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的兔子

如果你默默無語注視一個女孩兒三年,三年后那個女孩兒會走過來問你有沒有空和她聊聊天。
白小白就是那個被我的目光滋潤了三年的女孩兒。
三年前,我走進這個班,過道那面一個穿著手繪帆布鞋扎著馬尾的姑娘,回過頭看我一眼,嘴角微微翹起,我心里一振,好像什么東西在心底盛開了,后來我知道盛開的不是我的心,是她的臉,因為在開學的第一天開始,班級門口高年級的學長們作鳥獸狀爭先恐后擠在我們班的后門口喊她的名字,白小白。
我在數學老師轉過身寫出層疊的板書的空隙瞄向她;我在課間拿著籃球打鬧的時候假裝無意蹭向她;我在晚自習捧著韭菜盒子被班主任圍剿的時候面紅耳赤地想著她;我在高考報志愿的時候寫紙條給她:你嘴角向下的時候很美,就像安和橋下清澈的水。
隔天,我就在糗百上看見安和橋的水,滿是廢舊垃圾和塑料瓶,我似乎知道了她遲遲沒有給我答復的原因。
我承認,我是安和橋的水,我們全家都是安和橋的水。
蔣蕊小名大丫,傳說是因為她姥姥叫不上來她名字里的蕊字,給取的別名。
小時候我姥姥也對我媽說過爛名好養活,但傳說我在會爬的時候,就已經對二生子的名字置之不理了,我成功地捍衛了我作為李茂生的尊嚴,雖然長大以后無數小伙伴在跟我摔跤摔不過的時候就宣稱自己叫李茂。
大丫是胡同里的大姐大,從小長得結實,當我吃的油條被搶的時候,她總像一面墻一樣往我身前一橫,我那時候覺得,要么我就“嫁”給大丫算了。
大丫說,我是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別人都瞧不起她,可是我不會。
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長大后,我的文弱書生的樣子反倒成了搶手的形象,當眾多女孩往我手里塞情書的時候,大丫也遞給了我一枚粉色的信封,上面就一句話,“跟我處對象吧,干不干?”
我不知道怎樣和她闡釋愛情她能聽懂,我相信諸如“愛是一種感覺”,“我相信世上還有超越親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種感情存在”這類的話,她一定都會困惑,索性就給她回,“不干。”
暑假的時候,我媽打電話說大丫要了我學校地址宿舍電話,要來看我。我扯了電話線在宿舍睡了三天三夜,吃了一箱泡面,一個暑假沒敢回家。
再回家的時候看見信箱里滿滿十幾封信,下面的落款都是蔣蕊。
大丫啊大丫。
辛紫是我的同桌,聞名于校內的“巴黎三巨頭”的老大。所謂的巴黎三巨頭,意思是穩居年級榜前三,雷打不動。
辛紫嗜睡的程度非常人能夠企及,敢在任何一個老師眼皮子地下長睡不醒。當她撲扇著睫毛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時,我知道,她只是困了。
辛紫只要在醒著的時候,都會給我講黑人奴隸解放史,她的偶像是馬丁·路德金,她說,她相信能成大事的人,一定敢推翻常人不敢企及的東西,譬如誰規定上課不準睡著聽。
班主任在開學的時候視辛紫是眼中釘,因為每一個科任老師都會在下課的時候對她說,一個女孩兒坐第一排,上課睡覺打呼嚕。
可是第一次模擬考之后,班主任對辛紫的態度就由斜視變成了側目,因為辛紫除了語文以外,科科幾近滿分,甩了我們班第二名將近50分。
班主任在一次班會上溫柔地把辛紫叫醒后說,“女人的聰明和美都是睡出來的。”
之后,我們班里上課睡覺再沒人管。
可是第二次模擬考之后,班主任看著慘不忍睹的班級成績又開始拿著教鞭挨個敲桌子。很多女生說辛紫上課其實沒睡,凈偷著學,我望著辛紫淌在文綜卷子上的口水,打心眼兒里替她喊冤。
有些人醒了,她已經睡了;有些人睡著,她還醒著。
孟嘯自封301宿舍第一男神,雖然每次他揮舞著晾衣架披著蚊帳的時候,都在極力表現出一種周潤發演上海灘的氣場,可是我們還是覺得他每一個細胞都散發著唱二人轉的唐僧氣質,就是那種戴著生日快樂的帽子下面拴著絲襪一類。
他在班級聯歡上用《口技》那篇文言文套了我們整個宿舍人的睡相說出來,“遙聞深巷中王子鳴吠,便有李茂生驚覺欠伸,段暄囈語。既而王子鳴醒,大啼。段暄亦醒。李茂生拍王子鳴而嗚之。又夏安醒,絮絮不止。”
王子鳴在臺下笑得最歡,他在班級最后排用礦泉水瓶敲著桌子叫好,辛紫把語文書遞給我讓我看看《口技》原文,我看見她用熒光筆畫著“遙聞深巷中犬吠,便有婦人驚覺欠伸,其夫囈語。既而兒醒,大啼。夫亦醒。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
看著臺上孟嘯神五神六的樣子,我恨不得用個神十把他弄到月球上。
我猜想王子鳴這種語文打50分的選手一定不會主動想起《口技》原文怎么寫的,可是萬一高考考場上出現這段文言文的時候,他的臉會不會一陣紅一陣白。
辛紫似乎和我有了一樣的想法,無比哀怨地回頭看了一眼王子鳴。
沒文化,真可怕。
段暄之所以出現在孟嘯的段子里只有兩句“段暄囈語” “段暄亦醒”這類無關痛癢的描述,是因為孟嘯深知段暄惹不起。
段暄出了名的惡毒,“一張嘴退敵軍萬千”那都不是事兒。
段暄的臉長得和他的嘴一樣惡毒,你能在他溝壑萬千的臉上尋出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滄桑與文明。
我不知道張飛長坂橋喝退曹操百萬軍的時候,有沒有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他的“絕代芳華”,但我相信,段暄的長相絕對能在陣前夠敵人喝一壺。
段暄在高三的最后關頭終于忍不住低著頭走到孟嘯的面前,說,“拉哥們兒一把。”孟嘯拍拍胸脯說,“包在我身上。”
我勸孟嘯 “一定不要想不開,為善不一定要犧牲”,他說“只要兩小時。”
孟嘯轉身出去了,從我兜里拿走了“200”電話卡,段暄無限凄涼地看著他的背影說,“早去早回。”
晚上孟嘯終于回來了,把外套往床上一摔,說,“來吧!”
