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我不贊同揚州學派源于吳學(惠棟)、徽學(戴震)的這一說法。檢閱歷史,我們不難發現揚州學派源遠流長,至少可追溯至隋唐時期。
早在隋唐之際,揚州曹憲精通諸家文字之書,尤深諳文字學。隋時,曹憲為秘書學士,奉隋煬帝之命參與編撰《桂苑珠叢》,又注《廣雅》,還撰《古今字圖雜錄》一卷,這些都屬文字訓詁之學。到了唐代,《文選》成為學子必讀的文學范本。但要精熟《文選》之理,亦非易事,為之作注,以利學人,就顯得迫切而緊要。據《舊唐書·曹憲傳》記載:“(曹憲)所撰《文選音義》甚為當時所重。初,江淮問為《文選》學者,本之于憲。又有許淹、李善、公孫羅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大興于唐代。”應該說,白曹憲起始有“文選學”之名。唐貞觀中召曹憲為弘文館學士,他以年老為由未至。據說,唐太宗李世民讀書遇見奇文難字,便會遣使問之,曹憲皆能為之注音并作解釋。由于年老不仕,曹憲便在家鄉揚州專心教書育人,教授弟子至數百之眾。曹憲是隋唐之際重要的《文選》學家,他開辟了《文選》研究的新途徑,在當時及后世都有巨大的影響。
曹憲以后,揚州學者許淹、李善、公孫羅并治《文選》,皆有撰述。公孫羅、李善并注《文選》,公孫羅又有《文選音》十卷。然而公孫所注《文選》六十卷,其后流傳及影響并不廣。而李善在前人注《文選》的基礎上有重要突破,數易其稿完成了流傳至今的《文選注》。李注是過去各注本和單篇舊注的集成之作,但不是簡單的匯編,而是擇善而從,糾謬補缺,并附有自己的創見,是一部有繼承有發展的學術著作。今唯李善注獨存,說明前此注釋的精要已匯聚其中。據清人統計,李善引用專書和單篇文字有1607種之多,而且是原文照錄,保存了許多后來佚失的文獻資料,成為后人輯錄佚書、校勘異文的憑借。李善于校注上用力甚勤,校正了不少訛誤衍脫;并于異文資料注意辨析,既富有精辟見解,又具有科學精神。李注釋事釋義并重,于文字、詞語、章句的音義著力尤多,成為訓詁學的“考證之資糧”,因而在文字、聲韻、訓詁學和考據、注釋學方面,均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清代,考據之學大興,《文選》及李善注成為學者重視的寶典,與清代學術關系甚大。
南唐、北宋之間,揚州徐鉉、徐鍇兄弟致力于整理注釋《說文解字》。據陸游《南唐書》記載,徐鉉在南唐時,文章議論與韓熙載齊名,世稱“韓徐”。又與弟徐鍇俱精通文字學,號“大小徐”。徐鉉曾奉旨與句中正、葛湍、王惟恭等同校《說文解字》,增補19字入正文,又補402字附于正文后,于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完成并雕版流布,世稱“大徐本”。清代《說文解字》的研究蔚為風氣,取得的成就也很大,但都是以“大徐本”的《說文解字》為基礎的。
徐鍇精通文字訓詁,著有《說文解字系傳》。其實,該書就是《說文解字》注。作者因尊崇許慎,以其書為經,而白謙所作訓解為傳。這部書是白漢魏以后最早一部有系統的、比較詳密的《說文解字》的注解。《說文解字系傳》以《通釋》部分為主體,除引據前代古書以證明許慎訓解外,還指出其他引申的意義,并從諧聲字的聲旁說明聲旁與字義的關系,對后代訓詁學家有很大影響。在《通釋》中也往往說明古書的假借和古今用字的不同,有時還用今語解釋古語,在文字訓詁學發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說文解字系傳》已注意到形聲相生、音義相轉之理。文字解說,多宗儒家舊說。徐鍇平生著述甚多,今僅存《說文解字系傳》40卷、《說文解字韻譜》10卷。
北宋年問還有一個經學家孫覺已被今人忽視。孫覺是高郵人,字莘老,曾拜胡瑗為師。從政之余,他致力于經書研究,著有《周易傳》1卷、《書解》10卷、《書義口述》1卷、《春秋經解》15卷、《春秋學纂》12卷、《春秋經社》6卷、《春秋尊王》4卷、《記室雜稿》3卷、《文集》40卷。可以說,孫覺遺著早為乾嘉學派研究經書奠定了基礎,尤其揚州學派無不得益于此。清代乾隆皇帝有《題孫覺(春秋經解>六韻》詩,此詩第四句“書出臨川罷制科”下有御注:“周麟之跋云:初,王荊公欲釋《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之傳已出,一見而有惹心,自知不能復出其右,遂詆圣經而廢之,日:‘此斷爛朝報也。不列于學官、不用于貢舉者積有年矣。其說雖未必盡然,而是書為當時所重亦可見矣。”第十一句“邵張珍去今歸紀”下有御注:“此書于紹興問,陽羨邵輯任高郵時鏤板郡齋,榜李張顏又因其移書以周麟之跋語附益卷末,識而彝之。今為翰林紀昀所藏,僅有抄本耳。”
值得一提的宋代揚州學者還有王居正。他曾大膽辨析糾正了王安石所著的《三經新義》中的許多謬誤,寫了一部《辯學》進獻給宋高宗趙構。這本書共有42篇,主要批判王安石和他兒子王雩的一些不合于道的觀點。王居正問趙構:“陛下厭惡王安石的學說,在您看來,王氏學說的弊病在哪兒呢?”趙構回答:“王氏學說兼雜霸道。他是想效仿商鞅富國強兵,以致出現今天這樣的局面。大家都認為是蔡京、王黼等人的罪過,卻不知道禍根是王安石。”王居正說:“王安石的罪過還不止這些。”接著,他又陳述了王安石在解釋經典時種種“目無君父”的做法。趙構聽了更加生氣:“這樣不是害了名教嗎?這就是孟子所說的邪說吧!”君臣討論結束以后,王居正把趙構所言作為《辯學》的“卷首語”。王居正很受當時著名理學家楊時的器重。楊時給王居正看了自己所著的《三經義辨》,并鼓勵他繼續把這項工作完成。后來,王居正果然沒有辜負楊時的厚望。他用了十年時間完成了《書辯學》13卷、《詩辯學》13卷、《周禮辯學》5卷和《辯學外集》1卷,最終使得“天下遂不復言王氏學(即王安石學說)”(《宋史·王居正傳》)。
閑翻史籍,我發現歷朝歷代都有揚州學人的身影。可以說,揚州學派來自本邑先世學者的沾溉。有清一代,尤其中葉,有過政治經濟上的鼎盛,也有過學術上的繁榮。據阮元《廣陵詩事》記載:“高郵賈田祖,字稻孫,開吾郡經學之先。與同邑李孝臣(悼)、王懷祖(念孫)友,三人皆善飲。每酒酣,輒鉤析經疑。同時講古學者,興化任子田(大椿)、顧文子(九苞),江都汪容甫(中)、寶應劉端臨(臺拱),聲應氣求,各成其學。是時元和惠氏、休寧戴氏大興古學于江南,而江北則諸君子為之倡焉。”所謂乾嘉學派,就產生在這個時期。乾嘉學派先在江蘇、浙江、安徽三省境內興起,最后卻由揚州學者集其大成,據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統計,從明末清初顧炎武迄清末民初370多名學者,其中籍貫揚州的學者多達33人,加上長期寓居揚州的學者,競占有清一代學者的十分之一以上。這恐怕與揚州的地方文化淵源不無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