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崢嶸
南靖民間信仰的世俗特征
福建省南靖縣城新中山南路與和平路交會三角地帶,并列有三座廟宇,分別供奉道教神玄天上帝、佛祖廣濟祖師和自然神太陽公。它們緊鄰在一起,共享一方香火。其中興仁宮居中主祀玄天上帝,左邊陪祀自然神土地公,右邊陪祀儒教先師孔子。旁邊的祖師廟,主祀的是佛教圣僧廣濟祖師,左邊陪祀的是伽藍大王,這還是佛教的護法神,但右邊陪祀的是與佛教沒什么關系的應圣王。最典型的是山城鎮紫荊山下的登云寺,供奉有儒、釋、道神祗57尊。
南靖各地供奉的神明半數是古代圣賢,包括圣僧。這些神祗的特質是親切可感,如關圣帝君(關羽)是忠義,趙淵元帥(唐漳州刺史陳元光的部將)是威猛。近年,有些百姓還供奉毛澤東,尤其是汽車司機,多有車里掛著毛澤東像,認為他能橫掃牛鬼蛇神,辟邪作用突出,是行車安全的重要保障。
在南靖,多數人家中設有神龕。家庭神龕供奉最多的主神是關圣帝君。原因是他有兩方面的世俗功能,鎮宅辟邪和庇佑發財。尤其是從事商業活動的家庭,供奉關圣帝君作為財神的極為普遍。
在南靖,保生大帝崇拜和廣濟祖師崇拜盛行,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有醫神的身份。供奉他們體現了人們追求健康長壽的普遍心理訴求。再如觀音菩薩、注生娘娘、媽祖等,因其女性形象,被作為分管子嗣的神靈。兼于南靖百姓生育觀念還比較傳統守舊,因此她們備受中老年女性信眾推崇。
梅林鎮有座近400年歷史的天后宮(供奉媽祖)。南靖是山區縣,梅林鎮更是毗鄰永定縣的山區鄉鎮,供奉海神媽祖似乎很沒道理。追究一下歷史,道理就顯現了。梅林地處偏僻山區,耕地少,隨著人口增長,生存壓力增大,明清之際開始有很多鄉民下南洋謀生。康熙年間,鄉民特意從莆田湄洲島請來媽祖神像回家建廟,祈求媽祖保佑出洋的親人平安往返。直到現在,梅林還是南靖最重要的僑鄉。這個例子說明,老百姓不會無緣無故地供奉哪位神明,民間信仰總是跟百姓的需求息息相關。
在縣城街頭巷尾和農村田間地頭,搭戲臺娛神,最多的就是在元宵節和春節前后。這很好理解:要讓神開心,還得人有空。山城下吳埔邊庵廟會日子原來是三月十五日,三年前改為正月十二日。這是因為現在很多年輕人在外工作,平時很難請假回家。春節期間普遍要回家團聚,廟會人氣才旺。這種“神遂人愿”的實質就是民間信仰順應世俗變化,順應生活需要。
船場新溪尾安善堂同堂供奉有三尊廣應圣王(東晉重臣謝安),其中漆成金色的是鎮殿神,居中坐鎮殿中。兩尊黑臉的,較大的一尊用于節日安奉在轎子中巡游“庵門下”全境。較小的一尊,信眾辦喬遷、結婚等喜事時,可以迎請供奉于家中廳堂,起到鎮宅辟邪的作用,也就是說信眾的需要是寺廟首要考慮的問題。
南靖有個比較特殊的神——民主公王,沒有神像,只是香爐。有的香爐有虎頭虎爪。其信眾主要分布在南坑、船場、書洋一線,估計與歷史上這些地區山高林密,野生動物較多有關。村民希望上山不被老虎所傷,作物不被野豬糟蹋,供奉民主公王體現了先民對自然力量的敬重和畏懼。
南靖民間信仰的世俗功能
南靖鄉間有許多廟宇,各廟宇每年都會“做鬧熱”(廟會),進行各種信仰活動,如建醮、游神巡境、演戲等。廟會期間家家戶戶要設筵待客,請來賓看戲,借以溝通親情友情。在難得有娛樂活動的年代,看戲是很好的招待。鄰居之間會互相比較誰家客人多,客人多的人家臉面增光。在這樣的情況下,地方“做鬧熱”是親友聯誼的重要日子,往往比春節還熱鬧。
村廟之間也有交往。其中主要是祖廟與分廟的交往。分廟每年至少有一次赴祖廟進香朝圣。分廟的建立一般與早年人口遷移,宗族分支到新的地方開基有關。所以赴祖廟進香朝圣往往也是認祖活動的一部分,這是廟宇的社交功能表現之一。
明清時期,隨著人口遷移,有些宮廟香火遠傳到臺灣。當下這些宮廟成為對臺交流的重要場所。如改革開放以來,臺灣同胞有組織地到山城關帝廟進香就有十余次。
另外,在重大節日,一定范圍內所有廟宇一起將神轎抬出,伴隨舞龍、舞獅、“龍藝”等隊伍,參加賽會游行。名為讓神聚會,實質是村社之間互動。
廟宇還是老年人平日聚集的場所。老年人在此喝茶、聊天、打牌、看報,組織同好吹拉彈唱。在平時,廟宇也發揮著文化娛樂功能。
南靖百姓普遍有年初到廟里抽簽問平安,年終還愿賽神的做法。如有不順,求神保佑,添油或報個“頭家名”(認承廟會開支)許愿。民眾委身神明的守護保佑,生活上自然就有安全感。平時遇到不能決斷的事情,通過向神明問簽,請求指示,做個決斷。雖然缺乏科學性,但是猶豫不決的事情總是在兩可之間,有個決斷比沒有好。
