注意得到?
老馬活在掙扎中。老馬把老伴留下的存折給了女兒,女兒他們前前后后去汽車市場轉了幾趟,不久,老馬家門口停了一輛雪鐵龍轎車。汽車買來了,女兒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讓老馬上車坐一坐的話,他們真的忽略了老馬的存在。
老馬感覺到冰涼,自己的親人只有女兒,而女兒又離自己那么遙遠。自己該怎么努力才能拉近她和自己的距離呢?自己怎樣才能讓他們高興,不怨恨自己呢?而自己的生活怎樣才能有一份安寧和快樂呢?
絕望和霧霾一樣,人在霧霾中,以為天氣永遠這樣可怕,永遠走不出去,掙不出去,可是會有西風浩蕩,天光頓時清亮,那種陰沉之氣,便會掃蕩一空。
老馬的生活也是這樣,突然間有了轉機。
這天下午老杜突然來了個電話,說市里有一個書法比賽,要他抓緊時間寫幅字,字面最好有點新意。老馬當時支吾著,覺得寫字是件很久遠的事,又仿佛這是別人的功能,不是自己的。后來又愣了半天神,終于想起來自己能寫字,而且還寫得不錯??墒菍懶┦裁茨??猛然間,想出一句話來,覺得也符合自己的心境,便提筆寫下一行字:“蝶翅寒梅正有花”,寫完了,看了又看,覺得字里行間流露出一股酸楚,禁不住又流出淚來。字寫了,托裱了一下,老馬跟著去參加了市里老齡委的這次活動。這是老馬很久以來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老馬本不想來,想讓老杜把字送去就得了,可架不住老杜一個勁勸他來,又打了出租親自接他,他還是來了。沒想到的是,在老年活動中心,他看見了當年的情人黑牡丹。黑牡丹還是那么漂亮,雖說臉上有了皺紋,但那份性感、那個勾人魂魄的眼神還是那么迷人,老馬覺得時光倒流了,老馬覺得生活中突然有了一個支點。老馬在拉住黑牡丹手的時候,感到了她渾身在顫栗,老馬也感到自己渾身在顫栗……幾年來,老馬一直在心中戒備著,決心自己不犯風流錯誤,但在一剎那間,老馬心中的防火墻坍塌了……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王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多部。現任本雜志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