我看了看段暄,捂著臉說,“你們就當我瞎吧!”
我從指縫里看見孟嘯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讓段暄趕緊打過去。孟嘯搓著手說他中學一個好朋友正好也有“不早戀就晚了”的前衛思想,他今天這線兒牽得適時省力造福子孫。
我們一屋子人好奇段暄怎么和女孩兒交流,忽悠他開免提。
電話響了,女孩兒輕聲說,“喂~”
估計段暄這輩子沒聽過一個女孩兒這么輕聲輕氣跟他說過話,一時竟然結巴了,“喂——喂——啊——”
“你好,我叫李開陽,很高興認識你。”
“我——我叫段暄——”
“嗯……我稍微有點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你多胖啊?虎背熊腰啊?”
我一口水差點沒把自己嗆死,望著段暄突然來了興致的臉,無語凝噎。
女孩好像也沒見過這陣勢,說,“也不是很胖,我個子也很高。”
“你打籃球啊?”段暄突然來了一句。
“不啊,我……也沒那么高。”
“不打籃球你長那么高有啥用啊,晃晃蕩蕩的,怪不得你早戀不了!”段暄好像進入了某種狀態。
“我就一米六三!怎么就晃晃蕩蕩了!”女孩兒開始怒吼了。
“你一米六三裝什么大個兒,你們家沒見過高個兒吧,你——”段暄還沒說完,女孩開始咆哮了,“你把孟嘯給我叫出來,你有病吧!孟嘯,我知道你在旁邊,你跟我有仇啊……!”
孟嘯撲上來把電話按了,無助地看著我。
段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才緩過神來,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問我,“你說我倆能成嗎?”
我一拍桌子,堅定地告訴他,“能成!”
轉身爬上床鋪,深藏功與名。
但是世上不按套路出牌的人還真是不少。
當我看見李開陽跟在段暄身后出現在食堂的時候,越發對倆人的匹配程度豎起大拇指。
據孟嘯說,他怕李開陽失控來學校滅了他,隔天避開所有人給李開陽打電話道歉,李開陽卻在電話那頭呵呵一笑,說,“段暄這人還挺有意思的!”
孟嘯策馬奔騰回到宿舍告訴段暄,“有戲!”
段暄整理衣衫,借了五十塊錢,打車到李開陽學校門口,請李開陽吃了一頓麻辣燙,段暄淚眼蒙眬地看著李開陽說,“你知道,我這人一遇見喜歡的女孩兒就——失控,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李開陽瞬間被段暄一臉滄桑加一把辛酸淚感動到,于是倆人就那樣輕松愉快地決定在一起了。
孟嘯在一旁一臉詭異地攛掇段暄,“什么時候請我和茂生也吃頓麻辣燙唄!”
李開陽爽快地掏出五十塊錢,“咱們去吧,我請!”
直到看著被辣得舌頭發直眼淚“潰不成軍”的段暄時,我才知道為啥當初他要帶李開陽吃麻辣燙,一是舌頭直了不能暴露毒舌本質,二是那眼淚流得真的很真誠!
段暄,你真行啊!
莫文蔚在歌里獨白,“意外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它來了,你躲也躲不掉。”
王子鳴怎么都不會想到,全市模擬聯考語文試卷的文言文真的出了《口技》。
我看見這道題的時候一拍大腿,恨不能和王子鳴一個考場,好看他直播川劇“變臉”的精彩模樣。
晚自習回班級的時候,辛紫朝我意味深長地一笑,“怎么感謝我?我還讓你事先多看了一眼文言文。”
我沒理她,心里把孟嘯的親戚都問候了一遍。
王子鳴拎著一罐紅牛樂呵呵地從外面進來,我扯住他,“今天文言文答得怎么樣?”