南靖世俗化信仰存在的問題
1.文化內涵不足
現在寺廟管理人員、信仰活動組織者主要是些老人。他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由于民間信仰活動處于一種無序化狀態,寺廟組織功能薄弱。寺廟有些歷史文化內涵隱沒不明,喪失應有的教育功能。寺廟名稱、廟內匾額、楹聯、雕刻、彩繪等的含義很少有人知道。一些文物保護不力,歷史久遠的石碑字跡漫漶。文化部門雖有整理記錄,但是廟方沒有掌握相關資料,也沒有能力運用相關資料。
信眾普遍不了解寺廟的歷史和神明的由來,有時甚至叫不清神的名號。如大眾爺,供奉的可能是抗倭名將戚繼光,也可能是孤魂野鬼的群體代表。民間還經常把地藏王菩薩也混稱為大眾爺。再如“三官大帝”,俗稱的“三界公”,民間還經常訛為“三拜公”。可見,民間并不甚追究神的來歷,糊里糊涂地到處燒香,“有拜有保庇”,信仰活動呈現盲目崇拜的狀態。
一些信仰活動比較野蠻,但是卻作為傳統文化被固守。如山城鎮鴻缽村“合興宮”每年正月十四的“火燒旭”,活動中大量使用自制焰火“火梨兒”對人噴射。在兩組人爭奪神轎時相當暴力,甚至推擠入廟前池塘——廟會時正當冬季。民間信仰活動經常包含對村社尊嚴過度的推崇,對武力的過度宣揚贊許,以致廟會經常伴隨酗酒、斗毆。
一些寺廟建筑、造像、壁畫、書法等藝術性差,寺廟內外蛛絲縱橫、落葉狼藉,衛生狀況差,這些都降低了民間信仰的文化檔次。
2.資金浪費嚴重
改革開放以來,南靖的宮廟大多數進行了翻修、重建。宮廟建筑金碧輝煌,古典建筑造價高昂,有些地方還存在互相攀比現象。這些建設資金有的是群眾自愿集資,也有不少是攤派的。
一些信仰活動鋪張浪費。以金山鎮正月二十日火把節為例。是日當地匯集數十尊神像一起游街,該活動最大的特色就是燃放大量煙花爆竹。很多居民爭比排場,要比別人燃放得更多更響,持續更久。有的還請許多親朋來自家門口幫忙燃放。一夜耗費幾千甚至上萬元的大有人在。各地廟會請客普遍互相攀比,客人越多越好。數天流水宴,不用報到,隨到隨吃,靡費驚人。
信仰活動以奢侈為榮,一方面無謂地消耗了民間財富積累,另一方面加劇了鄉村低收入者的自卑感、失落感,加大了他們與主流社會的距離,加重了他們脫貧致富的難度,其危害不可小視。
與臺灣地區比較,明顯的差異是,南靖的寺廟很少參與慈善事業。南靖寺廟的收入,主要用于寺廟本身的再建設、演戲、演“龍藝”等,這些開支意義不是很大。我們看到山城碧陽宮2012年總開支37萬元,用于慈善的資金不到2萬元,僅占5.4%。進行再分配,扶助貧弱本應是寺廟的一項重要功能。
3.功利性顯著,道德感化功能薄弱
從調查來看,信仰者的目的極少表述為凈化心靈、提升道德修養等,而是祈求平安、財利、進步等,功利之心坦白公開。患病者拜神以求去病消災,無子者拜神以求得子,家有考生者燒香以求金榜題名,無不出白功利之心。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說:“我們對鬼神也很實際,供奉他們為的是風調雨順,為的是免災避禍。我們的祭祀很有點像請客、疏通、賄賂。我們的祈禱是許愿哀乞。鬼神賜給我們的是權力,不是理想;是財源,不是公道。”
調查發現,拜神的頻度分布與職業關系相當密切。原來我們估計農民參與頻度最高,調查結果是商人比農民高出非常多。參照調查對象參與信仰活動的目的,我們的解釋是現代農業的穩定性比較高,而商業活動的收益不確定性更高。風險越高的行業參與信仰活動的熱情越高,這也體現了信仰的功利性。
與宗教信仰追求心靈凈化,強調奉獻不同,南靖民間信仰的普遍狀態是在許愿還愿之間,人神進行著一種利益交換,甚至還可以討價還價。老百姓可能心里打著小算盤,想著怎么取悅神明,從神明那里獲得更多的好處。而寺廟組織也很少主動進行道德宣教。寺廟獲得巨額收入,也鮮有投入慈善事業。這樣的民間信仰,道德感化功能非常薄弱,甚至是缺失。
南靖民間信仰發揮著許多正面的功能,但是還存在不少問題。民政管理、文化管理部門應加以積極引導。肯定和強化其正面作用,指出并修正其存在問題。民間信仰可以做到既承續老傳統,又適應新形勢,也可以消除負面作用,發揮更大、更多的正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