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沖
某一天,和一個朋友聊天。聊得正嗨,她腦袋一熱,說:“我要是個GAY,意淫對象肯定就是張曼玉,或者像張曼玉一樣的女人。”
我盯著她的豬腰子臉看了好一會兒,恨恨地說:“你說你這人……喜歡別人不行啊,為什么非要和我做情敵?”
是的,我也愛她,這個干癟得像粒秕谷的老女人。我愛她辨識度極高的臉,愛她出神入化的演技,愛她一馬平川的身材,愛她花紅柳綠的情史,愛她“老娘就這樣,你們愛誰誰”的酷勁兒。
她和傳統女神不一樣。
中國人所欣賞的女神,先前多是靜止的菩薩,木頭質地,沉默、華美、臉頰飽滿、性格羞澀。后來的公共舞臺上有了能動彈的女人,可依然是木頭,活的木頭:中規中矩、不吭聲、不折騰、不出岔子,一個包子吃80口、一個姿勢坐8小時,在沉甸甸的衣物和教條里,死氣沉沉地美著。
和這些女神相比,張曼玉簡直活躍得過了分。
她唱歌、戀愛、做慈善、結婚離婚傳緋聞。已經有了盛名,仍然為老不尊地到處亂竄,不停地探求生活的可能性,尋找懸念之外的內容。
因為這一點,我從不覺得她是女神,她只是一個玩味無限的女人,好玩也好玩,到處找樂子。或者充其量,只是一個女神預備役,在成仙的路途上,她帶著對人間充沛的熱愛和對世界過剩的好奇心,自嗨自樂,根本沒顧及誤了一趟又一趟飛往天庭的仙鶴班機。
前不久,她在草莓音樂節上獻唱,因為破音,不著調,她又給了世人一個四仰八叉的大驚訝。
這場音樂災難引發一片又一片的批判,人們紛紛占據道德制高點,帶著隱約的優越感,歡樂地對這個老妖孽進行打壓。
溫和派說,晚年失節啊,這樣雞飛狗跳,興風作浪的,實在是叫人無語。女神,還是應該優雅地老去。
刻薄派說,都老成一把干尸了,還出來丟人現眼,真是不知羞恥。
文藝派說,彈唱間,女神灰飛煙滅。
挖墳派則不動聲色,猛掏張曼玉的過往情史,用來佐證她的風騷與不靠譜,同時為自己當年迷戀過她而深感蒙羞。當年有多愛,現在翻臉就有多快。
在這樣風起云涌的毒舌中,張曼玉笑呵呵地,又站在了草莓音樂節的下一場演唱會上,依然是被上帝放棄的聲音,依然是不在調上的調。
她說:“我在上海的演出不是那么理想,走音走得蠻多的……今天還是會和前天一樣,還是會走音。可是,我會努力。我演了20多部戲還是被人說成花瓶,所以,給我20個機會吧,我應該可以的!”
我忽然就很挺她。
人世間有多少中年人,被生活教訓得四平八穩,他們待在各種關系網里,小心翼翼地活著。誰還會像她一樣笨拙,像她一樣不愛惜羽毛,以公開出丑的方式,去追求莫名其妙的理想?
毛姆寫過一部小說,叫《月亮與六便士》,里面有一個和張曼玉一樣缺心眼兒的中年男人——查爾斯,這哥們兒人到中年,被理想和藝術兩把大火燒壞了腦殼,不好好做人,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去了巴黎,開始學什么見鬼的畫畫。然后,他顛沛流離,貧病交加,拿著苦難的舊船票,登上了噩運那艘破船。
法國還有一個名叫杜拉斯的女人,這個老太太一直活得很不安分,酗酒、發瘋、神經質,烽火連天地談戀愛,到了70多歲,還和一個20歲出頭的小帥哥勾搭在了一起。不僅如此,她還寫沒臉沒皮的情色小說,在全人類面前無節操地秀下限。
可是啊,我是如此熱愛這對絕代雙斯,一如熱愛張曼玉。一個人得多么天真、多么倔強,才能在阻力叢生的成人世界里一意孤行,奔赴自己的夢想。就因為這點天真的倔強,我要命地喜歡他們。即使后來,杜拉斯沒有《情人》,高更沒有《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而張曼玉永遠唱著不著調的歌,在一屆又一屆的音樂節里丟人現眼。
人活著,總得有點兒高于生活的追求吧,就像吃飯總得有點兒菜,唱歌總得有點兒愛,主干道總得有點兒綠化帶。
可是,事實并不是這樣。“追求”兩字,已經越來越羞于啟齒了,除了泡妞時還可以牽出來遛遛。多數的人期望能早早地削光欲望,被體制或者被家庭圈養起來,以求無風無雨無波無瀾地度過一生。人還沒老,已是暮氣沉沉——年輕人看起來像中年人,中年人看起來像老年人,老年人呢,因為無事可干,就天天板著臉教訓年輕人,說哎呀,世風日下呀,人心不古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呀,要向中年人多多學習呀呀呀呀呀。
比方,隔壁的王姐,在孩子的尿片中不見天日;小區里的劉叔,在麻將桌與撲克局里得過且過;樓上的李媽,在電視機和廣場舞中日復一日;對面的張姨,在左鄰右舍的八卦中尋找生之樂趣;還有更多的女人,在丈夫的背叛與怠慢中未老先衰……大家默許這樣的生活,默不作聲地執行下去。人到中年,夢想早已成了給別人服用的興奮劑,和自己是沒關系的。如果有一天,有人沉重的身體里突然冒出一股可疑的激情,沒等行動的號角響起,退堂鼓已經習慣性地擂得震天。
您可能要說:“中年人追求夢想,和少年不一樣,成本太高,壓力太大,況且,普通人的生活圖的就是安穩、黯淡、波瀾不驚,不能奢望他們太多。”
這當然無可厚非。
蟲豸有蟲豸存在的價值,鳥雀有鳥雀生活的意義,其他生物也都有瀟灑走一回的理由。
可怕的是當蟲豸隊伍龐大時,開始強迫數量稀少的鳥雀“不應該飛行,不應該不切實際,不應該心懷遠方”,而是按它們的方式去爬行、去產卵、在淤泥間蠕動,那么,這個世界就會變得很不好玩了。
我總覺得,一個時代與國度是否宜居,有一個極簡單的標準,就是它對特立獨行者的包容度。如果查爾斯和杜拉斯們都能得到尊重,張曼玉們都能得到理解,我的朋友倘若真的變成了GAY,也能得到祝福……那么,生活一定會因多元而更加精彩、因自由而更加幸福、因夢想的可行而變得更有意義。
我不知道張曼玉還會唱多久,也不知道她的技巧會不會長進,更不知道她是否會憑借她的煙酒嗓獨創出一套獨門絕技,從此笑傲江湖,縱橫天下。我只知道,只要她不為惡勢力代言,都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支持。
“20次機會?給!”我的朋友說。
“何止20次?”我說,“200次也行!”
“2000次!”
“2000次?多少我都愿意給,只要能活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