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智慧（五章）

崔國發，1964年生于安徽望江縣。作品散見《詩刊》《散文》《星星》《綠風》等刊。已出版的著作有：《黎明的銅鏡》《黑馬或白蝶》《審美定性與精神鏡像》《詩苑徜徉錄》《水底的火焰》《紅塵綠影》等。作品已載入《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散文詩90年》《21世紀散文詩排行榜》等各種散文詩年度選本。曾獲全國十佳散文詩人獎，全國散文詩大獎賽金獎、中國第四屆散文詩“天馬獎”等。現在安徽銅陵學院工作。

鯤 鵬

天空飛揚的不曾是霧霾或是塵埃。

站在莊子的北溟岸畔，追問千年的魚卵，其實早已化作了鯤鵬，我們卻不知道，它究竟有幾千里遠。我只知道它肉身的活力，一旦釋放出來，就會讓我們在仰望的時候充滿期待。

海水翻騰，野馬般的游氣與旋風上升，天色蒼茫而高遠，狂野的生命在天邊延展與變異。一次越野的無羈的遷徙，一次不知所終的浪游，云端就是它施展抱負的舞臺。

怒而飛，從東方崇高的哲學中飛出智慧。垂天的云翼，在自己的幻影上翱翔。審美的向度，有了心靈的一種自由與自在。麻雀往往生在蓬蒿，連蜩與學鳩也不能理解，鯤鵬那穿云破霧、背靠青天、虛己離形而不斷進擊的姿態。

無己的至人、無功的神人、無名的圣人，而今安在哉？

遨游，是它一生的追索：無形無跡無聲無色無始無極。穿越于物我時空生死有無的界限，心游寥廓的大千世界，從形骸之內與塵垢之外飄來之后，我便開始拷問：到底什么應該成為我們靈魂的主宰？

現在請你昂首。現在我們看見，那逍遙的鯤鵬，在漫長而悠遠的超越中，排山倒海，讓我們感知到它博大的胸懷……

蝶之夢

一定是在夢中，蝴蝶又在草叢木葉之中出現。

蝶是夢的影子。

幻化或蝶變：不知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

千年的夢想，也許僅發生在那一瞬之間，不競于名利，不逐于物欲，縱然它在一種花的芳香和五彩的蝶翼上坐忘，但理想與現實的距離仍很遙遠。

破繭而出，讓心靈掙脫世俗的羈絆，自由地與萬物往還。物我同化，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生命的翔舞，于繽紛嫵媚的花房上尋找棲息的夢，抱緊帶著晚露的蕊瓣，性有所守，心有所安，蝴蝶知道怎樣在皎潔的月色中和光同塵，處染不染，守住那一份虛靜與靈明。

誰也不想讓自己在夢深時虛妄地醒來，莊周夢蝶也是這樣。

一只羽化之蝶，遙印心源，修煉著自己疲憊的身心，就是在沉沉的睡夢中，也寄托著來自靈魂深處的美好心愿。

不僅僅是莊子，有時我也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靈與魂的飛動與回蕩。大道至簡，精神綿延，夢醒之后，我又何嘗不希望自己也像蝴蝶那樣，無拘無束地活在世間？

馬 蹄

我又一次聽見了馬蹄聲，孤獨又憂郁地響起。

自遠而近。騰空的馬蹄，踐踏霜雪，沖鋒陷陣，于千年的古道地擊出生命的足音。

飲馬江湖，在青草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渴了飲水，餓了草，性起時奮蹄歡跳，揚起一路瀟瀟風塵，飛迸出滿地金星，這，便是馬的真性情。