他一臉呆萌地說,“文言文是啥呀?”
辛紫撲哧笑出聲來。
王子鳴嘿嘿一笑,“辛紫,咱們同學好幾年我都沒看見過你長啥樣,今天終于看見活的了!我以為你永遠在睡覺!”
辛紫把語文書砸到王子鳴身上,“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活該讓人拍你!”
王子鳴莫名其妙地摸著頭走到后排去,我猜他一定是在想,“你說這個跟我有什么關系……”
打敗你的不是天真,是無邪!
辛紫從那天開始,再也不在課上睡覺了。我估計王子鳴提醒了她,她再不醒醒,班級里的多半人將永遠跟她不熟。
后來我發現,在王子鳴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辛紫總是把正對著門口的臉立馬扭向別處,睫毛忽閃忽閃,眼神漫無目的左右游離。
也許王子鳴的那句話刺激到辛紫了,辛紫向來孤傲,她以為她一直是金字塔塔尖上受萬人矚目的,她以為她聰明美貌,所有人都是因為覺得不敢企及才不靠近。
雖然事實上,很多人對于辛紫都和王子鳴一樣,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吃散伙飯的時候,辛紫走到王子鳴身邊,問他,“你想考哪個學校?”
王子鳴一臉天真,“南京體院啊!哈哈,上一屆校花在南京,到了那兒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學姐對我照顧照顧,還能一起坐火車回家,深夜我遞給她一杯優樂美,她問我我是你的什么啊,我說你是我的優樂美啊……”
王子鳴像話癆一樣巴拉巴拉個沒完,我看見辛紫坐回位子,一仰頭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我用力拍了一下王子鳴的肩膀,他呆萌地沖我一笑,說出最后一句廣告詞,“因為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啊!”
填志愿的時候我問辛紫,“你會去港大還是留在北京?”
她把志愿表遞給我,第一志愿赫然寫著:南京大學。
高考完回家,大丫的媽媽看見我,老遠就上來打聽我考得怎么樣,問我什么時候辦升學宴,最后繞來繞去說到大丫身上,她說“大丫這孩子啊,肯定去學校找過你吧?沒耽誤你學習吧?”我尷尬地搖搖頭。
大丫的媽媽接著說,“我告訴她,不要再惦記你,她就是不聽,還老是往你家信箱里塞信。”
“沒事的阿姨,我和大丫是好朋友,我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大丫的媽媽揮揮手,“你別怕別怕,阿姨知道你的意思,阿姨就想告訴你,大丫現在有男朋友了,也是她們技校的,小伙子是南方人,準備過了年去男方父母家看看就把這事兒定了……”
我突然很懷念起小時候大丫像一面墻擋在我身前的日子,我知道,對大丫絕非喜歡,要是有就是歉疚吧。
寄出那么多封信始終沒有回音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其實,我應該對她說,“愛情是電光石火,初見的時候沒有,就永遠不會有。”我應該告訴她,將來她一定會遇見一個人像一面墻,為她遮住雪雨風霜。
畢竟,我是大丫在這世界上惟一的朋友。
我開始想象,要多么健碩的男孩兒能為大丫抵擋住雪雨風霜。
我想他倆的表白一定是世上最簡單粗暴的對話,“跟我處對象你干不干?”“干。”
可是,誰說簡單粗暴就不單純美好了呢。
如果女孩兒都是一朵花,那傾慕她的男孩子的目光,一定是世上最甘醇的雨露。
我用這樣持之以恒的目光澆灌了白小白三年,我想她一定從未想過自己能夠如此溫潤的原因。
白小白在我大學開學的時候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她問我有沒有空去杭州看看她。
我和她并肩坐在西湖邊,她說要給我講一個故事。
一個女孩兒喜歡的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孩子跟她讀同一所高中;那個女孩兒三年里怎樣偷偷注視過那個男孩兒;怎樣在數學老師轉過身寫出層疊的板書的空隙看見他瞄向她;怎樣在課間他拿著籃球打鬧的時候故意走向他;怎樣在晚自習他捧著韭菜盒子被班主任圍剿的時候想站起來幫助他;怎樣在接到那個沒有署名的紙條的時候偷偷盼著寫給她紙條的就是他。
我忽然記起,原來我偷偷放進白小白書包里的紙條沒有署名。
我記得再見到白小白時她的目光里藏著焦灼的渴望,只是當時,我為那句“安和橋的水”,羞愧得不能自已。
我把指尖朝著白小白的方向挪了挪,我知道,那一刻,只要我的手碰見她的指尖,天空就會劃過閃電;只要我的手碰見她的指尖,心頭的小鹿就會跳出來撒歡;只要我的手碰見她的指尖,西湖的水就會漫過斷橋,沒過我的鼻翼……
可是,我只是動動指尖,在原地劃了一個小小的弧線。
我知道,不是每個人的故事都能續上光明的尾巴,偷藏在心里的美好,才不會被日曬雨淋,顯得那般明目張膽。
只是,如果你在某個南方遇見一個姑娘剽悍得像一座墻,請幫我問問她,“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干不干?”