無拘無束的馬，自由馳騁的馬，有時情不自禁地屏息著，對著遠處的曠野迎風嘶鳴，引頸蒼穹，滿腔的熱血頓時沸騰。

破陣子。一生翻山越嶺，追星趕月；瘦骨嶙峋，卻背負著沉重的行囊。

鞍韉上顛簸：不知被鑿削過多少次馬蹄？不知被拴勒過多少根韁繩？

不知忍受過多少回饑渴的折磨？一路走來，也不知灑下過多少鞭影？

可憐那匹被風暴與閃電抽打的老馬，一串串蹄聲，伴著一根根竹條的威逼；打馬而過，任時光在它的脊梁上留下一路滲血的軛印，一道道累累的傷痕……

昂起頭顱，擦亮迷茫的眼睛。一匹浴血的奔馬，讓我們在仁愛中徹悟：那些羈絆，摧殘了事物的真情與本性。

啊，我所摯愛的精靈，何時才得以傾聽，它那呼呼生風的無羈之蹄下踢踏出的生命強音？

秋 水

望不穿秋水：比水更安靜的是海神的智慧。

無涯無岸，忘川上的一泓清澈。

大音希聲，波譎云詭，嘆不盡的是那水岸與洲渚之間，匆匆東逝的一泓秋水。只是無言地靜默，于汪洋恣肆的翻涌之中，讓河伯終于悟出，什么才是天下之美。

一個人的秋水，生自豁然的空闊，不知它究竟會流向何處？

沸沸揚揚，浪淘盡的不僅是泥沙，還有泥沙一樣的功名權貴。無喜無悲，也從不狂傲自滿；襟懷坦蕩，有容乃大，之后的你，才能領略海的廣博與浩淼。

井蛙又哪里知曉，大海的廣大遠遠超過了江河的流水。

在水之湄，走出河流的淺薄，我想總有一天能找到大道，可風雨如晦，生命的扁舟飄搖。

越過滾滾紅塵，曾經無法抵抗那突如其來的波濤。逍遙于秋水之上，我感知到的唯有仙風道骨，我仿佛看見了莊周那兩道劍白的須眉。

曠遠無窮的秋水：返歸本真，生死輪回，貴道何為，卻見垂釣濮河的智者，全神貫注地持竿獨坐，悠閑自在……何貴何賤？寧愿做水中一只自由的神龜。

一泓秋水的運行，傾力以赴血脈的深處，生生精氣的巡行，生生不息……

它要去的遠方，到底有多遠呢？

魚在江湖

臨淵羨魚：它跳出水面，在一滴水里尋找快樂。

每一次華麗的轉身，都是那樣的自由歡暢。賢行潤身，這些活在江湖里的魚，悠閑自在，在濠水的橋下隨性而游，吞吐著一種純凈和澄澈。

天地人和，順乎天然。魚水之歡，在浪花里一次次飛出浪子的漁歌。它的尾巴，在屬于自己義氣的江湖上搖曳多姿。

靜水深流。一尾莊子放生的白魚，在濮水之畔躍出龍門，或是閑情雅致地暗送秋波。除了莊周，我不知道，還有誰更知道魚的快樂？

魚翔淺底，甘于放低自己的身段，它每天都在深水里出沒，生活雖有些單調，卻時刻提醒著自己要守得住心神，經得住誘惑，耐得住寂寞。

當然，退守江湖，有時也會起風波。世界上除了自由與歡樂，也還有太多太多的誘餌、太多太多的釣鉤、太多太多的漁網、太多太多的刀俎，可能還有暗藏殺機的陰謀。

比如，魚在游弋或起伏的時候，那居心叵測的水中，或許還有水藻的糾纏、菱角尖喙的折磨。有時成為別人眼中的“肉中刺”，甚至墜入無底的深淵，聽不到流水的呼吸，看不見浪花的騰躍，被工業污水帶來滅頂之禍……

上善若水：魚的一生就是這樣在水中度過，它最想得到的就是不再勾心斗角；讓一滴水永不干涸，最期盼的就是哥們相忘于江湖，道如大海，不如一起融入或暢游到大海中去。

魚在江湖，一旦了解到有無死生之后，即便是在最干渴的時候，也能彼此踩著生命的潮跡，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